第二章 意惹情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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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青梅在手诗细哦,逗春心,一点蹉跎。小生待画饼充饥,姐姐似望梅止渴。未曾开半点么荷。含笑处,朱唇淡抹。

——《牡丹亭-拾画叫画》

两人去了颐春居,工作日客人不多,他们坐上了二楼雅座的临窗位。

念眉本来想问穆晋北刚才提到夏安他们的事是什么用意,可是没好意思问,因为他吃得太投入了。

桌上摆满装点心的屉笼和瓷盘,他就低头狼吞虎咽,将它们一个个清空,还不时抬头招呼她:“吃啊,怎么不吃?你别说啊,这个汤包,还有那个海棠糕,味道真挺不错的!”

珍馐美味摆在眼前她也吃不下,早晨那点简单的食物都还没有消化,石头似的顶在胃里。她对他的好胃口几乎有点惊讶,“真有那么好吃?”

“原本也没那么高期待。”他实话实说,“不过是看了舌尖上的中国,看这些点心色香味美,还各有各的典故,在点心师傅手里雕个花儿啊鸟儿啊,惟妙惟肖的,就馋了,一直想找个机会好好尝尝。”

念眉笑了笑,“其实也没那么多讲究。”

她在这城里长大,小时候吃到的那些味道,大多形色粗犷,未必就不如这里可口。

“不讲究就只有将就了,我是不肯将就的。也许你觉得这种地方贵,雅座的茶位费就要人均一百,不值当。但在我看来,这样的口味、服务和环境,瞧得过眼,让人舒服,就值了。”

念眉心头一震,怪她刚才没留意菜单,这儿的茶位费竟然就花费了两百?那再加上这些吃的和一壶热茶,岂不是随随便便就几大百出去了?

他不会打算让她掏钱请这一顿吧?

穆晋北像是能看透她的想法,一双桃花眼因为笑意而微微弯起,“你不动筷子,难不成是怕我让你出钱?还真把我当骗吃骗喝花女人钱的花花公子了?”

他掏出钱包给她验明正身,鼓鼓囊囊的黑色皮夹,隐约透出百元大钞的粉色边角。

她脸颊发热,“谁说钱的事儿了,我刚刚说的是匠心。”

有匠心而不匠气,没有花哨的食物一样能做的好吃。

他终于抬头好好看了她一眼。

最后他却是用信用卡付的帐,让她想起叶朝晖,他们都有一样的习惯,无论消费多少,能刷卡的地方一定是刷卡。

他走到离车几步以外的地方打了个电话,没讲完就回过头来叫她,“哎,发什么愣呢?你那几个闯祸的同事归哪个派出所管?”

她这才回过神来,“永安街道。”

他点点头,对着手机重复了一遍才挂断了,朝她扬了扬下巴道:“走吧!”

她不知他说的走是要走到哪里去,“我们现在要去派出所吗?要不要交罚款或者赔偿金?我身上没带那么多现金,得回去取。”

“谁说要交钱了,擎等着人联系你就行。到时见着人了,记得交代他们别乱打听、别乱说话,万一那帮无赖再寻上门挑衅生事儿,我有的是办法治他们,犯不着受他们的激跟人动手,听见没有?”

他大家长似的发号施令,语气里看似隐含不屑,但沈念眉知道他是能帮她的,既感激又有些不安,“谢谢你,可是……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他看都没看她,“你不是认识叶朝晖么?他是我发小,初中就同班,一块儿长大的,不一般的情分。”

她微愕,“所以呢?你就连他公事上认识的普通朋友都肯帮么?”

他笑了笑,“你别误会了,我问过大晖,他的说辞跟你一样,你们只是公务上有往来的普通朋友。我肯帮你,是因为你那些同事够仁义。这年头三句话不对版就抄酒瓶打得人家脑袋开瓢儿的人海了去了,那是为自个儿,泄私愤。可你同事他们不同,你听说过几个人为了老师的事儿把别人给揍了的?”

这话怎么听都还有点冷嘲热讽的意思,念眉心头苦涩,也没法多计较什么。

只有公务往来的普通朋友吗?也许如今在叶朝晖眼中,他们的关系的确不比这个更深,分手的恋人其实是连朋友都没得做的。

只不过这样异口同声说谎的默契,让人觉得无端的讽刺。

穆晋北开车开得很平稳,即使在车流不多的高架路上也没有风驰电掣地飙车,这倒跟叶朝晖不一样,他那样一个外表看起来严谨稳重的人,车却开得很野。

只是穆晋北终究对苏城不够熟悉,在立交桥上转了一圈之后竟然朝城区相反的方向驶去。

“我们好像走错了。”

“嗯。”他淡淡的,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又看了看前方的路牌才问,“前面匝道下去是平沙湖,那是什么地方?”

念眉说:“是苏城郊外的一个天然湖泊,冬天有候鸟飞来过冬。”

“是平沙落雁的寓意?”

“嗯,以前是有大雁、白鹤之类的,现在环境不如从前了,鸟也少了,大多都是野鸭,我们本地人也叫它野鸭湖。”

穆晋北笑了笑,似乎来了兴致,“是吗?那正好去看看。”

念眉没有他这样的闲情逸致,可是这会儿坐在车上没办法中途调头回去,城际高速路上也不太可能打得到出租车。何况他刚刚帮了她的忙,她也不好太不近人情了。

平沙湖范围很大,他们下车的地方并不见野鸭。

“这里风景不错啊,往前走走。”

穆晋北兴致不受影响,一直沿着堤岸往前走,念眉只好紧跟他的步伐。

她心事重重,无心欣赏暮冬的景色,旷野和水面上冷冽的风更让她觉得空茫茫的,一颗心怎么都落不到实处。

冷不防前头的身影突然停下来,她直直撞了上去,眼前一阵发黑。

穆晋北转过身笑了笑,“想什么呐,这么入神?”

“没什么,下午我还有事,不能耽搁太久。”三点开始的演出不能误场。

他点点头,也没问她是什么事,只道:“你不是说这儿有野鸭么?看到就走呗,用不了太久。”

念眉四下眺望,“这附近有湿地,去年圈起来建了保护区,有人工投食的地方,也比较安全,大概鸟儿都往那里面去了,在湖面上活动的少。”

“南野湿地?”

“你知道?”她稍稍有些惊诧,毕竟这里远不如大名鼎鼎的西溪湿地有名。

他只笑不说话,念眉有些感慨,“其实以前很容易看到鸟群,后来湿地圈起来,能看到的就少了。不过也幸亏建了这样一个保护区,再不保护,不知有多少人觊觎这周边的地皮。一旦开发起来,不知环境又得毁成什么样,说不定以后就真的再也看不到候鸟了。”

穆晋北点了支烟,“看起来你很反感商业开发?”

“也不是,我只是觉得现在太过火了,自然和传统的东西反而留不住,可惜了。”

“那是因为好处没落到你身上。要是有人愿意买下你住的地方,出价能解决你眼前所有的难题,还能保证你今后衣食无忧,你卖不卖?”

念眉愣了一下,内忧外患之际,连这样的假设都如同事实一般具有诱惑性,可她还是坚定地摇头,“不,我不卖。”

他席地而坐,双手撑在地上,逆着光看她,又是那种兴致盎然的模样,“为什么?”

“你从小长大的地方,你会卖掉吗?”

他勾起唇角,“那可说不准,得看对方出什么价儿。”

所以说他们不是同一类人。念眉深吸一口气,不愿回忆起与叶朝晖之间那番似曾相识的争执。

穆晋北却怡然自得,曲起一条长腿坐在那里,看着湖面换了个话题道:“这湖也不算大,冬天不结冰么?”

念眉摇头,“苏城的冬天难熬,但气温很少到零下的,湖水不会结冰,跟北京不一样。”

他似笑非笑,“你知道北京什么样儿?你去过么?”

“十年前去过一次。”

他倒有些意外,“也是冬天时候去的?看见故宫长城的雪和结冰的后海了?”

她垂眸掩住一丝窘迫,“我不是去玩儿的,待了一天就回来了。”

“那是去干嘛?”

“拜访一位老师,请她到苏城来一趟。”

现在想来,那时候乔凤颜的身体状况就不好了。有重大演出任务在眼前,她却生了场病,失声无法登台。念眉孤零零一个人踏上去北京的火车,到北方昆剧团找乔凤颜的一位师姐来救场,在雪地里等了近两个小时,最后也没见到人。

都说下雪不冷融雪冷,那会儿就正好是积雪融化的时候。她没看到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只记得屋檐下细细的冰棱子和墙角一团一团没有化完的脏雪球。腿脚来回走动也还是冻得麻木,鞋子被路面上泥泞的雪水浸湿,最后她印象中只留下那种彻骨的寒冷了,对雪的美没有印象。

穆晋北挑了挑眉,再想多问,就听到她的手机响。

念眉接起电话,听了几句,眸子一下子亮起来,“……真的吗?好的,我马上过来……嗯,很快。谢谢您!”

穆晋北睨她一眼,“派出所打来的?”

“嗯,安子他们可以出来了,让我去办手续。”她没想到会这么快,喜悦溢于言表,而这一切都是他的功劳,“谢谢你,真的太感谢了!”

“所以现在就得走?”

她知道他还逛得不尽兴,可心里实在着急,“他们说下午可以去办手续,但我三点还有演出……”

本来以为他会表达不满,但转眼他手一撑已经站了起来,拍了拍掌心的土,“行了,现在就走!”

她没料到他这样好说话,一时间觉得自己好像扫了他的兴,“没关系……如果你想继续在这儿待着,我自己拦辆车回去就好。”

“这附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上哪儿去拦车?我不是是怜香惜玉啊,就是担心你万一遇上不安好心的司机,有个三长两短的意外,还得把我给牵扯进去。”

他转头看了看平沙湖的水面,牵起一丝笑意,“不过这湖水不结冰,钓鱼倒不错,改天有机会再来。”

穆晋北开车送沈念眉到派出所门口。

“我就不进去了,你自己机灵点儿。刚才交待你的话都记住了吗?”

念眉点头,“记住了,谢谢!”

这样令人提心吊胆又无可奈何的窘境,她也不希望会再有下次。

她急匆匆地下车,看来真的是为这事焦心,其他的就算忘了什么也不打紧。

等她想起来的时候也不知他还在不在苏城。

陈枫打电话来,穆晋北边开车边用蓝牙接了,“新郎倌儿,什么事?”

“二北,你拿到礼服了?款式还行吧,合身不合身?”

他笑,“你拿我们的尺码专程到日本订做的礼服,还能不行么?”

“我说你今天怎么那么早就到了?叫你过来试礼服,还想中午再一起吃个饭的,谁知道我到那儿人家说你都走了。”

“昨天我跟大晖的手机拿错了,着急换回来。白天我还有事儿,就没多耽搁。”

陈枫八卦道:“我听说了!我说你俩真够可以的,一见面儿就闹这么大一乌龙。怎么样怎么样,有艳照没有,接到什么不该接的电话没有?”

穆晋北笑骂,“得了,你丫昨儿跟大晖也这么打听我了吧?”

“哪儿能啊!你手机刚到手就快没电了,就你妈打了个电话来就关机了。”

“你们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当然是说你夜生活精彩的很,醉得不省人事,不过有我们几个看着出不了事,让她老人家宽心。”

穆晋北笑,“她老人家刚回北京,你们别把她又吓得飞过来。我可没你们几个缺德,大晖律所刚起步,日理万机的,我怕耽误他正事儿才赶紧跟他把手机换回来。”

他昨晚在医院折腾了一夜,竟然就在医院的输液室睡着了。早晨醒来的时候身上搭着薄毯,护士小姐说是他的女朋友帮他借来的,并叮嘱她们不要吵醒他。

沈念眉那时早就不见踪影了,他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们所说的女朋友是谁。

其实他在哪里睡都不要紧,只是入睡不易,被人叫醒是要发脾气的,那丫头还真了解他。

陈枫约了他们早上去取婚礼作傧相的礼服,他反正回酒店也睡不着,干脆早早就去了。

叶朝晖仿佛跟他有默契,也到的早,见他进门就朝他晃了晃手里的手机,唇畔噙着笑。

两人聊起来,叶朝晖告诉他,那是平时用的私人号,跟工作用的手机是分开的。

试完礼服准备离开的时候,他才状似不经意地多问了一句,“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沈念眉的女人?她昨天打这个电话找过你,听口气像是急事儿。”

叶朝晖的神色不紧不慢,“认识,我以前做过她的代理人,帮她处理过一个案子。”

穆晋北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仅仅是工作关系,电话会打到他的私人号?

叶朝晖似乎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也会犯这种少见的自相矛盾的错误。他苦笑,告诉穆晋北道:“她是乔凤颜的学生,一手带大的、唯一的关门弟子。”

沈念眉在最后一张表格的下角签好名,就等着夏安他们来与她会合。这回出事的一共四个人,其他三个都还是半大孩子,只有夏安与她同岁。所以见到面的时候,那三个半大的小伙子都有点怵她,躲在夏安身后低着头,讷讷地叫,“师姐。”

她并没发脾气,只说:“没事就好,先回去吧,下午还有演出。”

他们打车回去,夏安一路上都没吭声,抿紧了唇看着窗外,倒像是在生气。

到了枫塘剧院,他对那几个师弟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回去洗澡换衣服?没听见下午有演出吗?”

被关了几天,他们头发胡茬都没有打理,看起来非常邋遢。之前与人打架留下的瘀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蹭破的伤口也结了痂,但在脸上始终显眼,就算化妆也未必遮得住。

念眉说:“今天下午的戏已经排好了,不用你们上场,先回去洗澡休息吧,这几天你们也辛苦了。”

几个年轻孩子面面相觑,看了看她,又看了一眼夏安,有些惴惴的,“谢谢师姐。师哥……我们先上去了。”

夏安仍站着不动,她抬眼看他,“你有话跟我说?”

“你又去找那个姓叶的了是不是?”他看似平静地质问,“我们这么快没事出来,又是他插手帮你?”

“不是……”

“你逞什么能?”他眉心揪起来,“我不稀罕他的帮忙,你以后也不要再去找他!”

“我没去找他。”念眉镇定道,“这次的确有人帮我们,但不是叶朝晖。”

夏安本来也不是多话的人,没再多说什么,把外套甩到肩上,头也不回地往宿舍楼走了,留下一个背影,让她觉得难过。

演出仍旧是不能耽搁的,下午她顶着压力和说不出的疲累在后台做准备,忽然听到晓音惊喜地喊了一声“安子哥”。夏安走过来,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熟练地开始对镜勾脸。

她问:“不是说了让你们先休息吗?”

夏安没回头,看着镜子说:“我没那么衿贵,秦钟我闭着眼睛也能唱。你们撑了那么多天,让晓音去休息。”

晓音在一旁解脱般的欢呼应声,“谢谢安子哥,就知道你最好了!”

念眉心里也涌起淡淡的喜悦,多年培养出的默契和兄弟姐妹般的情谊足以在短时间内很快填平那些沟壑。

她松泛下来,这才想起理应跟穆晋北道个谢。也许对他来说不过是打个电话的事儿,举手之劳,但对于他们南苑昆剧团来说,大伙儿齐齐整整地在一起已经比什么都难得。

或许她该请他吃个饭?他对吃那么讲究,一定有张挑剔的嘴和不易满足的胃。她虽然请不起很贵的山珍海味,但毕竟是在苏城长大的,街头巷尾哪里有好吃的本地饭馆和小吃,还是能带他去体验一下的。

或者请他来看场演出?上回他来,算是闹得不欢而散,她都没敢告诉他自己就是那天害他感冒的“杜丽娘”,不知他后来看出来没有。但他帮了他们这么大的忙,总不好一直瞒着他,说清楚了,他要是想听戏,他们为他专门唱一场都不算难事儿。

想好了,她便打电话给他。手机是通的,但一直无人接听。

她不由的有些紧张,认识他就是因为他拿错电话的乌龙,她真怕那头响起的又是其他人的声音,那她都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好在最后只是转到了留言信箱,她还是稍稍有点拘谨,说了一堆感谢的话,又简单地表达了想请他吃顿饭或者看场演出的意思,就匆匆把电话挂断了。

挂了电话她才想起来,穆晋北约她出去是要把前晚的医药费还给她,可实际上到最后他们似乎都把这件事给忘记了,他并没有还她钱。

只要夏安他们人没事,那几百块钱不还也没关系了。

穆晋北隔了一天才回电话给她,她还以为他都已经回北京去了。

他在电话那头笑,“哪儿能呢,你要报恩,我总得给你个机会不是?”

念眉握紧了手机,“也不算什么报恩,你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我就想哪天你有空请你吃顿饭,算是一点心意。”

“这话诚心么?要只是客套就算了,中国人最爱的一句客套话就是哎我改天请你吃饭,要真计较起来也不知道哪天了。万一上了心,盼来盼去的有什么意思?”

念眉赶紧说:“我既然这么说了,当然是诚心的,你今天有空吗?要不干脆就今天?”

“今天啊……那吃什么呢?”

“我们这附近的枫塘巷有家面馆,也是老字号了,名气不算大,但味道很好的。”

穆晋北又笑起来,“难得请客吃饭,就吃一碗面啊?”

念眉的脸颊不由烧红,“那里也供应炒菜和点心的。”

“听起来不错啊!”他又表现出那种兴致勃勃的样子,但随即话锋一转,“可我今天另外有安排了。”

“那明天呢?明天也行。”

“明天我就回北京了。”他想了想,“这样吧,等会儿我要去个地方,一个人挺没劲的。你要真感激我,就陪我一块儿去一趟,也不用你请我吃饭了。”

念眉问:“去哪里,我要做什么?”

“去了就知道了,你什么都不用做,跟在我身边儿就行了。打扮漂亮点儿,晚点我来接你。”

念眉猜不透他要去做什么,他这个人似乎总有点不按理出牌,但不是坏人,这点她是可以相信的。她请他吃饭的诚意虽然足够,但报答他帮的忙还是显得单薄了些,如果他有事情是她可以帮得上手的那就再好不过。

冬天的衣柜里都是臃肿平淡的款式,她没有什么可选择的,也不确定怎么打扮才漂亮,因为她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场合。她换了一件中式改良的旗袍连衣裙,上身是对襟长袖,下面改成了散摆的裙袂,月牙白的软缎和手工刺绣,看上去清雅却又不失华贵。这裙子还是去年生日的时候她买给自己的,都没怎么舍得穿。

现代女性很少有人将旗袍穿得好看,念眉就属于那少数人之一,不管是传统的还是改良的款式穿上身,都很漂亮,即使是作日常穿着也不显得突兀。

舞台上讨生活的人,化妆也难不倒她。但她化的很淡,只求比平时素面朝天的模样更有精神一点,算是礼节,然后就披上驼色的厚外套出门。

穆晋北坐在车子里看到她,轻轻吹了声口哨,“不错啊,还真挺漂亮的。”

“谢谢。”念眉这才发觉他的穿着也特别正式,妥帖的深色西服,衬衫领口系得紧紧的,居然没有打领带,而是一丝不苟的领结。

“你……这是要去开会吗?”她忍不住问。

穆晋北一怔,然后蓦的大笑,“有这么糟么?其实我开会都不用穿成这样。”

“那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凑热闹呗!”他笑意晏晏,却还是没有说明。

车子一路往西,直到念眉看到五星酒店门口以白纱和鲜花装点的拱门,才反应过来他是带她一道来参加婚礼。

婚礼……等等,叶朝晖之前提到最近会来参加一个好兄弟的婚礼,而他跟穆晋北彼此又是发小,那这个新郎不就是他们共同的朋友?

念眉的心跳一时间狂乱地加速,穆晋北极有绅士风度地下车为她拉开车门,居高临下地把她出神的样子全都看在眼里。

“发什么愣呢,到了,下车吧!”

念眉机械地从车上走下来,远远看了一眼不远处红毯两旁的繁花相送,想到叶朝晖也会在这里出现,瞬间失去了面对一切的勇气,口干舌燥地开口:“我看我还是……”

“哎,我看到新郎了!快走快走,免得他等会儿又有借口罚我酒。”

穆晋北像没听到她要说什么,拉了她一把,将她的手搁在自己臂弯,“你别紧张啊,跟着我来就好。”

他目光澄澈,却洞若观火,念眉觉得他似乎是话中有话的,可他又明明什么都没说。不过这简单的一句话倒像是安慰,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下去。

陈枫是出来看草坪婚仪的准备情况的,看到穆晋北挽着一个年轻姑娘走过来,眼前顿时一亮,“二北!”

穆晋北与他捶肩握手,笑道:“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恭喜了!怎么不在里头陪着新娘子?”

陈枫一脸别提了的表情,笑意却还是藏不住,“我老婆那群好姐妹可真是了不得,咱惹不起啊!接新娘的时候拦门就让我脱了层皮,这会儿估摸着还在合计整蛊我呢,休息室都不让我进,我想陪也陪不了啊!你来了正好,咱们兄弟团凑齐了也不怕她们了,待会儿刀山油锅一起上,你可得帮我!”

他递了支烟给穆晋北,帮他点了,自己却没抽,笑咪咪地看着旁边的沈念眉问:“这位是谁啊,也不给介绍介绍?”

“沈小姐,是我一朋友。”穆晋北轻描淡写地带过去,“叶朝晖呢?他们都到了?”

“到了,在里边儿呢!你们也进去先休息吧,今天香槟管够,千万别跟我客气!”陈枫眼尾扫到念眉,意味深长地笑,“这位美女朋友第一次来,你可千万看顾好喽!”

他特意加重朋友两个字,暧昧兮兮地朝穆晋北眨了眨眼。

他在念眉肩上虚拢了一把,“走吧,咱们进去。”

念眉刚刚听到他提起叶朝晖,心弦就猛的一紧。他好像是故意的,明知她认识叶朝晖,也并不是那么方便见面,还硬要把她带到他眼前去。甚至他在来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也想好了要这么做的,她只是被他牵着,就像现在这样,步伐僵硬地跟着他。

她想转身走的,失礼也好,狼狈也好,要是她真不想见,她现在还是拥有自由意志的人,没人能强迫她做什么。可她还是一直往前走,手脚冰凉,后背和手心都冒出冷汗,还是逼着自己的脚步不要停下来。

宴会厅在二楼,他们绕过酒店大堂中间的喷泉池,正要踏上大理石的楼梯,穆晋北发觉了她的吃力,“是不是太热了,这里面暖气开得挺足的,你要不把外套脱了?”

念眉其实也说不清自己是冷还是热,只觉得整个人都像被什么东西压着,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她抬手脱下外套,这样也许会舒服一点,穆晋北接过她的外套搭在另一侧的手臂上,“现在好一点没有?”

她胡乱地点了点头,叶朝晖就是这个时候从蜿蜒的楼梯上走下来的,她一抬眼就看到了他。

他似乎也愣了一下,眼里有明显的意外之色,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穆晋北也看到了他,“大晖!”

叶朝晖朝他笑笑,身后还跟着另外两三个人,似乎也都是很要好的朋友,跟他们一样,今天都穿一色一样的礼服,看来都是婚礼的男傧相。

男人们凑在一起寒暄逗笑,一步之遥的沈念眉却完全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也不知他们在笑什么。

或许她闯入了另外的世界,本身就是一个笑话,当然不会觉得有什么可笑。

她现在真切感觉到的是冷,那个人的眼睛并没有看她,可刚才那意外的一瞥已经像是雪剑冰戟。

“这位是沈念眉,我朋友。苏城我不熟,这几天多亏了有她,今天来是给我作个伴儿,省得你们个个成双成对的,寒碜我一个孤家寡人。”

她终于又听到穆晋北的声音,郑重其事地介绍她。

男人们看她的眼神就跟陈枫刚才差不多,有几分惊艳,更多的是调侃和逗趣的心思。其中一个说:“我们哪敢寒碜你啊,你身边的环肥燕瘦都藏得好好的,从来都不带出来。今天有么漂亮古典的大美女跟着,可是头一遭儿。”

也许是这样,他们眼里才多了几分庄重。

除了叶朝晖以外。

“我们去兑两瓶酒,等会儿总不能让人生生把咱们灌醉了,你来不来?”叶朝晖终于开了口,这话是问穆晋北的。

“来啊,当然来。不是还有那几个伴娘挑事儿么,一道解决了得了。”穆晋北回头看了看念眉,“你自己先上去坐会儿行么?热了让人给你倒杯水。”

其他人都起哄,“哟,看不出二北这么体贴人啊!大晖你这不是让人坐蜡么,咱们自己去行了。”

叶朝晖凛着脸,看不出情绪。

念眉脸颊发烫,“我自己可以上去的,你们去忙吧!”

没人在身边,她反而能自在一点。

叶朝晖自始至终没有再看她一眼,她身体里绷紧的弦才慢慢松开了。

婚宴不是传统的圆桌席,而是自助酒会的形式,但不管怎样,对于一个在场的人都不认识的念眉来说,还是觉得有些尴尬无聊。她不太会喝酒,没有碰红酒和香槟,只喝了半杯水,就起身想去找穆晋北。

她不确定他们去了哪里,于是打听新娘的休息室。陈枫和他们刚才都提到伴娘肯定会有些挑衅的游戏,也许能在那里遇到他们。

酒店内部是环形的结构,新娘的休息室在宴会厅的另外一边,有短短几步台阶连着,念眉站在楼梯扶手旁边正好能看到休息室的门。

深棕色的门扉大开,门前正热闹。婚礼还未举行,新郎这时要见见自己的美娇娘还得过五关斩六将。几个伴娘都是年轻的女孩子,穿裸粉色纱裙,嬉笑着看地上做伏地挺身的新郎和伴郎们,也不知是他们是什么游戏没有过关。

陈枫做了几下就喊吃不消,旁边的穆晋北好像跟他说了两句什么,剩下的任务似乎就加到他头上了。女孩子们犹不满足,推出其中一个来侧坐在他背上。穆晋北回头叮咛她坐稳,动作却没停下。

他身高腿长,做伏地挺身也特别舒展好看。他背上女孩子早就唰的红了脸,其他伴娘就在一旁哧哧地笑。

念眉抿了抿唇,不知这个时候下去会不会太突兀,毕竟除了穆晋北之外那里面也没有她认识的人。

“好看吗?”

熟悉而低沉的男人身影突然在身后响起,念眉一惊,回身就对上叶朝晖的目光。

她的第一反应是逃避,却被他一抬手就给拦了回来。她的胳膊被他攥住,力道很大,“你干什么,放开我!”

“我才要问你干什么,这不是你该出现的地方!”

念眉讽刺地笑笑,“那什么地方才是我应该出现的?这是对外营业的酒店,今天也并不是你的婚礼,我为什么不能来?”

他真要看她在苏城没有立锥之地才甘心?

叶朝晖咬牙,将她拉到身后墙壁之间的隐蔽处,旁边就是安全出口的门,不大会有人经过或看到他们。

“你跟穆晋北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跟他在一起?”

“你有什么立场这样问我?”念眉倔强地昂起头,手臂被他攥得生疼,几乎疼出眼泪,“我们已经分手了。”

叶朝晖顿了一下,“我不记得我说过这样的话。”

“你不需要说,我明白。”终结一段感情,并不一定非要说分手的字眼,就像缔结一段婚姻,也并非必须听到我爱你这三字真言。

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是在跟我怄气?”

“不敢。”她用力挣脱他,“如果知道今天会在这里遇到你,我根本就不会来。”

匆匆逃离,转身才发觉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掉下来,她今天化了妆的,花了一定很难看。

她找到最近的女士洗手间补妆。粉饼遮盖得了原本有些凌乱的妆容,却掩饰不了刚刚哭红了眼的狼狈。最糟糕的是她找不到睫毛膏,大概出门的时候就忘了放进包里带出来。

“你是不是要找睫毛膏?喏,这个给你用。”

旁边有人大方递过来一支,牌子不便宜,柔白纤细的一只手,腕上戴着钻石手链,指甲也装饰得非常漂亮。

“谢谢。”念眉接过来向她道谢,一看才明白,“你是新娘子?”

“是啊,看我这一身累赘的就知道啦!”舒乐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婚纱,“幸亏我坚持选了个短款的,要不然弄个那样的大拖尾,上厕所都不知该怎么办。”

念眉被她逗笑了,“这样也很好看啊,婚礼是很辛苦,不过一辈子也就这一次。”

“那不一定,万一陈枫那家伙婚后对我不好,我还可以踹了他,重新寻找自己的幸福。”大概是怕自己的吐槽吓坏人家,她吐了吐舌头换话题,“你也是来喝喜酒的客人吗?是跟谁一起来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穆晋北,我跟他一起来的。”

“哦~~”舒乐尾音拖得老长,眼睛直放光,“原来你就是陈枫说的那个古典美女啊!啧啧啧,果然漂亮,我还以为是他夸张呢!不错不错,二北品味真不赖。不过,你眼睛怎么红成这样,你们闹别扭了?”

“不是,刚刚有东西落在眼睛里了。”念眉被她说得脸红,想到刚才与叶朝晖的对峙,又有丝尴尬,用最快的速度画完眼睫,把东西还给她,“谢谢你!”

“客气什么,走,我带你去找他!”

舒乐拉起念眉就走,等到了门外见到侯在那里的陈枫,念眉才反应过来她是要带她去找穆晋北。

“咦,你们两个怎么在一起?”陈枫看到她也有一点点意外。

“遇上了呗!你还说呢,要不是为了帮你,二北怎么会被围困在休息室门口,冷落我们这位大美女?”舒乐转过头来,“噢对,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怎么称呼你呀?”

“我姓沈,沈念眉。”

“美女就是美女,连名字都特别好听。”舒乐昂起下巴一脸骄傲,仿佛说的是自己。

陈枫涎着脸贴上去,“我觉得今天最漂亮的美女是我老婆你。”

念眉微笑表示赞同。

“切,拍马屁!我的烤红薯呢?”

陈枫赶紧递上纸袋,“我让人开车出去买的,还热乎呢,赶紧吃。”

舒乐开始大快朵颐。念眉有些惊讶,新娘子竟然在婚礼开始之前悄悄跑出来吃烤红薯?不过看着她满足的表情和身旁一脸宠溺的陈枫,仿佛手里捧着的那一块就是世间最美味的东西,又只剩欣然和羡慕。

是啊,有什么不可以呢?有情人,行有情事,只要彼此都开心享受,就很好。

她刚才还奇怪来酒店后他们俩都没见到面,舒乐怎么会知道穆晋北是带她一起来的,原来门口的热闹都是障眼法,她早就趁机跑出来跟陈枫碰头了。

只是舒乐的红薯还没吃完,穆晋北就找来了。她噎了一下,“你怎么到这儿来的?其他人呢?糟了糟了,是不是穿帮了……他们等会儿肯定又要笑我的!”

穆晋北挑眉,“那你们还愣在这儿干嘛,还不赶紧回去。大家等会儿找不到人,说不定还以为你们俩逃婚了。”

舒乐赶紧拎着婚纱跑了,一边跑一边回头喊,“招呼好沈美女啊,等会儿宴会厅见!”

陈枫也拍拍他肩膀,暧昧地瞟他们一眼,去追新娘了。

穆晋北走到念眉跟前,“到处都找不见你,我还以为你走了。对不住啊,做新郎倌儿的兄弟团就是这样的,刚刚怠慢你了。”

念眉连忙摇头,“你别这么说,我没关系的。”

大概是因为刚才伏地挺身之类的游戏让他觉得热,他的衬衫领口解开了,西服外套拎在手里,衬衫袖子也卷到了肘部。他把解开的领结拿到她眼前晃了晃,“这个会系吗?帮个忙。”

真正传统的领结念眉肯定是不会系的,但穆晋北也偷懒,用的是已经固定成型的那种简易款,只需在颈后为他扣好系带就行了。

他太高,念眉只能让他略微蹲下来一点才能翻开他衬衫的领子为他系。衬衫质地挺拓,纯白洁净,领内有手工绣上的一个小小的穆字,这样独一无二的高级定制,他却只用一个简易的领结来搭配,就是因为嫌麻烦?

他还忍不住微微偏过头来催她,“快点儿啊,等会儿该开席了,我这么衣衫不整的,人家还以为咱俩偷偷做了点什么呢!”

他一动,男人阳刚的气息和他身上的热力就从领口透出来。他好像擦了一点男士香氛,或者也没有,就仅仅是皂香,却熏红了念眉的脸色,“你别乱动,不然我扣不好。”

领结的扣眼比较小,系带又没有什么余地,拉得紧了又怕勒到他,难为他今天自己还系上了。她正努力跟领结作战,余光忽然瞥见不远的转角处的身影,正是叶朝晖,而他显然也看到了他们,却像没有看到似的,一掠而过,很快就消失不见。

她的手不由一紧,穆晋北被她勒得连连干咳,“……喂,轻着点儿,想杀人灭口呢!”

她赶紧加快手脚帮他弄好,他也就势站起来,高大的身形重新笼住她,“对了,你怎么会跟舒乐他们在一起?我都不知道你这么高杆,一下子就跟新郎新娘都混这么熟了。”

念眉把那点异样的情绪都压下去,回答道:“只是恰好遇到了,舒乐人很好,还把她的睫毛膏借我用。”

穆晋北突然凑近到她眼前,“你抹了睫毛膏么?我怎么没看出来,还以为天生就是这样呢!”

他离得太近,呼吸的热度都拂到她脸上,她亦看清他的眼睫,长而密,掩不住深邃眼眸。

她慌乱地退后了一些,不知他看出什么没有。其实她心里感激舒乐陈枫夫妇,要不是他们逗乐,她也许还红着眼眶,刚才那些悲伤的情绪应该还显而易见地摆在脸上。

穆晋北也站直了身子,明明看出了她的异样,却没多说什么,“我们先到楼下花园去吧,婚宴正式开始之前,会有一个小小的草坪婚仪。”

“嗯。”

念眉跟上他的步伐,有过刚才那场不愉快,尽管知道今天无可避免地还会碰见叶朝晖,她也觉得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其实整个婚礼的过程都很顺利,舒乐和陈枫看起来不着调,但却是那种骨子里就恩恩爱爱的情侣,两家门当户对,现场的氛围也相当好。

草坪婚仪的时候,念眉坐在穆晋北身旁,叶朝晖却刚好就坐在她后面的座位上。不知是巧合还是他有意为之,但念眉一直有些坐立不安,总觉得背上有两道芒刺,疼到心里去。

“没事吧?”穆晋北的肩膀靠过来,微微偏头轻声跟她说话,就像是耳语。

她摇头。穆晋北笑了笑,“等会儿跳舞的时候可不能这样,要打起精神来。”

念眉都不知道这婚礼还有跳舞的部分,她有些窘迫,“我不太会跳舞。”

“没关系,你跟着我就好。”

自助酒会的餐食丰盛美味,然而念眉却没什么胃口,只随意吃了一点。穆晋北他们一直是以新郎新娘为中心的,自然有他们需要应酬的人,这样反倒令她觉得轻松一些。但舞曲响起的时候,穆晋北还是径直就走到她跟前,潇洒地抬手,“跳支舞?”

念眉无从拒绝,只好牵着他的手旋入舞池。

许多人都看向他们,念眉有点紧张,又不好与人对视,只能轻声问穆晋北,“他们在看什么?”

他不假思索地笑答:“看你呗!你瞧这儿个个都穿香奈儿和prada,难得有人穿旗袍,还穿的挺好看的,当然赶紧的多看几眼,回头跟人说起来,别不是自己看错了。”

念眉动作一僵,他又低头闷闷地笑起来,扶在她腰上的手掌都微微发颤。她这才知道被他耍了,很不客气地重重踩了他一脚。

他哎哟了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旁边有贤伉俪看过来,他讪笑一声:“呵呵,这丫头故意的……”

念眉脸红,恨不得变成鸵鸟,找个地洞把头埋进去。他又在耳边道:“瞧见没?不好好跳舞,丢份儿的还是你自个儿。”

她硬起脖子,“我有什么好丢份的,这里又没人认识我。”要丢也是丢他的。

“噢,是吗?那刚才说人家瞧你的衣裳,干嘛那么在意?你真以为他们会评头论足说你寒酸?”

念眉垂眸沉默了半晌,“我只是不希望因为不得体而闹笑话,毕竟出门的时候我没想到今天会到这里来。”

这已经是她最好的衣裳,如果在座的人觉得她寒酸,那也只能说明他们的确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不会因此而感到自卑。

穆晋北勾唇笑了笑,揽在她腰上的手稍稍收紧了一些,“其实你跟我在一起,他们会以为你穿的也是高级手工定制,或是哪个品牌的春季新款,说不定你还真就引领了潮流。”

她一定不知道,她穿这套改良的旗袍连衣裙有多么妥帖好看。

一支曲子刚刚终了,陈枫站到高处敲了敲玻璃杯,笑着大声宣布,“下面这支舞大家可以随意交换舞伴啦!”

说完也牵着舒乐加入跳舞的人群。

念眉愕了一下,穆晋北已经拉住她,“这个好玩,你一定没试过。”

大学联谊的舞会上常有这样的游戏,不过据他的了解,这妮子应该没有机会亲身经历。

这回的舞曲比较活泼轻快一些,伴随大家不时发出的笑声,把宴会的气氛推向高朝。然而念眉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她看到叶朝晖也在。

他今天应该是没有带女伴,怀里的人是伴娘之一。他并没有正眼盯着她看,可她就是无法忽略他那种仿佛强加给她的,强烈的存在感。

穆晋北舞步娴熟优雅,依然迁就她的节奏,揽着她旋转,再旋转,与许多人错身,却都没有与对方交换舞伴。

念眉却无端紧张起来,似乎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一手揪紧了他的礼服,像是无声的恳求,可还没等她真的开口跟她说什么,一阵天旋地转,她已经落进另外一个怀抱。

叶朝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头顶的发旋,沉默了片刻才问:“好玩儿吗?”

念眉不说话,她来这里并不是为了玩,也没有必要非向他交代些什么。

他似乎是抬头吁出一口气,有点像自嘲。念眉僵硬地跟随他的舞步,忍不住求救似的去看周围。

她曾经也幻想过与他一块儿起舞,他绅士地微微鞠躬邀请,“MayI?”。

她握住他的手,优雅自信地像个公主。哪怕只是烛光晚餐之后的互相拥抱,轻轻摇曳,她也觉得满足。

但不是现在这样,这种感觉不对。现在她只觉得煎熬、难堪,想要逃离。所以无论穆晋北也好,谁都好,请伸手拉她一把,让她摆脱这种窘境。

“你在找谁?穆晋北吗?”叶朝晖目光犀利,“我劝你离他远一点,他不是适合你的男人。”

念眉抬头,“那请问什么样的男人才是适合我的,像叶大哥你这样吗?”

她声音和缓,不轻不重,这声叶大哥却让他心口一荡,仿佛有什么固若磐石的东西瞬间松动了一下。

“我们一定要闹成这样吗?”他怔怔看她,“我只是希望卖掉南苑昆剧团而已,我对你的感情还是跟以前一样,并不会什么改变。”

念眉摇摇头苦笑,怎么会一样呢?附加了条件的感情,或许根本就是不应该的。

“你明知道的,这件事……没得商量。”她也不想再与他因此而起争执了,实在有些筋疲力竭的感觉。

他没再开口,又是一次旋身之后,她的舞伴又换成了穆晋北。

他依旧心情很好的样子,“你跟大晖聊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聊。”

“不会吧,你们不是早就认识的吗?他不是做过你的代理律师么,这回你那些朋友出事的事儿,你没跟他提?”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不是你说的吗?不要乱说话,也不要乱打听。”

穆晋北哈了一声,“看来你还真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啊?我怎么不知道你原来这么乖啊,看起来倔得跟头驴似的。”

念眉啐他,“你才是驴呢!”

他笑得有些不怀好意,“是啊,潘驴邓小闲的驴啊,谢谢夸奖。”

念眉没听懂是什么意思,总之他一脸占到便宜的样子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婚宴后半程还是逃不过拼酒,结束的时候陈枫已经完全喝高了,兄弟团的几个伴郎也都有点东倒西歪;只有穆晋北和叶朝晖还比较清醒,但也仅仅是看起来而已,他们实际都喝的不少。

陈枫非要送他们,勾肩搭背的,又唱又笑,还非得跟每个人都拥抱,连念眉也不能幸免。

“古典美女!今天第一次见面啊,可我真……真高兴。你跟二北要好……好好的啊,以后常联系,来找我们玩儿!我家就在,就在……在哪儿来着,老婆?!”他舌头都像打了结,自己新居的地址一口气儿说不上来了,赶紧回头找舒乐,没找着也不要紧,醉汉的思维也接的快,这头已经唱上了,“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念眉哭笑不得,只觉得快要被他勒得窒息了。

最后还是穆晋北拉开他,“哎哎哎,说话就说话,别趁机吃豆腐啊!小心你们家乐乐看见了吃醋,回去揭了你的皮!洞房花烛的好日子,见血就不好了。”

陈枫笑得一脸荡漾,“这你就不懂了吧,洞房花烛就是要见血才好呢!”

这几个人凑一起就没个正行,念眉也很快习惯了。叶朝晖帮着掰开陈枫的爪子,把她拉到一边,蹙了蹙眉道:“还好吗?”

她轻声说了谢谢,“还好,没关系。”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念眉显然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提议,看他的目光有些复杂,“不用了,我自己回去没问题。”

“这里是近郊,不是市中心,这个时间没有出租车你怎么回去?”

“我怎么来的,当然就怎么回去。”

她说得理所当然,叶朝晖眉头蹙得更深,看向不远处被陈枫熊抱的穆晋北。

“看来我刚才跟你讲的话,你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念眉抬眼看他,“你也跟我说过,等我有机会演完整版的《牡丹亭》就会来作观众捧场的。这次苏城文化节的第一场演出就是牡丹亭,你并没有来。”

叶朝晖抿唇,“你在跟我闹脾气?”

她摇摇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跟我说过很多话,我全都听入耳,也全都上了心。”

结果呢,结果又怎么样?

“聊什么呢这么严肃?”穆晋北终于摆脱了陈枫,信步走过来,看了看两个人,笑道:“沈念眉你是不是又遇上什么麻烦事儿了?我跟大晖说说,给你打个八折。”

念眉没有笑,微微低头走到他这边来,“可以走了吗?”

叶朝晖黑色的眸光沉了沉。

穆晋北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今晚去哪儿,回市区吗?要不你送送沈小姐,你们不是早就认识?这世界小的很,但熟人也难得见一回,你明儿可就回海城了。”

话音未落,身旁的沈念眉就整个人都紧绷起来,看着他的目光有震惊、有怨怼,还有类似一点点恳求,就像刚才跳舞的时候她紧紧揪住他的衣服一样。

他垂眸淡淡瞥了她一眼,竟然还有一丝笑意。

叶朝晖看在眼里,沉默了半晌道:“我今晚就住这个酒店,喝了酒开车也不方便,就不送沈小姐了。”

念眉几乎是立马松了口气,也不看他,哽声道:“谢谢叶律师。”

沈小姐,叶律师,两个人竟然轻而易举就生疏到这样的地步。

穆晋北拿出那辆玛莎拉蒂的车钥匙在他面前晃了晃,“明儿我也回去了,车子还给你呗!这几天谢了啊,自己开车始终是方便一点儿。”

说着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念眉。

叶朝晖没有伸手接过,“不着急,你先开着,过两天再来的时候不是还用的上么?”

穆晋北也不跟他客套,“那行,我明天开机场去停着,你方便的话找个人来取,不方便就等下次碰头的时候再给你。放心,丢不了,我开得也紧小心。”

叶朝晖嗯了一声,又看了沈念眉一眼,转身往新人那边去了。

念眉彻底松弛下来,气怒地想跟穆晋北理论,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又把车钥匙丢给她了,懒洋洋地往停车场走,“今天还是得你来开车啊,我喝多了,醉驾出事儿得负刑事责任的。”

他用她的说教来堵她的嘴。

念眉这回一点儿也没推辞扭捏,他说的没错,自己驾车始终是方便许多。

回城的高速上,她开着白色的玛莎拉蒂冲到了120码。

穆晋北抓紧了车门边的扶手,“喂,悠着点儿,开这么快干嘛,不要命了?”

难怪那么多人热衷于飚车,念眉从来都不知道开快车原来真有这样的快感,心里憋闷的情绪和火气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但竟然在高速后退的灯火和夜色中消散了许多。

穆晋北索性不吭声了,坐在副驾驶座上也不知在想什么。

车子有惊无险地停在了景怡酒店,念眉叫他下车,“到了,下去吧!”

他睁开醉意熏染的眼睛,看了看眼前的大楼,“……唔,这么快……”

他喝的不少,或许这会儿酒气才上来了,脚步摇摇晃晃的,下车之后踉跄了一下,两手往车头上一撑才稳住身体,低着头急促喘气。

念眉有些看不过眼,“你没事吧,是不是很难受,想吐吗?”

穆晋北摆了摆手,只是粗浊的呼吸摩擦过喉咙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好像真的要吐出来似的。

他掏出一张酒店的房卡,食指和中指夹着递到念眉面前,“能不能……请你帮个忙?扶我上去,我这样走不了。”

念眉盯着那张印有酒店烫金logo的磁卡,深深蹙起眉头。时间已经这么晚了,跟一个喝醉酒的男人进酒店,实在过于暧昧和危险,尽管他帮过她,跟叶朝晖也是朋友,但也并不能保证在不清醒的情况下会不会冲动犯浑。

穆晋北见她犹豫,就似乎明白了她在顾虑什么,嗤笑了一声,“算了算了,不用麻烦,我自个儿走。”

他直起身来,歪歪扭扭地走了两步就撞在旁边一辆车子上,触发了防盗警报,一时间刺耳的嘀嘟声响个不停。

“嚎什么呢,你个破玩意儿……给我闭嘴!”他孩子气地去拍那车的车窗玻璃,嘟囔着,“这是个什么破车,一碰就嚎个没完……我倒要瞧瞧……”

他还真要绕到车尾去看人家的车标车牌了,念眉咬了咬唇,赶紧上前拉住他,“你喝醉了,别瞎折腾了,等会儿人家车主看见了跟你没完。我扶你上去,你站稳点儿!”

他倒转得快,刚才还闹得暄腾,一下儿就乖乖靠向她,大半体重都压在她身上,由她架着从酒店的侧门进去,上了电梯。

电梯里不止他们两个人,还有其他住客,见他们这样亲密,又浑身酒气,看他们的眼神就难免暧昧、也甚或有些鄙夷,离他们远远地站定,有点唯恐避之不急的意思。

念眉脸红到耳根,仰头看着跳动的红色数字,只一心念叨他住的怎么还不到,还不到……

穆晋北个头儿高,站直了是身姿挺拔匀停的好身材,可到底是个男人,一百多斤的重量分一半压她身上也让她吃不消。何况他喝了酒,身体的热力惊人,呼吸和体温都难免触到她的皮肤,更是火炭似的让她觉得烫却又避不开。

好不容易等到电梯门开了,门外刚好有送完行李上来的服务生,见她这样吃力,赶紧上前帮忙扶住穆晋北,两个人又费了一番力气才把人弄进房间里去,安置在套间的大床上。

“谢谢你。”念眉向年轻的服务生道谢,见他微笑着没有立马退出去的意思,恍然明白过来是不是应该要给小费。

她身上没带多少钱,给了小费说不定就连家都回不去。于是赶紧回身到卧房去搜穆晋北,还好他的钱包就装在上衣的口袋里,她掏出来抽了一张钞票递给服务生小哥,才算把人给打发走了。

她靠着门呼出一口气,大冷的天她居然出了一身汗,头发都黏在脸颊上了,难受得要命。

她借外面的洗手间洗了把脸,拿不定主意该拿穆晋北怎么办才好。喝醉酒的人不省人事地仰躺,万一呕吐窒息那是致命的意外,她总不能整夜就在这儿陪着他,可也不能妄顾危险就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谁知她擦干了脸上的水珠回到卧房门口的时候,却看到穆晋北已经兀自坐起来了,背靠着床头,朝她笑,“辛苦你了,是不是见我这么快就清醒了,很意外?”

念眉也就愣了几秒种的时间,很快就反应过来,“你是装的?”

“也不能这么说,我今晚的确喝的不少,那些酒精一杯杯倒进嘴里你也看见了的,那可做不了假。只不过我的酒量你大概还不清楚,这么点儿酒还放不倒我。”

念眉气闷,“那你干嘛要装成醉得很厉害的样子,折腾人好玩儿吗?”

“还不赖。”他笑着,“折腾别人其实没什么好玩儿,不过是你就另当别论。”

念眉的心跳咚咚漏了半拍,“你什么意思?”

“喝点儿酒倒不至于难受,可加上感冒就不一样了。你瞧我这感冒还没好呢,鼻塞咳嗽浑身无力……再喝了酒,要醉不醉的,半夜里该睡的时候了又兴奋得睡不着,这还不都是拜你所赐啊?”

他认出她是谁了?念眉忍不住心虚,只能强作镇定,“都不知你在说什么,那天你发烧,还是我送你去的医院。怎么到头来还被你倒打一耙?”

穆晋北笑笑,一手拨弄着另一只手腕上的珠子,就像头一回在王海的会客室里见到她的时候一样,“你是不是真当我瞎目合眼的好糊弄呢?是谁在枫塘剧院答应了唱戏又唱一半儿就跑了,还把两扇窗给推开,我的大衣给掀地上,钱也飞得漫天漫地……行啊,杜丽娘小姐,你挺能耐啊,就这样还想着瞒天过海呢?”

念眉无话可说,“你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他冷冷笑了一下,“我好歹帮了你一个不大不小的忙,把你那几位’同事’给捞出来了,怎么着也得问问底细吧?南苑昆剧团的几个小子惹了事儿,你跑不脱干系,是谁不是谁的不挺好猜么?不过要说起来,这只是做个确认,早在你来作代驾那晚我就知道了——你手机的铃声很特别啊,是你自己录的唱段吧?”

原来他早就知道,“所以你才找我借钱?”

“不然再怎么找你?也不可能有机会帮到你的忙了。”

念眉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紧,“你到底想怎么样?”

穆晋北看着她一脸的戒慎,勾唇道:“你觉得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在酒店房间里共处一室,男人通常会想怎么样?”

念眉脸色愈发苍白了。他反倒心情大好,“你刚才去洗手间洗过脸了?正好,我也想洗个澡,不如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我不会等的。”她哽声道,“穆晋北,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那是啊,你才认识我几天呐,当然不了解我的为人了。”他站起来凑近她一些,身上的酒气和男人气息又迎面而来,暧昧道,“可不管怎么说,我帮了你的忙,你总得有点儿回报吧?”

“我说过请你吃饭……”

“噢,是吗?颐春居那顿早茶是我埋的单,今儿这婚宴是我付的礼钱,哪顿算你请的呢?别说下次啊,我不爱听这词儿,离着十万八千里呢,什么时候能再遇见,谁又说得准?”

“……那晚你发烧是我送你去的医院,医药费也是我垫付的。我可以不要你还……”念眉挣扎着说完,其实自己都觉得徒劳。

果然,穆晋北挑高了眉毛,“你好像忘记了害我感冒发烧的罪魁祸首是谁啊?如果这也算回报,那我至少得让你那几位‘同事’再进去受一回罪,再捞他们出来,才算扯平了。”

听出他话里隐含的威胁,念眉一惊,“你不能这么做!”

“那就要看你怎么表现了,你应该明白,我能做的还远不止这么一点。”他摆了摆手,脱下外套,踢掉鞋子就往浴室里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对她说,“手机在你手里,不过我建议你还是不要打电话给大晖。什么事儿都讲个你情我愿,尤其是男女之间。我看刚才在婚礼现场他就这么放你跟我走了,也不像是会插手咱们恩怨的样子,你这时候打过去只会让他为难。”

念眉看着他大摇大摆地进浴室,很快传来淋浴的水声,身体一阵阵发冷,忍不住的发抖。

穆晋北步步为营,她完全无法拒绝,可如果接下来要发生的事算是回报,未免代价太大了。

最可悲的是,她知道他说的一点都没错。她没法在这个时候打电话去求助叶朝晖,她还想保留一点自尊。

尽管这自尊也很快就要被另一个男人碾得粉碎。

她看着不远处的房门,这个时候夺门而出还来得及,穆晋北不会冲出来拦住她;或许以他的骄傲,也不屑于吃相这么难看,强迫一个无力反抗的女人。

可他已经让她见识过,他有权势和手段,高高站在食物链的金字塔顶,睥睨或吞噬,都随他心意。

她心绪纷扰,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起,来电显示是夏安。她看着再熟悉不过的名字,脑海里浮现出那天接他们出来的时候几个人憔悴的面容,尤其是夏安以为她去求叶朝晖时眼里盛满的愤懑和冷漠。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骄傲和倔强,她应承过他没有去求叶朝晖也不会去求,可现在如果就此委身于穆晋北,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

她怔愣地盯着手机屏幕,错过了接听的时间,对方收了线。不出一分钟,又重新打过来。

她知道她不接的话,夏安今晚会发动所有的师兄弟出来满城地找人。

“喂,安子?”

“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了还不见回来?要不要我去接你?”他果然已经按捺不住心里的焦虑。

念眉看了一眼浴室的门,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比较自然,“我没事,今天来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现在还在酒店里。”

“什么朋友,我怎么不知道你有什么朋友最近结婚?”

青梅竹马的情分就是这样,熟到容不下一点秘密,连撒谎都轻易就被戳穿。

她艰难地说:“刚认识的一位朋友,这次你们没事,也多亏了有他。”

夏安在那头沉默半晌,才问:“那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现在已经很晚了。”

“我也不确定,还要闹洞房,现场气氛挺好的……新娘他们还给宾客安排了房间,闹得晚了可以住下的,这里已经是郊外了,夜里开车来回也不方便,而且大家都喝了酒……”

难得说谎,骗的是兄弟姐妹一般信任自己的人,念眉越说越觉得难过。很多事不能轻易开头,当你说出一个谎言,就得用另外的九个谎言去遮掩。

“……那你一定要注意安全,现在婚礼上很多人都闹的很过分,你一个女孩子,小心不要被人占了便宜。”夏安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在临挂断电话的时候像思忖了很久似的凝重保证,“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那么冲动,让你有低声下气去求人的机会。”

他一字一句,说得非常清楚。念眉慌忙挂断了电话,连晚安都来不及说,就怕哽咽的哭声被夏安听到,那样真就再多谎言也遮盖不了了,一定会有一番惊天动地。

浴室门的把手被扭开,穆晋北已经很快洗完了澡,一手托着毛巾擦拭湿漉漉的头发,瞥见念眉还坐在床沿,很满意地笑笑,“还在啊,我以为你走了呢!”

他现在就是捕到猎物的鹰,反正知道猎物被摁在利爪下面,想跑也跑不了,随便怎么逗弄都行。欣赏一下那种惊惶失措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再一口吃掉,一定非常有成就感,足以满足雄性的虚荣心。

幸好这只鹰还没有无耻到一丝不挂的地步,身上裹着白色的浴袍,只有胸口露出一线肤色,氤氲着水汽和一点淡淡的粉,再走近一些,就是马鞭草的浅浅香气。他身材很好,也没有急吼吼的侵略性,但要真是一来就大咧咧地捋光了毛站她面前炫耀即将到来的占有,她一定难堪地不忍直视他。

不,她一定会鄙视他。

他终于擦干了头发,乌黑的发丝不再湿哒哒地滴水。他随手将毛巾一扔,绕到床的另一侧,掀开被子钻进去,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躺靠着,朝她打了个响指,“别愣着了嘿,可以开始了。”

身后的床深深往下一陷,念眉只觉得胸口剧烈收缩,心跳快得仿佛一张嘴心脏就会蹦出来似的。

她僵直着脊背坐在那里不动,巴不得这只是一场梦,下一秒就会醒。

“还等什么呢,傻了?过来。”他朝她勾了勾手。

他的手指修长白皙,与一般男人的粗粝肥厚不同,这样一个轻轻勾挑的动作都足以羽毛似的挠得人心里微痒。可这会儿在念眉眼里,这漂亮的手指却幻化成利爪,她每走近一步就离危险更近一些,他随时随地都可以撕碎他。

她终究还是走过去,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人鱼公主的故事,美人鱼用自己的声音将鱼尾换成双腿,却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一样疼痛。那时她不能理解,无法想象,现在终于有了切身的体会。

她在他跟前站定,努力地昂起头,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卑微。

她好不容易艰涩开口,“说清楚,是不是今晚之后,我和你之间就算扯平?不管谁帮谁,谁欠谁的……都一笔勾销?”

“嗯,差不多吧!前提是你得让我满意喽,随便敷衍可不作数,我是生意人,精打细算是最在行的,这一点我想你应该明白。”

念眉深吸一口气,“怎么才算满意?”

完全凭他的主观臆断,没有任何量化的标准,回头又不认账怎么办?这样纠缠下去,什么时候才算个头?

穆晋北安抚似的笑了笑,“别紧张,我又不是无赖,你只要像平时那样发挥就行了。不过至少要让我舒服地睡着了才行,不然我岂不是白费这么些功夫?”

念眉有点没听懂的感觉,“让你睡着?”

男女之间的情事,她虽然没有经历过,但也知道肯定是激荡淋漓的过程。尤其是女孩子,又是被逼迫的,并非跟自己所爱的人水乳交融,第一次肯定是火上烹、油里煎一般的难受,她简直是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站在他面前的。

可他说什么睡着……

“你不记得了?咱们头一回见面的时候就跟现在差不多,你站着我躺着,擎等着你开腔唱戏让我好好睡一觉来着。我也不瞒你,我这失眠的毛病有一阵子了,看医生吃药都不如听你唱戏睡得踏实。你可千万甭觉得我是作践人,也别拿我当蹭戏的,昆曲我不懂,但你缺钱我可以付你钱,你有事儿我可以帮你全抹平,咱们各取所需,也未尝不是种缘分。”

念眉震惊极了,可他说的好像很有道理,她竟无力反驳。

回过神来,她才轻声问道:“你带我到这儿来,也只是为了听我唱戏?”

“不啊,我不说了么,是为了睡个舒坦觉。”穆晋北笑盈盈地看着她,“不然你以为我带你来是为了干什么?”

念眉窘得脸都红了,谁让他一来就给了那样的暗示,害她先入为主地以为他要作一回恶霸。

穆晋北把被子拉到胸口,“可以开始了么?时间不早了,唱完你也好早点休息。不过这回可别唱一半儿就撂担子跑了啊,我要再生病明儿可上不了飞机。”

“放心吧,这儿楼层高,窗户不好打开,我想让你喝西北风也没法子。”她放松下来,竟也能开玩笑了。

穆晋北看着她,似笑非笑,“我好像也没得罪你吧,怎么总想着整我呢?好歹我也帮过你一回,对救命恩人可不兴这样啊!”

这就成救命恩人了。念眉虽然觉得他的要求有点荒谬,不过昆曲本身就是歌、舞、诗、戏糅合的艺术,好的音乐或者故事能令人身心愉悦一点也不奇怪,或许真就如他所说的,这也是种缘分。

这样想通了,也就没有了那天初见时的难堪和不忿,她调整了一下呼吸,“那你想听什么,还是那天的《寻梦》吗?”

穆晋北偏着脑袋想了想,“你决定,要是还有别的曲子你也能信手拈来的,不妨也试试。”

正好给他机会考量,做下一个决策。

“你那天把牡丹亭当成了西厢记,我今天就唱一出真正的西厢记给你听吧!不过今天没有化妆扮戏的行头,只能就这么唱了。你不用担心,我们平时练功也是不穿行头就这么唱的。”

她这么认真的样子让穆晋北觉得有点好笑,点点头道,“嗯,行,那就唱吧!把这一出唱完要是见我睡熟了你就去休息,要没睡着就继续唱。”

“嗯。”

“外头客厅里的沙发挺宽敞的,柜子里有被子枕头和毛毯,麻烦你将就一晚,明天再回去。一来呢,这会儿太晚了你一个女孩子出去打车回家不安全;二来我很久没睡熟过了,今儿又喝了酒,万一半夜真不舒服呕吐起来也挺危险的。你不都跟家里人说好了有可能闹洞房不回去的么?词儿都套好了,别浪费。”

原来他在浴室里连她跟夏安打电话都听到了,念眉咬唇,“我知道了。”

穆晋北心满意足地躺下去,关掉房间里所有的灯,只留了床头的一盏,半阖起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窈窕身影。

她唱的是西厢记中崔莺莺与张生一见钟情的戏折,依旧是迤逦动人的唱腔,指尖和身段的动作也毫不含糊。

她没有说谎,台上一时,台下千日,她平时练功排演的时候就是这样全情投入的,这俨然已经成了习惯。

在黑暗中,只有床头壁灯这么一点晕黄的灯光,恰到好处地笼住她,有一种缠绵唯美的意境,比舞台上任何追光灯都更能映衬出耀眼的美感。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他明明是不懂昆曲的,可是此情此境却让他想起那天在枫塘剧院门口看到的那张《牡丹亭》的宣传海报,最显眼的位置就以行书写就这两句话。

仿佛蘸取涓涓细流打磨过的黄杨木,昆腔水磨调低回婉转,极致细腻,他听到心底淌过一种纯净温柔的声音,陌生却又动听。

他并不知道行家有句话形容这种感觉,叫“功深熔琢,气无烟火”。

倦意如约而至,他终于睡过去。

念眉不敢停下,怕他只是小憩,一会儿又要醒。直到唱完这一折,俯下腰仔细看了看床上的男人,面容放松,呼吸平稳,才确定他是真的睡熟了。

还真有这样神奇的效果。她叹了口气,有点啼笑皆非。

虚惊一场有时真可称作是世上最美好的一个词。不过折腾了一整天,她也累得眼皮直打架,找出枕头和被子,就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下了。

一开始还有点担心,毕竟一墙之隔睡着个大男人,刚刚还让她有过糟糕的联想,简直如同被调戏。没错,他故意那样让她误解,不就相当于是调戏?万一他改变主意半夜狼性大发,她大概也只有引颈就戮的份儿。

不过什么担忧最终都敌不过强大的睡意,她很快也睡着了,而且一觉无梦,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