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莫把金珠污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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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来花弄影。送春春去几时回,懒临晚镜伤春景。

——《雷峰塔-端阳》

念眉没有回枫塘,而是重新回到程晓音母女的住处。

如今这样的情形,只剩下守株待兔这一个笨办法了。

她从傍晚夕阳正好等到夜色降临,老旧的居民楼里家家户户烧饭的烟火气和小孩子喧闹吵嚷的声音都近在咫尺,她独自一人却像处在另一个孤单世界里。

手机电池耗尽,闪烁了两下就要关机。她瞥见有来自穆晋北的未接来电,没法复电,接通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索性先不管了。

等了几个小时,她实在很累,没有胃口吃晚饭但身体要消耗热量是没办法的事,她只能找地方坐下来。

晓音家的家门正对着通往上层的楼梯,上面顶楼就只有一户人家住,好像还不在家里,无人上下进出。念眉索性就坐在楼梯中间的台阶上,这样晓音回来也不会错过。

好在晓音回来得不算太晚,要真是像以前那样深夜都不见人影,她怕她真的会忍不住报警。

晓音耳朵里正插着耳机跟人打电话,伤处没好利索上楼梯也走得很慢,话语就断断续续传到了念眉耳朵里:“……嗯,是啊,到家了。我妈不在……你想的美吧,不在也不能让你进门!别事事都想着占便宜,先把答应我的事兑现了再说。”

她不知是在和谁通话,语气里有些淡淡的不耐,但并没有恶言相向。

念眉试着站起来,腿脚却麻得没了知觉,一用力就像踩在一片尖刺上。

居民楼太老,好几层的声控灯都坏了,晓音就着楼下那层的灯光往外掏钥匙,当然也没有发觉往上的楼道阴影里坐着的沈念眉。

通话还在继续:“……这些花言巧语留着跟你那些莺莺燕燕说吧,我也不是三岁小孩儿了,没那么好骗。侯正杰,你现在知道怕了?是因为我师姐去找你了,还是因为被穆晋北胖揍了一顿?你要是真知道怕就把去巴黎的行程安排好,凭什么她们能去我不能去,你答应过的!……我撒谎?我那只是权宜之计!我师姐端着不卖剧团,说不定到头来我连那十四万都拿不到!十几万呢,够给我妈买套好点的房子付首款了!”

听到侯正杰的名字时,念眉就已经愣住了,不仅是腿脚发麻,整个身体都仿佛被钉在原地一般无法动弹,迫使她连带着后面那些话也不得不听下去。

晓音找到钥匙拧开了门,声调也不由拔高,关上门都还听到只言片语的争执:“……我难道不吃亏……敢说不是你把我弄伤的……谁要你负责……我又不喜欢……”

声音渐渐远了,终至一个字也听不见。

念眉还站在那片阴影里,夜风从身后楼道墙顶上大开的窗户里灌进来,吹在她身上。时令已经入了夏,风里早就没了寒气,可她刚才一身汗津这会儿已经冷透了。

她迈不开步子,总觉得身体有哪里在疼,疼得像有一个被生生剖开的伤口,鲜血还在汩汩地流出来,她只能扶住楼梯边的扶手,勉强支撑住自己。

穆晋北在酒柜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樱桃白兰地,水晶杯凑到鼻下,酒香馥郁,他却皱了皱眉头。

酒是好酒,公寓也不错。陈枫活宝一个,办事还是很靠谱的——知道他今后大概是要常往苏城跑了,又公子哥做派,不喜欢住酒店不说,出远门连行李都不带,日常要穿的衣物甚至面霜刮胡刀之类的东西都是到了地儿现买,难免有不周到不顺心的时候,干脆给他物色一套房子。这公寓地段上佳,大小合适,前任主人本身就是设计师,精心装潢完了就出国了,基本就没住过,家具什么的都是全新现成的。他付了全款买下来,手续办的很顺利,住的也很合心意。

再说他失眠的症结,如今这帮兄弟大概也没有不知道的了。陈枫和他父亲都好酒,家里地下室做了个小酒窖,珍品收了不少,很给他带了一些来,据说睡前喝一杯会有助睡眠。

他一个人自斟自酌的话,也够喝好一阵子了。

只是他已经沐浴更衣,薄酒在手,整个人的状态已是十分放松了,照理站在落地窗前看看万家灯火和永远川流不息的车河,应当可以安安稳稳睡个好觉才对。可他偏偏一点睡意都没有,目光落在窗下那些因距离而变得蚂蚁一般细小的人群,仿佛这样就能从中找出他所挂念的那一个。

矮几上的手机一直很安静,先前打出的电话没有人接听,继而就关机了,他也不好再一个劲地拨过去。

穷追猛打从来不是他的风格,只不过这样也太折磨人了,恐怕他喝完整瓶酒也只能睁眼到天亮。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牵肠挂肚?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飘起的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落在玻璃上,视线变得模糊,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也撑起了伞。

看来今晚是别想联系上她了。

他有些烦躁地拉上窗帘,正在考虑是不是换上衣服出去一趟,就听到门铃响。

拉开门,沈念眉赫然站在门外,头发和衣服都淋湿了,脸色苍白,勉强挤出礼节性的笑容,“对不起,这么晚来打扰你,会不会妨碍你休息?”

她声音沙哑,眼圈发红,显然是刚好好哭过一场。幸亏有雨,这场突如其来的雨,给她的狼狈作了很好的遮掩。

“进来再说。”

他轻轻拉了她一把,浸透了雨水的衣料贴在她的手臂上,凉得没有一点温度。

他招呼她坐在沙发上,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又找了一块崭新的毛巾递给她,“擦一擦。”

她黑而软的长发淋了雨,全都冷冰冰地贴着脸颊和头皮。

“谢谢。”她哽声说了两个字,毛巾接过来就捏在手心里,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低垂着头也不看他。

他知道她抬起头眼泪就一定会掉下来。

他没多说什么,重新夺回她手里的毛巾,覆上她的发顶,不轻不重地帮她擦干湿发。

从小到大,除了小时候为了零花钱讨好他妈,他再没这么伺候过谁。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只好到这里来。”她没有说谎,今晚她像个幽灵一样在外游荡,不想回家,也不想面对任何人,走着走着就到了这个地方。签约那晚在西餐厅,他给过她这个地址,是他在苏城的新住处,她不知怎么就记在了脑海里。

寻来又怎么样,她还能做些什么,其实她也不知道,只是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门前摁响了门铃。

也许那些林林总总的纠结和难堪累积到了一定的程度,耗光了她的能量,自我意识已经停摆罢工,蜷缩起来躲到了某个角落,所有一切行动都仅靠剩下的潜意识驱使。

穆晋北停下手里的动作,她的湿发被他揉得有些凌乱,露出一张苍白小脸,依旧美得触目惊心,像聊斋故事里半夜来会的艳鬼和精怪。

他的手掌几乎捧上她的脸庞,可最终还是收回来,什么都没说就站起身走进书房里去,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沓文件。

他将文件放到她面前,竟然是剧团转让的那份合同,一式两份,另一份就在念眉那里。

“合同我还没有交给总经办和法务去处理,所有的手续都还没有启动。你把这份合同拿走,销毁,或者随你自个儿喜欢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就当咱们从来没有签过。”

念眉怔住,震惊地抬眸看他,恰好对上他的眼睛。

没有桀骜,没有戏谑,没有洋洋自得……什么都没有,她只看到深褐色琥珀一般的瞳仁,流露出温软的华光。

“你……”她一时失语,“你早就知道了?”

他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其实也没有比她早多少,但他不愿告诉她,就是料到会有这样一番伤心欲绝。他也无从解释,正是应了那句话:懂我的人不需要我解释,不懂我的人毋需向她解释。

他是期待她懂的,假使她不懂,他也可以想办法让她懂得——剧团到了他的手里,结果未必就那样糟糕,他可以帮她的,那样伤害就会减到最小。

她平静地笑,眼泪却从眼眶漫溢而出,“我很傻对不对?”

穆晋北定定看着她。

如果人生的回忆到最后是一场无声默片,那么她此刻又哭又笑的模样一定是最令他心碎的那一帧。

他倾身紧紧拥抱她,任她的湿发落在他的颈边、她的眼泪埋进他的肩头,就像在为她开门的那一刻就想做的那样。

“是啊,你傻得够可以了,简直就傻妞一个。但你的坚持……我挑不出什么错儿来。”

若非这股傻气,若非这种执拗的坚持,他怎么能遇上她,怎么能为之深深吸引不能自拔,怎么能心甘情愿地去爱她?

是啊,他爱她,他想。并不仅仅是牵肠挂肚这样简单。

他抱紧怀中柔软却冰冷的身体。原来爱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因她的欢喜而雀跃,因她的悲伤而凄怆,甚至还不够。

在她这样难过的时候,他恨不能将她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这样无论全世界有多少人离弃她,至少他还在这里。

呵,这个小女人……这么些日子,他竟然对她产生这样强烈的情感。

情感催生渴望,而渴望一但升腾,就难以抑制。也不知道是怎么开的头,他好像吻了她湿凉的长发、她秀致的耳廓,然后是纤长如白天鹅的颈,最后捧住她的脸就紧紧封住了她的唇。

她唇上还有泪水咸涩的味道,可他还是觉得甜,甜到上回在路边那样一个让他回味至寝食难安的吻现在看来根本只是囫囵吞枣。

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在最初的忘情之后隐约感觉到她本能的抗拒,却扣紧了她的后脑不让她退离。

他终于停下来,扶住她的肩膀,“别哭了。”

她哭了吗?念眉抬手,果然摸到脸上的湿痕。其实她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哭,最近发生太多事,哭泣几乎成为一种应激反应。

她坐在那里,衣衫不整,眼泪源源不绝地流出来,脸上只有嫣红的唇还有点血色,让穆晋北觉得自己也不过是个趁人之危的小人。

他别开眼,调整了一下呼吸,“今晚我喝了点酒,没办法开车送你回去。现在还不算太晚,我打电话给舒乐,请她过来接你,你今晚住她家去。陈枫出差了,你们姐俩刚好做个伴儿。”

念眉没想到他突然冷静下来作这样的安排,连忙说:“没关系的,我自己可以回去……”

他蹙眉,“你这样一个人我不放心。或者你住不走也可以,洗个热水澡就可以睡觉,但我这儿没有女人换洗的衣服,也没有第二张床。”

以前多坦荡,在酒店房间里他逗逗她,听她唱完曲儿就睡觉,一个在里间一个在外间,井水不犯河水。

现在不同了,他对她有男人对女人的感情和念想,怕半夜失眠管不住自己,梦游也要到她床边再好好吻她一回。

念眉的手还揪着衣襟,听他这样一说,脸色绯红,说不出话来。

他很快给舒乐打了电话,他们住的离这本就不远,开车过来不过十来分钟。

念眉整理好头发,随意挽在脑后,但身上还是湿的。穆晋北找了一件自己的衬衫给她,“先去把这个换上,湿衣服穿在身上要着凉的。”

“我不冷……”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要自己换,还是我帮你换?”

她只得飞快地拿过衣服进了浴室。

想当然尔,衬衫还是太大。穆晋北是东方男人特有的颀长结实,身量高大却不夸张,可是修身的衬衫穿到女孩子身上还是宽大得像戏服。

她很聪明,宽大下摆没有扣紧,拉到腰间打了一个俏皮的结,只是葱白一样的指尖从长长的袖口露出来,像极他第一次见她时捻在掌心的水袖。

舒乐打电话来说到了,她有些荒神,于是他走过去,低头帮她将袖管卷高。这样她看起来只是有些嬉皮,仿佛那就是她自己的一件衣裳。

都说女人穿男士衬衫格外妖娆性感,别人怎样他不知道,但这一刻念眉站在跟前,他竟艳羡起那件单薄的衬衫。

“谢谢你。”她向他道谢,“上次你的外套还在我那里……”

“没事,债多不愁。改天你方便的时候再拿给我。”

她唇角弯了弯,算是他今晚见到她唯一的一次笑容。

他拿过茶几上的合同径直塞进她随身带的挎包里,轻拢了一下她的肩膀,“走吧,我送你出去。”

舒乐已经坐在楼下的车子里等,一见他们俩这样出现,就暧昧地挤眉弄眼朝他们笑,“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明明都夫妻双双把家还了,又半夜三更叫我来接人。喂,我说二北,是不是你欺负人家了?”

念眉有些尴尬,“乐乐,不是这样的。”

穆晋北干脆不理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将念眉塞进去,“今晚早点休息,天大的事儿都等明天睡醒了再说。”

念眉还想说什么,他已经轻敲车窗,示意舒乐可以开车。

她忍不住回头看,他逐渐变作夜色中的一个点。

舒乐笑得更暧昧了,“怎么啦,舍不得啊?我说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我听陈枫说他最近又好几天睡不了一个好觉,你不是能治他的失眠吗,他居然舍得放你走?”

难怪他眼下有淡淡黑影,显得有点落寞和憔悴,念眉还以为那只是她的错觉。

“你们这样子,到底算发展到哪一步了?我看他是真心诚意帮你的,是不是你还有什么别的难处?”舒乐也一眼就看透她的狼狈。

她苦涩笑了笑,“不是他的问题,其实……实在是一言难尽。”

她紧紧攥着手里的包包,里面有他还给她的那份合同。这份恩义沉甸甸的,她都不知从何说起。

舒乐也不多问,只说了一句:“念眉,我觉得你很不容易,千万不要再苛责自己,更不要活在过去的阴影里。感情这种事没有什么先来后到之说的,只有爱和不爱,不懂得珍惜的人,过去就过去了。”

念眉心头猛的一震,回头看着她。

舒乐瞥她一眼也笑了笑,“对,你跟叶朝晖的事,我知道一点,但最初也只是猜的。他对你的态度很不寻常,可在你老师的追悼会上做的事,也真够让人心寒的。”

那样的场景,有时想来,真希望只是一场噩梦。

“二北是磊落爷们儿,不然他今晚不会叫我来接你。陈枫这周出差,我一个人在家无聊死了,正好你来陪陪我。买了有一大堆零食,下了N多高清电影,你喜欢看什么,咱们今晚挑着看看。”

她很快转移了话题,念眉也渐渐放松下来,两人絮絮地聊着天。

车载音响里正放一首舒缓动听的英文歌:

Whenthenightsaregettingcoldandblue

Whenthedaysaregettinghardforyou

Iwillalwaysstayherebyyourside

Iwillalwaysstayherebyyourside

IpromiseyouI"llneverhide

Butifyouwannacry

Cryonmyshoulder

很久之后,念眉才知道这首歌叫《Cryonmyshoulder》。

又有了平安,窗外也雨过天青。

枫塘剧院的大院里,夏安正跟程晓音说话,见到念眉,向她招手,叫了她一声,“念眉。”

晓音安然无事,见到她还是有点戚戚艾艾的表情,脸色不太好,但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的样子。

念眉走过去,“在聊什么?”

夏安斟酌了一下才说:“剧院下个月关张,最后一场演出……海叔问我们演什么。”

他知道之前念眉已经签了剧团转让的合同,不管出于什么考虑或是压力,他都理解。

他们已经尽了力。但从感情上来说,他怕念眉还是过不去。

念眉没有想象中的大悲大喜,只轻轻点头,“嗯,那你们有什么想法?”

夏安道:“你不在,我跟晓音商量了一下,牡丹亭、长生殿和西厢记,三选一的折子戏,你看怎么样?”

离别竟来得这样快。

“好,我没意见。”

她太过平静,夏安不由微蹙眉头,低头细细看她:“你没事吧?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她笑了笑,“没事,可能有点着凉。”

“是不是淋了雨?”他知道她从小就是这样,淋了雨总要病一场,厉害一点还要发高烧。

“我真的没事。倒是晓音,回去住了几天,身体好一点吗?”她看向身边人。

程晓音有点心虚,胡乱点了点头,“嗯,好多了。”

夏安也转过头来看她,“我也听说你病了,有没有去医院看过?”

程晓音头垂得更低了,“看了,没什么大事儿。”

念眉没再多说什么,“我进去找海叔。”

王海正在办公室里抽烟,见念眉来了,连忙捻灭了烟头。

“念眉啊,你回来了?来来,过来坐。”

念眉在旁边旧得褪了色的沙发椅上坐下,“海叔,你不是都戒烟好几年了吗?怎么又开始抽了?”

他咳嗽两声笑了笑,“老了,也没什么别的嗜好,无聊的时候就抽两支。我无儿无女的,也就你们还管管我。”

念眉心口发酸,“我在门口碰见安子他们了,演出的事……”

“噢,对对,这个要跟你们商量,演什么你们来订,好好排,这最后一场怎么也得留个好的纪念。把我也算上,我跟你们一块儿登台。”

“海叔,你?”

“怎么,小囡现在涨本事了就瞧不起我们这些老朽了?当年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就学吹笛了,当年跟旦角祭酒同过台……”

念眉笑起来,“瞧不起谁也不敢瞧不起海叔,您能捧场我们求之不得。”

她知道海叔有支珍藏的竹笛,未见得多么名贵,却用锦盒装好一直小心锁在正中抽屉里,不时拿出来擦拭、摩挲。

前几天夜里听到有笛声,婉转低回,如泣如诉,应该就是海叔本人。大隐隐于市,那么多年过去,大师的技艺也未见生疏。

那支竹笛是当初他邀南苑昆剧团留在枫塘的时候,乔凤颜送给他的一点心意。

念眉觉得心口的酸意直往眼眶里冲。

王海轻叹了口气,“念眉啊,我知道这些日子你压力大,也受了很多委屈。我在枫塘桥这头住了大半辈子,比谁都更舍不得离开这里,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人活这一辈子不就为了老有所养,老有所依?我没什么家人了,靠的也就自己前头的一点积蓄和这笔补偿的款子。现在上了年纪身体也不好,剧院我是不打算继续经营了,也该退休在家好好休息休息。

“原本我挺担心你和剧团没地方可去,听安子说你们也找了不少地方希望重新找个安身之所。这不,兰生戏院那边有了消息,他们里头就有个越剧团,旁边是戏曲学院的旧址,划拉了一部分给他们,还有空余,可以接收你们过去,日常的演出安排也好商量,抽空你去看看,我觉得挺好的。

“之前凤颜走的时候,人心思动,追悼会上的事儿……唉,你也别怪大家伙儿,他们也都不容易。我刚问过了,原先有主意想走的人这回都愿意留下。北辰文化挺大方的,口碑也好,兰生戏院比咱们这儿要大得多,将来观众也肯定要多得多了……”

他抬手擦了擦眼角。乔凤颜把这群孩子教得很好,但以前客观条件使然,让他们上台演得那么寒碜……以后再也不会了。

“海叔,您别这么说。”念眉声音哽咽。

这样令人意外的好消息,谁想竟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式的伤怀。

王海又转身走回桌前,打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念眉,“这是叶朝晖让我转交给你的,你拿着。我像看女儿一样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是什么样的脾性。这钱你或许不愿意要,但你还年轻,不管以后怎么样,有点积蓄防身总是必要的,将来还要嫁人呢!以前我觉得叶朝晖跟他爸一样不是个东西,现在看来,这年轻人就是性子倔,跟你一样,但他其实对你还有几分真心。”

如果一定要给感情深浅一个量化的指标,也只有金钱了。信封里是薄薄一张三十万支票,他对她的确比对其他人要大方许多。

念眉唇角动了动,却笑不出来。

有自称网页设计工作室的工程师上门来,戴厚厚镜片的小伙子,略显腼腆,拿出手提电脑向她展示昆剧团网站的设计成果。

念眉有些惊诧,“我已经跟你们经理说过要终止了。”

穆晋北借的钱她已经还回去,连余款都没得付了,这原先最后一搏中的重要一环,她已经叫停。

小伙子的眼神有些无辜,“我没收到过要终止的命令啊,今天也是我们经理叫我来的。沈小姐,你先看看效果再说吧,有什么要求我们还可以再商量。”

方案还是以前的样子,但效果比她看过的酷炫了不止一点点。

难怪王海都被打动,以为他们时来运转。

念眉脚步有些沉重地回到住处,在房间里把穆晋北放进她包里的合同拿出来,在灯下看了又看,不知怎么的就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盹了一会儿,忽然听到隔壁像是有人嘤嘤地哭。她条件反射般地惊醒,想到晓音,连忙打开门跑过去。

发出哭声的人不止晓音一个。推开门念眉才发觉原来晓音的妈妈来了,母女俩哭成一团。

程妈妈绝望地仰头嚎哭,“……我把你养这么大,出这种事……你让我怎么活啊!”

念眉涌上不祥预感,缩在墙边的晓音已经抹着泪指向她,怨愤道:“你答应过我不告诉我妈的,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你怎么能这样!”

程妈妈气得跳起来去打她,哭道:“你还说你还说!死不知错,关念眉什么事?你还想瞒着我……这么大的事啊,你还想瞒着我!”

晓音大概真的被打疼了,眼泪又一波波涌出来,“妈……”

念眉已经大致了解是怎么回事,拉开程妈妈,却不知该怎么劝慰,“阿姨,您冷静一点……”

“你要我怎么冷静……怎么冷静的了哇!”她边哭边揪住晓音,“你爸爸死的早,我将来有什么脸面去见他,啊?叫你不要贪玩,早早就要回来……三个男人,你……”

她悲伤到极处,喘不上气,整个人都要厥过去一般。念眉扶住她,晓音也扑过来,哭喊着,“妈……你怎么了妈?”

程妈妈急促地呼吸,虚软地交代,“报警……报警!”从小养大的宝贝一样的女儿,不能就这样让人白白欺负。

晓音终于崩溃,涕泪直流,“没有……妈,没有那回事,是我编来骗师姐的……有人愿意收购剧团,师姐卖了它我们每个人都有钱,就可以帮你买房子了……”

片段一样零碎的解释,念眉是早就知道的,除了尝到流进唇角的咸涩,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什么。

程妈妈后来也终于听懂了,又是一番打和掐,最后骂骂咧咧地还是抱住女儿,又哭又笑。

真是一场闹剧。

念眉在枫塘桥边转了一会儿,到河边的夜宵摊子上坐下来,静静望着黑黝黝的水面上倒影的零星灯火。

有人在她身边坐下,她也没理。

摊主是位上了年纪的爷叔,走过来笑着跟她说话,“是念眉吧?好久没来了,来吃馄饨?”

念眉朝他笑了笑,“刘叔,今天想吃甜的,酒酿圆子有吗?”

“有啊,我给你煮一碗,多放点酒酿。”刘叔从摊头台面下拖出自家装酒酿的小坛,“你以前挨了乔老师的训不开心就爱来我这儿吃酒酿圆子。现在长大了,嘴不馋了,倒是见你师妹经常来。对了,你老师身体怎么样?”

念眉回答:“刚刚去世。”

刘叔摇摇头,叹了口气,又问旁边那位,“先生,吃点啥?”

叶朝晖看念眉一眼,“跟她一样,再加一份馄饨。”

“好咧,馄饨要汤还是要干拌?”

他又看她,她却目不斜视。

“干拌吧。”

三只碗端上来,粗糙的白瓷,宽口尖底,差不多大小。叶朝晖已在茶杯中用热水涮干净勺子,递了一只给念眉。

“谢谢。”她接过去,舀起醇热的汤汁,一口口吹凉了才小口吞进去。

干拌的馄饨里有香浓的花生酱汁和老板独家秘制的酱料,味道很好很特别,但叶朝晖却吃不了辣,只尝了一个就放下筷子,喝一口酒酿又觉得烫口,干脆推开碗筷,看着念眉吃。

说起来,他以前也吃过这家的馄饨。那时念眉有晚场演出,散场后他去找她,订好的晚茶酒楼她不去,只叫年纪小的师弟跑腿去桥头买宵夜回来分给大家,其中就有馄饨留给他,两人捧碗坐在后台侧门的台阶上,吃得一脸满足。

馄饨的味道一样,他以为就是不辣的,原来却是她知他不能吃辣,细心交代过。

他永远忘不了那时她并肩坐在他身边的那种眼神,星星一样明亮有神,明明是最简单的食物,却像尝到世上最美的珍馐佳肴。

她其实真的很容易满足,可多久了,他在她脸上看不到一点笑容。

“念眉,是不是有什么事?”

他知道她很少独自跑出来吃宵夜,尤其最近以她的心境大概不会想跟他这样平静坐在一起。

念眉终于抬起头,“叶律师这么关注我们南苑昆剧团,发生些什么事,你不是应该很清楚吗,何必还要问我?”

叶朝晖不疾不徐地说,“那支票收到了没有?我让王海转交给你。”

“收到了,三十万,比其他人能拿到的高限还要多。我想知道这样格外大方,是穆晋北还是你本人的主意?”

他稍稍变了脸色,“有什么分别?”

“当然有,如果是穆晋北的钱,我会原封不动地还给他;如果是你特地付我的分手费,我就只好收下,并且谢谢你的大方。”

他掩下眸,脸上竟有些无可奈何的疲倦,“你何必把自己说得这样不堪?”

“我没有。”她不擅于与人争高下,事实上这的确是叶朝晖的举动给她的真实感觉。

“二北知道你不会要这笔钱,所以钱是我给的没错,但不是什么分手费,我从来没说过要分手。”

他调整了一下情绪,“你可以将这笔钱当作是你代乔凤颜经营剧团这么多年应得的补偿,也可以是与过去生活割裂的代价。念眉,你值得更好的生活,除了南苑昆剧团之外,你还可以有很多其他的选择。”

念眉深吸了口气,举目环顾四周,笑了笑说:“你也看到了,我就在这座枫塘桥边长大,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无比熟悉,甚至舍不得一个小吃摊。离开这里我该到哪里去,又能到哪里去?”

“跟我回海城。”

终于还是说出来了,他今晚到这里来,似乎就为等一个机会将这句话说出口。

如果放在几个月之前,听到他这样胜似承诺的一句话,她说不定真的愿意放下一切跟他走。可是事过境迁,现在这话听来却像一句莫大的讽刺。

“你既然知道我签了合同,就该知道剧团只是转让,不是解散。南苑昆剧团换一个空间或者模式发展,并不代表着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你是全权代表穆晋北的律师,你应该也很清楚他并没有说过要我走这样的话。”

他的神情变得有些沉肃,“我没想到你跟他会走的这么近。我之前已经提醒过你了,他不适合你。穆家家世煊赫,四世同堂,他做不了自己的主。”

她依旧笑着,“说起来,我还没恭喜你已经是一家之主。”

叶氏在海城的家族关系并不复杂,叶炳因为身体原因早早放权给长子叶朝晖,公司有职业经理人打理,蒸蒸日上,他只管宏观统筹。

乔凤颜去世之前,虽然与叶炳也几乎没有多少来往,但毕竟也算是一点牵挂,她走了之后,叶炳一夕之间好像又老了许多,干脆什么事都不管了,整个家从里到外都由叶朝晖说了算。

虽然不是父母双亡,但他已经连人生大事都已可以不受长辈限制,这在他们那样的圈子里的确是很难得。

他亦诚恳,“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跟我回去,我们重新开始。”

她摇头,“你还不明白吗?我不会走的,你和我也没办法再重新开始。”

一加一不再等于二,你和我不等于我们。

他的手在桌面上握紧,“是因为穆晋北吗?”

她笑了,“你知道吗?他也问过类似的问题。”她做每一个选择,难道都只能是因为他们当中的哪一个?

慢慢敛去笑容,她看着他的眼睛道:“其实我跟他走到今天这一步,你不是乐见其成的吗?那晚你们在一块儿吃饭,你是故意拿错他的手机,对不对?”

叶朝晖怔住,脸上的神情瞬息万变。

她已经站起来,拿出零钞压在桌上,“这顿算我请,你的好意我消受不起。既然南苑昆剧团卖给了北辰,今后既不姓乔也不姓沈,我恳请你高抬贵手,不要再用手段为难里面其他的人。程晓音只是个小女孩,就算做错事也该给她机会慢慢改,你那样的做法会逼她到绝境的。”

他唇角有冷硬的弧度,“如果她是真的被施暴那也许会,但你也知道事实不是那样。”

她不想和他吵,其实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义,其他人的感受并不在他考量做事方法的范围之内。

他只求一个预期的结果,而事实上他也往往能如愿以偿。最后就是除了感情这件事以外,因为感情不是你惋惜不舍的华裳,千疮百孔之后只要你愿意都可以缝补之后重新上身,当作新衫或者干脆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往来时的路走,叶朝晖在身后叫住她,“二北明天就离开苏城回北京,不要再去找他。”

念眉没回头,只是笑了笑。他可以为了复仇把她推向另一个男人身边,转眼又来提醒她不可以靠得太近,未免太过理想化,一点不像那个理智细心的叶律师。

不过要不是他这一说,她都不知道穆晋北明天就要走。

她总是连句道谢的话都来不及对他说,这次总不该再错过了。为剧团重新找到栖身之地,完美的网站设计方案,开出优渥条件说服其他成员留下,包括夏安父亲住在医院据说已经等到合适的肾源,应该都是穆晋北的手笔。

但那三十万支票和晓音妈妈找上门来的事,却肯定不是他做的。

是的,多经历过几次这样的事,她已经能够清楚分辨他和叶朝晖的不同。

她回家拿起那份合同,在灯下又好好看过一遍,并没有销毁,而是重新放回包包里。

早晨她找上门去,站在穆晋北这行宫门口按门铃总让她感到莫名的紧张,上回淋了雨意识不清是这样,今天神智清醒、抱着犹如战士赴死一样的决心却还是这样。

“来了,稍等稍等!”

清脆甜美的声音伴随嗒嗒的拖鞋声由远及近,念眉愣了一下,门已经开了。

身材高挑火辣的年轻女孩只穿了一件粉色浴袍,头上包着干发的毛巾堵在门口,大眼睛眨了眨,“请问你找谁?”

念眉觉得好像听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轰然下坠的声响,但脑子转得很快,“我……我来收物业费。”

那女孩的眼睛是潮湿而又软媚的,像某种小动物,上下打量了念眉一番,笑了一声,“今早已经有人来收过了,只是没有你漂亮而已。还有收电费水费煤气费的,每天都来好几趟,你们这些人编瞎话怎么也没点新意?”

念眉不知说什么才好,穆晋北年轻壮硕,当然会有需求,或许她就是来得不巧,赶上人家不方便的时候了。

“晶晶,是谁来了?”

穆晋北终于闻声走出来,看到念眉也是一怔,还来不及开口,刚刚还神气活现的这位“晶晶”一扭身就扑他怀里去了,脸埋在他胸口哭嚎,“你个没良心的,我才几天没来你就勾搭了其他女人。这是谁呀,还号称自己是收物业费的……我看根本就是你的莺莺燕燕,你给我说清楚她是谁,呜呜呜……”

她一边呜呜咽咽地撒娇,一边用手指着念眉,再站近一些,恐怕指尖都要戳到脸上来了。

念眉十分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抬眼看看穆晋北,他也一副傻眼的表情,一直用手推那女孩子的肩膀,“喂喂喂,别闹了啊!”

“晶晶”不依不饶地缠住他,埋头在他胸前也不看念眉,后来干脆拦腰将人抱住,亲密如连体婴。穆晋北仰头深深吸了口气,咬牙切齿,“撒手啊你,再胡闹我立马把你护照从窗户扔出去!”

念眉无语,“要不我先回去吧,改天再说。”

“你给我站着,哪儿都不许去!”大概是急的,穆晋北脸上竟有可疑的红晕,用手去掰胸口的小脸,“……臭丫头!”

哭闹终于止住了,渐渐变成不可抑制的笑声泄露出来,女孩子笑弯了腰,露出一张笑得娇俏红润的脸。

念眉莫名,“你们……”

穆晋北作势要踢那姑娘一脚,她才笑叫着跳起来,一把抱住念眉的手把她往里拖,“哎呀,玩笑也开够了,快点进来,不然我二哥真要生气了啊!哈哈哈……”

她叫他二哥?

念眉还有点反应不及,狐疑地看他一眼,穆晋北叹口气,“她是我妹妹。”

“是亲妹妹,同个爹娘生的,如假包换,不是情哥哥情妹妹那种哦!”

穆晋北一把扯住她马尾,“你还说!”

“哎哟哎哟,漂亮姐姐你快救救我!我叫穆津京,津京唐的那俩字儿,哎哟……”小姑娘笑着,被他提溜着满屋子打转。

竟然是亲兄妹?念眉这才反应过来他刚才叫的名字是津京不是晶晶,赶紧把她从穆晋北手里解救下来。

“原来你还有妹妹,没听你提过。”

他哼了一声,“一年上头在国外撒野,人都见不着,有没有不都一样?”

穆津京比他下巴还昂得高,“哼,你比我好哪儿去,五十步笑百步的。沈姐姐咱们别理他,你陪我去逛街,刷爆他的卡!”

念眉诧异道:“你认识我?”她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穆津京居然知道她姓甚名谁?

“当然认识了,二哥手机上有你照片,还有好多要发给你的短信,没好意思发都存在草稿箱里……唔唔……”

话没说完,她的嘴已经被穆晋北的大手封住了。

他把她推进房间里去,她不忘趁机大喊,“……沈姐姐,二哥的照片是偷拍哒!”

砰!房门被他反锁,世界终于清静了。

念眉坐在沙发上,穆晋北跟她一样脸色绯红,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那个……你喝点儿什么,果汁好不好?”

他已自动自发从冰箱里拿一罐果汁递给她。

他自己坐在她身边喝一杯温热的咖啡,泡沫丰富,看起来像加了三颗糖那样甜。

见她看过来,他解释:“津京煮的,她常年待在欧洲,这几年什么别的没学到,就是吃喝玩乐她精通,味道不错,你要不要尝尝?”

念眉摇头,她从小跟老师长大,养成的习惯都是喝茶,喝不惯这个,只问:“你不是睡眠不好么,怎么还喝咖啡?”

“就是晚上睡不好,白天才要靠这个提神。这种卡布奇诺都是奶泡,小儿科,最厉害的时候我一天要喝四杯美式。”

念眉微微拧眉,“这样怎么行呢,不是恶性循环吗?”

他看了她一眼,唇角有浅浅的弧度,“是不行。我倒是发现了更好的法子,可惜又不是天天能见着你,想听你唱一段儿也听不着,只能这样硬撑了。”

念眉脸上刚刚消退的红霞又重新浮现,“那你现在睡不睡?”

穆晋北笑,“我刚起。津京那小祖宗在这儿我怎么睡啊?”

“她刚才说什么照片?”

他又轻咳一声,“你别听她胡说八道,就咱俩那天在西餐厅吃饭的时候,我拍夜景不小心把你给拍进去了。这丫头今天早晨刚到的,第一件事儿就翻我手机,跟小时候一样调皮!”

“那……短信又是怎么回事?”

“……”

穆晋北难得词穷接不上话,只好岔开话题,“对了,你怎么一大早跑来了,有什么事儿么?”

念眉拿出带来的那份合同交给他,“我考虑清楚了,你既然愿意跟我签这份合同,我就应该相信你有能力把剧团做好。你说的对,我从小到大学的就是昆曲,没有什么商业头脑,也没学过专业的管理知识,与其看着剧团这样一天天衰落下去,不如把它交给更有能力能把它做好的人。我只管把戏唱好就行,这样对我、对剧团、对其他人都比较公平。”

他显得很平静,“怎么突然想通了?”

念眉说:“是因为你,兰生剧院才肯接收我们对吗?还有那个网站设计,也是因为你才能继续完成,并且比我之前看到的样板好的多得多,不是吗?”

穆晋北看着她,“你为什么觉得是我做的?”

叶朝晖最近也在找她,也为她做了些事,他知道。她为什么不认为那是叶朝晖做的?

念眉苦涩地笑了笑,“剧团的困境……不会有其他人愿意帮我。”

尤其是叶朝晖,在他眼里,南苑昆剧团跟乔凤颜息息相关,是理应割舍的过去,他巴不得它破败关张,在历史洪流中永久地消失,又怎么会伸手帮她?

穆晋北不语,却抿唇笑得停不下来。念眉嗔怪,“你笑什么?”

“我笑啊,傻妞也还是会有变聪明的时候。”其实他是高兴,这回她才算是真的想通了。

她敛了神色,“之前你肯借我六十万,我以为一切问题都能解决了。可我跑了那么多地方,费了那么多唇舌心血,连个愿意接收我们的剧院都找不到,今后演出的舞台都成问题,我才明白钱不是万能的。”

还有资源、人脉、社会地位,以及许多其他她不懂得,也无从凭空想象的手段方式。

穆晋北郑重其事地把合同放在桌上,问道:“你们剧团现在一共多少人?”

“差不多35个。”她有些不解他为什么这样问。

“既然你这么相信我,我也不能辜负你的信任不是?我这句话放在这儿:有我穆晋北在一天,你们南苑昆剧团就不会解散,我就算不赚钱也会把这剧团留着,保证你这35个人——包括你在内,不会为生计发愁。”

他知道古时候有世家贵胄往家里养戏班子,说出去有排场。这一点上他不需要效法古人作那败家玩意儿,他只是相信这剧团能盘活,而且念眉也有这样的决心和恒心能把剧团继续做好。

念眉动容,“真的?”

“呐,刚刚还说信任我来着,别这么快打我脸行不行?”

“我没说不信你,只是我不知该怎么感激才好。”她想起他的失眠症,“要不等会儿你午睡的时候我给你唱寻梦?”

她的口吻听起来就像家中最温柔的姑姐要哄一个顽劣的小孩,条件好像也没什么诱人,他听来却心旌神摇。

“我说了,我妹妹还在这里。”他的声线依旧磁性醇凉,却已渐渐变得低缓,身体不由自主地靠近她,“而且就算中午睡着了,那晚上怎么办?明儿呢,后儿个呢,你都能来陪我么?”

他问得暧昧,而且两人之间的距离不知不觉已经很近了。念眉能清楚看到他夜间冒出来还来不去刮去的青髭胡茬,感觉到他身上阳刚蓬勃的热力,不是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却还是让她动弹不得。

他的唇贴上来,她的额头、眉梢、鼻尖,然后才是唇。已然是轻车熟路,好像已吻过她百回千回,却依旧循序渐进,永不让她感到躁进和被侵犯,只有无法抗拒、沉溺其中的浅淡罪恶感。

如果连他整个人整颗心都是她的,那么剧团归他还是归她,又有什么差别?

他的傻妞听不懂,他轻叹一声索性又俯身去吻她,两个人眼中都聚起一层朦胧雾气,一时都有些忘情,直到身后传来惊呼:“啊啊啊~我错了我错了,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们继续!继续啊!”

穆晋北挫败地停下来,有些僵硬地回过头。穆津京就站在房间门口,两手捂住眼睛,一边装作摸黑往房间里走,一边从指缝偷偷看他们,“二哥,我真没看见,请当我不存在啊!”

他一把就逮住她,“钥匙都锁不住你了啊,不好好待着就给我住酒店去!”

“好歹咱们也斗智斗勇这么多年了,你哪儿那么容易关得住我呀?”穆津京笑嘻嘻地跑沙发上跟念眉排排坐,抱住她胳膊向哥哥示威:“沈姐姐是同胞,不会让你欺负我的。”

念眉脸上的红潮还没褪尽,实在羞赧得很。穆晋北倒很淡定,“咱妈还是女同胞呢,你怎么不上她那儿去寻求保护?”

穆津京鼻子眉毛都皱到一起去了,“我在她跟前儿就成了孙猴子了,每天被她的紧箍咒念八百遍,还是算了吧!”

穆晋北笑,“还逼着你相亲呢?我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赶紧的找个靠谱儿的定下结婚不就完了,弄成现在这样像个吉普赛女郎似的满世界流浪,好玩儿吗?将来婆家人面前说不响嘴,有你哭的。”

“我才不怕呢,爱娶不娶!结婚有什么好的,二哥你还没结呢,哪轮得上我啊?”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像柳叶,格外生动好看,转头又贼兮兮地在他和念眉之间来回瞧,“不过我看你跟沈姐姐感情这么好,大概好事儿也快了。唉,到时老妈把全部火力集中到我身上来可怎么得了!”

“你可以到大哥那儿去,老妈的火力至少分一半儿给他。”

津京脸上竟露出几分哀伤,“我才不去呢,大嫂都被他赶走了,家里冷冰冰的,思思都成没妈的孩子了,我看着就揪心。我没这么狠心的大哥,不想看见他。”

“别这么说大哥。离婚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儿,他心里肯定也不好受,从小就属他最疼你,你就别落井下石了。”

话虽如此,穆晋北的神色也有些黯然。他悄无声息地拉住念眉的手捧在掌心,她忍不住抬眼去看他眉间深深的褶痕。

她一直以为叶朝晖陈枫他们叫他二北是个诨名,原来他在家里是真的排行第二,上头还有一位大哥。

看来他家里也有些变故,难怪他曾感慨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那老四那儿呢?他在南面儿,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最是自由自在的一个人儿。你不是最喜欢海边儿么,怎么不去他那儿?”

津京还有些气鼓鼓的,“四哥这两年还不是阴阳怪气的,脾气大的不得了。虽说没结婚,但都是枕边儿最亲近的人,他怎么对人家姑娘的?我可看不过眼。还是二哥你和沈姐姐最好,看见你们我才又相信爱情了。”

穆晋北嗤笑一声,伸手隔山跨海地去推她的脑袋,被她笑着躲开了。

穆家老一辈的当家人,也就是穆晋北和穆津京的爷爷奶奶还健在,没有分家,同一辈人就按出生顺序一块儿排的行,不分是哪个叔伯家的。津京是他们这辈儿里最小的孩子,前头都是男孩子,个个都是哥哥可劲儿地宠着她到大。

只是人长大了,红尘里翻滚终究难免有其他的烦恼,最终还是生出些隔阂生分来,怪不了谁。

气氛一时还是变得有些沉重,念眉感觉到抓握着她的大手微微紧了紧。她没有动,就任由他这样握着。

她从记事起就是孤儿,亲缘浅,大家族里的几家欢喜几家愁,以及兄弟姐妹间这样的亲厚和互相关心对她来说都有点陌生。但推己及人,乔凤颜和乔叶母女给过的温暖都让她割舍不了,何况是穆家兄妹。

到底是别人的家事,她不好多说什么,只问穆晋北:“你今天不是要回北京吗?几点的航班?”

他挑了挑眉,还没来得及开口,津京就抢着说:“不回了不回了,机票他都已经取消了。这不是我来投奔了吗?难得我来一回苏城,他当然要尽地主之谊。”

穆晋北呛声,“别乱用成语,我跟你一样不是本地人。要尽地主之谊的……”他把念眉往身前一拉,“应该是她。”

津京拍手,“好哎,沈姐姐你是本地人?那太好了,带我吃喝玩乐,刷爆哥哥的卡!”

“你除了刷爆我的卡,还有什么别的追求没有?”

“有,我肚子饿,咱们先去吃顿好的!”

念眉喜欢津京的明媚热情,也大方地笑了笑,柔声道:“楼下就有老字号的点心铺,我去给你买点心先垫一垫。如果你们不赶时间的话,中饭我来做吧!”

她知道穆晋北对吃很挑剔,穆津京是他嫡亲的妹子,又在国外游历多年,什么好吃的没吃过?一般的餐馆入不了他们的眼,太贵太考究的地方她也请不起,不如亲自动手做,算是一点心意。

津京欢呼,穆晋北也弯起唇笑,他就是这个意思,正和他心意。

念眉很快买了点心回来,穆晋北去买菜。他平时一个人住的时候也开火,冰箱里还有些冰冻的虾仁和猪肉鸡蛋什么的,他进门的时候念眉已经就着这些现成的食材忙开了。

津京化身十万个为什么围着她转,穆晋北知道她就是个不帮点倒忙不舒服斯基,上前拍开她的手,“一边儿等吃去,别在这瞎掺和了。”

津京一看他这架势就笑得眼睛弯弯,“哇,二哥你要下厨啊?我好久都没吃你做的菜了,我要吃鱼头豆腐和虾仁跑蛋!”

“嘿,你还点上菜了啊!我可告诉你,今儿我只打打下手,不管下锅颠勺儿。你沈姐姐做什么咱们吃什么,要不怎么叫特色呢?你点的那些个,等回了北京我再给你做,啊?”

念眉笑笑,“这两个菜我也会做,就是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合,肯定合!我哥既然把厨房交给你,就肯定对你的厨艺有信心。他有信心我就有信心,我等着吃就行了。”津京凑到她耳边说悄悄话,“不过你没尝过我哥做的菜吧?可好吃了!他不像我大哥四哥他们成天介就在外头跑,忙生意,他就专攻吃喝玩乐,跟我爷爷和家里的保姆学做菜。”

“喂,说什么呢?”

这兄妹俩互相说对方钻营吃喝玩乐,念眉忍俊不禁,“我吃过,手艺很不错。”

她还记得在海城酒店里他烧的那顿海鲜,色香味美。

那一趟海城之旅,真是刻骨铭心地悲痛和难受,也只有这一点回忆是平淡而温馨的。

穆晋北看出她心绪的变化,把还在感慨的妹妹推出去,安慰念眉道:“你没事吧?”

她正低头切菜,“嗯,我没事的。”

能有什么事?连最放不下过往恩怨的叶朝晖都会说,那些都过去了。过去了的事,她又何必紧紧攥在手里。

饭菜丰盛地摆了一桌,穆津京吃得大呼过瘾,“真好吃,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中国菜了!”

泪流满面啊,跟这地道的滋味相比,欧洲那些中餐馆的菜简直就是在伤害她的感情。

念眉一直不断给她夹菜,“那就多吃一点,我也很久没下厨好好做菜了,今天多亏有你二哥在旁边帮忙。”

穆晋北抢走她筷子上的一片肉,“知道我辛苦还不往我碗里夹?这丫头饿不着自己,放心吧!”

念眉红着脸瞥他一眼,津京坐在对面哧哧地笑。

饭后念眉不让他们手腕,坚持大包大揽做全套,穆晋北也只好由她去。

穆津京坐在沙发上抱着大大的抱枕,把电视声音开到最大,然后朝厨房一努下巴低声说:“二哥,沈姐姐真不错,你对她是认真的吗?”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切,你这什么态度,我是关心你。对了,她真是唱昆曲的吗?”刚才吃饭聊天的时候说起来,她才知道原来沈念眉是民营昆剧团的演员,从小就学戏,并以此为生。

“嗯。”

“难怪那么漂亮,气质又好。”

穆晋北挑眉看她,“有什么话就直说。”

津京抓了抓头发,“我回国之前往家里打过电话,是大哥接的。他说起你最近总往苏城跑,好像是为了咱妈那个文化公司的项目,跟个戏子走的很近……哎你别瞪我,这是原话啊!这事儿还传到爸妈耳朵里去了,所以他们才想叫你回去。我怕你这趟回去就很难再脱身了,就想先到苏城来跟你会合。但听大哥的意思,妈妈反应挺大的,只是没敢让你知道,可能就想来抓你个现行。你回去也就罢了,不回去她可能会亲自到苏城来一趟,我怕到时候会闹出什么不愉快。”

穆晋北拧眉,“你怎么这会儿才说?”

“不是没机会开口么,我总不好当着人家沈姐姐的面说这种话吧?其实我挺喜欢你们俩在一块儿的,我看得出二哥你也是真心喜欢人家,可是咱妈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当年……哎~”

她年纪轻轻,好像前一天儿还不识愁滋味呢,如今也学会了老气横秋的叹气。

穆晋北当然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可是如今他才刚刚确定了自己的心意,而且欣喜地发觉念眉也对他有感觉,不可能有说放手就放手的潇洒。

他也没有当初大哥那样委曲求全的必要,因他不是穆家的长子嫡孙,肩上的负担要轻的多。

“二哥你也别把事情想得太糟糕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等咱妈真的驾到再说吧!我不是还在这儿呢吗?你和我是咱家她最宝贝的两个人,咱们同一个鼻孔出气儿,一致说喜欢一样东西、觉得一个人好,她不会不遂咱们的心愿的。”

“嗯。”他回答得有些潦草。

其实不是他太悲观,而是津京还小,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他盯着厨房里那个窈窕纤细的背影,若有所思。

有了这样一个愉快的开端,穆津京自然而然地约念眉出来逛街。

念眉觉得抱歉,“我上午有演出,下午还要排练呢,结束的时间可能比较晚。”

“没关系,我和乐乐过来接你,正好我也想领略一下国粹艺术的风采。然后咱们一起吃完晚饭再去逛街,晚上天儿还比较凉快。”

原来她与舒乐也认识。

念眉轻笑,“那你们过来坐坐吧,应该不会等太久。”

剧团排的是西厢记,都在排练教室里进行,穆津京她们到的时候不得其门而入,绕着院子里老旧的建筑找了一圈才找到。

“是这里吧?”

“好像是。”

隐隐有咿咿呀呀的吟唱传来,不知哪个是念眉,她们刚要往里走就被一个身影拦下,“请问你们找谁?”

夏安刚下了戏,没卸妆就到排练室来,正好今天台上演得也是西厢记,他一身张生的行头,脚上一双厚重皂靴,平平淡淡一张脸,不喜不怒,真如书中走出的古人一般。

穆津京仰头看得完全呆住了,说不出话来,还是舒乐开口道:“我们是来找沈念眉小姐的,她在吗?”

非礼勿视。夏安拧眉瞥了一眼面前两位衣着清凉的女孩儿,尤其是穿露脐装和紧身热裤的津京,简直无法直视。

他别开眼看向排练室,“她在排戏,我们今天的演出已经结束了。你们是她的朋友?”

念眉出来接她们俩,安排她们在排练室里坐下,“对不住,空调比较老了,制冷效果不好,只能请你们将就一下,我再给他们讲一段戏就差不多了。”

她也刚从舞台下来不久,梳的大头和片子都没拆,凤眼被拉得吊起很高,脸上的水粉油彩把她勾画得像另外一个人,像戏折里的崔莺莺,就是不像她本人。

“好美……”穆津京喃喃地说着,全程目光都没有离开过排练室中间走来走去的人影。

三个人去吃饭的时候,她有些心不在焉,咬着筷头扒白饭。舒乐给她舀了两大勺咖喱汁,“哎,我说你今天怎么了?没胃口啊,怎么连菜也不吃?你不是最爱吃东南亚菜?这可是苏城最正宗的一家了,念眉你也多吃点。”

念眉点头,关切地问津京:“是不是累了,还是刚才热着了?”

排练室里有点闷热,他们常年适应下来已经习惯了,津京是家里娇养的宝贝疙瘩,怕她会中暑。

津京却只是摇头,“沈姐姐,今天带我们去找你的那个男人是谁啊?就是穿那个靴子……走路这样子的那个人。”

她学夏安走路的样子,把两个人都逗笑了。舒乐打趣道:“哟,还当是什么事儿呢,原来是看上个男人。”

津京小脸涨得通红,“什么呀,我只是觉得他……他好凶哦!”

念眉笑了笑,解释道:“夏安是我的好搭档,是剧团里那帮年轻孩子的大师哥,平时严肃惯了,如果冒犯了你,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他那样子走路是因为脚上穿着皂靴,生角的仪态身段很大程度上就是从步履上体现,所以他从小就受专业训练,穿上靴子就是戏中人的状态,实在是习惯了,不是故意在你们跟前摆谱的。”

津京一扬手,“我才不跟他一般见识了。”说着又暧昧眨眼睛,“不错呀沈姐姐,跟我二哥混了这么些日子,连摆谱儿显阔这样的词儿都会说了。”

这回轮到念眉脸红,“我是电视里看来的。”

津京到底年轻,还是孩子心性,转瞬就把小插曲丢在脑后,拉着两位姐姐沿街扫货。

只是她今天的目标好像本来也不是为了给自己买东西,跟舒乐像商量好了似的,一个劲儿地给念眉买,什么衣服首饰只要念眉多看两眼,就统统取来给她试。

到最后念眉试衣服试得腿发软,不得不求饶,“咱们回去吧,我真的试不动了。”

穆津京犀利地扫了一眼最近处的几套,飞快取下一件塞给她,“最后一件最后一件,试完咱们就走!”

那是一条蓝白拼色的修身连衣裙,背后褶皱交错的设计像个大蝴蝶结,露出后腰微凹的那一小块肌肤,清爽飘逸又很有设计感,穿在念眉身上妥帖极了。

她出来的时候,穆津京已经付好了帐,连同她之前穿来的衣服都包好收起来了。

“好漂亮,就穿这个吧,别换了!”

舒乐也啧啧赞美,“美人胚子就是不一样啊,穿什么都好看,可以作代言人了。哎?咱们上次不是在那个模特经纪公司碰见过么,你有没有兴趣兼职作作模特什么的,我向我朋友引荐引荐。”

说起那公司念眉还有些齿冷,但其实并不关舒乐的事,她只得客套一下敷衍过去。

她发觉津京小手一挥,已经买太多东西了,其中大部分都是给她买的。虽然的确是刷的穆晋北的卡,她们的心意她也心领,但始终花的不是自己的钱,她不能承受。

她拉住津京说:“我只要身上这一件就好,其他的就不用买了。我平时也穿不了这么多衣服的。”

穆津京睁大眼睛,“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试了多少件衣服啊?都很好看呢,才买这一件那刚才那些不是都白试啦?”

“不是,我……”

“喜欢就买下来嘛!”津京想到什么似的笑起来,“沈姐姐你猜我怎么知道你穿白色最好看?还记得我跟你说的二哥手机里有很多消息想要发给你又没发么?其中就有一条说你那天穿白裙子真好看,白色很适合你。要我说呢,二哥其实早就想约你出来陪你一起逛街,给你挑漂亮的衣服,然后一起吃饭……啊,就是今天我和乐乐姐跟你一起做的事嘛!他要是知道了,肯定超级嫉妒我们俩……”

“谁嫉妒谁?”

穆晋北正好推开精品店的玻璃门走进来,刚才的话他大概刚好听了一半,笑意晏晏地接话,目光掠过空间里琳琅满目的衣饰,最后落在三个女孩子身上。

深色的西裤衬衫让他看起来比平时要沉稳许多,但不得不说其实深色系真的很适合他这样的男人,绝好地衬出那种笔直硬朗的线条,脸部麦色的皮肤在柔和的灯光下有种釉质的光泽。

他立体分明的五官露出浅浅的疲倦,整个人的状态却是轻松而慵懒的。念眉的清雅让他的眼睛亮了亮,径直走了过去,“在说什么,怎么我一来就不吭声了,难道是说我坏话?”

念眉欲语还休地红了脸,旁边两人忍笑忍得很辛苦,津京挥了挥指尖捏着的信用卡说:“埋单的人最大,我们怎么敢说土豪的坏话嘛!是沈姐姐说只买身上这一件,其余的东西都不要了,我正劝她呢,二哥你就来了。正好,你说说要不要买,咱们说的话没用,要你说的她才肯听呢!”

穆晋北不知她们刚才那些典故,低头看了看她,“嗯,这身儿是挺漂亮的。怎么,其他的都看不上眼?”

念眉道:“不是,都很好,但是太多了,我穿不了。”

他笑笑,故意露出几分挑剔的精光,“你平时穿的也忒素了点儿,过了潮流的那些该扔的扔,该换的换,也是时候该淘汰了。哪有女孩子嫌衣服多的?你就问问你身边这二位,腾个普通人家里客厅那样大的房间给她们装衣服鞋子都嫌不够,恨不得踏平欧洲美利坚,回头再把四九城里的东单西单搬回家去,这也算是有理想有出息了。”

念眉终于也忍不住笑,舒乐不满地叉腰说:“喂,用不用这么狠把我也给埋汰进去?不要以为陈枫不在我就拿你没辙啊,单打独斗我也不怕你,何况我现在还有帮手呢,哼!”

她两手一边一个挽起念眉和津京就要走,穆晋北拉了念眉一把,“时间不早了,你上我的车,我送你回去。”

“就是时间不早了,才不能让她上你的车,我送她就行了。”舒乐继续拆台。

穆晋北不理她,手上微微用了巧劲儿,念眉已经在他怀里了。

“走吧,我送你。”他接过导购小姐递过的若干纸袋,不由分说揽他上车。

舒乐上车朝穆晋北做了个挑衅的手势,终于不再逗他们了,打着方向盘预备离去。

津京忽然从窗口探出头来问:“沈姐姐,你们剧团接下来哪天还有演出呀?”

念眉回答道:“要到下月初了,是最后一场告别演出,枫塘剧院要关张了。”

津京哦了一声,“那我到时候来看你们。”她是听出些失落和遗憾的,最后的最后往往意味着结束,但对她来说更像是闯入一个新奇的世界,刚刚要有新的开始,充满渴望与好奇。

穆晋北问道:“听她们说你最近在排练,就是为这场最后的演出?”

“嗯,虽然是最后的,也希望尽善尽美。”

“演什么?”

“西厢记,长亭。”

“讲什么?”

“张生要上京赶考,崔莺莺到长亭与他送别。”

穆晋北唔了一声,“故事我听过,她舍不得吧?”

“嗯,舍不得,但没有回旋余地。老夫人对张生的要求是‘不第不归’。”念眉不知他问的是“她”还是“他”,但其实都一样。

穆晋北看着窗外似乎有刹那的失神,下意识地拿出烟来,想了想又扔回储物格。

“你想抽就抽吧,我不要紧的。”

他抽烟不多,大抵也只是心情不好或者受失眠困扰的时候才抽一点。念眉觉得他今天似乎有点心事,不好多问,让他在自己的车里抽支烟总是可以的。

他唇角动了动,把车窗玻璃全打开,“我可不是为了你啊,我是不忍心这新车一来就染上烟味儿。觉得这车怎么样,舒服吗?”

全新的黑色卡宴,不是什么花哨顶级的车型,却挺符合他的气质和需求。

念眉难得戏谑地调侃他:“怎么自己买车了,以前不都借来开的吗?”

“以后在苏城就不是待一两天了,没辆自己的车始终是不方便。你以为每次借车都能遇见美女代驾?”

念眉垂眸,“有那样的机会不也挺好的?”

他转过头凝视她,“沈念眉,我遇见你一个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