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兄弟相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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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学就得历尽艰辛,贪图安逸成不了学者;迷恋眼前安乐的人,永远得不到长远之福——

《萨迦格言》

公元1260年——阳铁猴年(庚申)——南宋景定元年——蒙古忽必烈中统元年八思巴26岁,恰那22岁。

马车舒适地微微摇晃着,由凉州驶向燕京。我和恰那座在里面一路说着悄悄话,路上枯燥的时间倒是打发掉很快,再行三日便能到达燕京了。

“你都想象不到,娄吉现如今在燕京多么炙手可热,忽必烈赐了一座国师府给他,宅子足有普通人家十倍之大。他才26岁,了那些年纪足以当天祖父的僧人都赶着拜他为师。他的国师府每日门庭若市,我都不知道他一时之间怎么在燕京多了那么多拐弯抹角的朋友。”

我撅着嘴有些嗔怪,自从八思巴被封为国师,忙的脚被沾地。他天天疲于应付这些趋炎附势之人,这让我心中着实不快。

恰那呵呵笑着,眉眼难得的舒展开来,更显俊气:“哥哥现在受大汗宠爱过甚,那些人想要攀附他也是正常,不过你放心,富贵和权势从来不是哥哥所愿,他不会忘了自己的本心。”

“不光是那些人,还有你远在撒迦的两位哥哥也来投靠他。”他掐着爪子算,“你二哥仁钦坚赞,三哥意希迥乃于去年夏天才萨迦出发,上个月娄吉受到了他们的来信,算算时间,该与你差不多同时达到燕京,娄吉这次让你来燕京,就是为了见一见他们,亲人团聚。”

八思巴兄弟姐妹共八个,老大八思巴是正妻所生,老二仁钦坚赞说二姨娘所生,老三意希迥乃是五姨娘所生,三人均在同一年出生,只是月份不同,四姨娘只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恰那出生前一年五姨娘又添了一个女儿。恰那出生后他父亲便被二姨娘误毒死了。

二姨娘因为谋杀亲夫被沉河,仁钦坚赞4岁时被交与三姨娘养老几年,12岁剃度入了萨迦派,如今是萨迦派主持律法的大僧,萨迦高层僧人告诉八思巴,仁钦坚赞这几年行事颇稳重,本钦释迦桑布大师甚至赞他有担当大任之才。与老三意希迥乃相比,他倒是更愿意接近八思巴。尤其这几年两人通信颇多,八思巴虽早已不记得他的长相,倒是对他越来越信任。

老三意希迥乃没有出家,如今在萨迦大管家琼乃日手下协助管理萨迦派几大庄园,听说他颇有些才情,精通骑马涉猎诗词歌赋,还能背诵整部《格萨尔王》。这在百分之九十都是文盲的藏地也属凤毛麟角了。他虽未出家,却因身在这个教派与家族合一的特殊氛围里,对萨迦派显宗密宗均有涉猎,在萨迦当地有半个活佛的美誉。

“亲人团聚?”恰那苦笑,靠着柔软的羊毛卡垫,神情漠然,“我刚一出生就没了父亲,4岁失去了母亲,6岁便离开家乡,13岁伯父圆寂。如今,这世上与我最亲的只有哥哥和你,萨迦对我来说只有一点模糊的幼年记忆。说真的,对于留在萨迦的二哥三哥,还有已经嫁人的四个姐姐,我完全没有印象。这些年来若不是偶有书信来往,我连他们的名字都叫不上来。”

以前曾听八思巴提及他复杂的家庭。因为萨迦派特殊的传承方式,为兔冲突,他父亲将几个妾室安排在不同庄园居住。异母兄弟姐妹一年里也难得见上一面,所以相互间少有亲情。更何况八思巴与恰那幼年便离开家乡,若不是八思巴现在身份显赫,只怕他那两个兄弟也不会有心思长途跋涉来投奔。

正在说话间,听得马车外有人骑马奔来,向恰那的侍从们打招呼,说的居然是久违了的藏语:“列位兄弟好啊,看你们装束打扮可是藏人?”

恰那的侍从也回以藏语:“正是。这是国师八思巴之弟、额驸恰那多吉的车轿。你们也是藏人,从藏地来的吗?”

那人嘹亮的声音欣喜异常:“哈,这可太巧了,居然在此处碰上。”

恰那疑惑地掀开帘子往外看,一个魁梧的男人大笑着骑马上前。他头戴氇氇「1」帽,身着做工简单的羊毛袍子。皮肤黝黑粗糙,高高的颧骨处两块显眼的高原红,眉毛粗浓,眼角起了不少皱纹,看年纪似有三十来岁。

男人骑在马上用藏语大叫着:“四弟!”

恰那看向来人,更加疑惑:“你是——”

男人豪爽地大笑:“你4岁就离开了家乡,也难怪不认识我了。我是你三哥意希迥乃啊。”男人不等恰那回答,扭转马头朝身后的车队大叫,“二哥,你说巧不巧,居然在这里碰上了恰那,快下马车来看看我们的小弟!”

双方的车队都停了下来,我见到了恰那的二哥仁钦坚赞。他一身红袍僧人打扮,身材比其他兄弟矮小许多,有些文弱。许是出家已久的缘故,他眉目和态度谦恭,也不多话。与意希迥乃一样,他颧骨上也有明显的高原红,肤质比常年待在中原的恰那粗糙黝黑许多。两人只比恰那年长4岁,看着却像是有10岁的差距。

——————————————————————「1」氇氇是藏地出产的一种毛织品——————————————————————恰那被意希迥乃带往后一辆马车。车上有人下来,是一位四十多岁腆着肚腩的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一个年轻女孩。那女孩头戴五彩氇氇帽,编着数不清的小辫子。帽子有个缺口,丅檐儿垂有丝穗。身上是全新的红色氇氇袍子,脖子上佩戴着绿松石、玛瑙串成的大珠子,脚穿红黑色相配的筒靴。虽容貌普通,但这般艳丽的色彩搭配,倒也显得她青春活泼。

意希迥乃殷勤地为恰那介绍:“四弟,这位是拉孜地方的千户侯次仁嘉,这是他女儿丹察曲本,今年刚满16岁。他听说我们来燕京,也想借机觐见蒙占忽必烈大汗,所以就跟着我们来了。”

次仁嘉听到意希迥乃介绍恰那的身份,知道他才是正儿八经的亲弟弟,还娶了蒙古公主,对待恰那的态度立刻热情了许多。站在次仁嘉身后的丹察曲本眼睛晶亮一眨不眨地盯着恰那,黝熏的脸上隐隐透出些绯红:“你也是藏人吗?”

恰那单手放在胸口,半鞠身子礼貌地对她行礼:“我是藏人。”

丹察曲本打量着恰那,眼里流露出毫不避忌的喜爱:“你长得可真好看。皮肤细白,眉眼又俊,我从来没见过像你一样好看的男人。可是,藏人怎么有你那么白的?”

恰那脸色有些微红,眼帘半垂避开丹察曲本火热的目光:“我4岁就离开了藏地,一直生活在凉州。那里没有藏地那么强的曰照,所以,比一般藏人白了些。”

丹察曲本拍着掌格格笑:“难怪。你的马车比我们考究许多,穿的衣服比我们精致,说话又那么文雅,一般藏人真是没法比。”

次仁嘉两手搁在突起的肚腩上,笑眯眯地对女儿说:“丹察,别那么没大没小。恰那多吉少爷身份尊贵,你一个野丫头说话不得如此放肆。”他转头对着恰那恭敬地躬身,“额驸别怪罪。我就这一个女儿,平常太宠了,她便有些不知好歹。”

恰那急忙扶起次仁嘉,彬彬有礼地回答:“千户大人千万莫拘礼,丹察曲本小姐说话爽直,性格甚为可爱。”

丹察曲本听到恰那的赞誉,两眼水汪汪地盯着恰那,原本普通的容貌一下子焕发出亮丽的光彩:“别老是叫小姐,叫我丹察吧。”

恰那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躲在马车里的我观察着几人的表情,看到原本笑容满面的意希迥乃渐渐放下扬起的嘴角。随着丹察曲本对恰那越来越热乎的语气,他脸上的阴郁也越来越浓。

到燕京还有三日行程,恰那自然得与他们同行。上路没多久,丹察曲本就嚷嚷自己的马车坏了,要求坐恰那的车,恰那忙以男女有别拒绝。晚上到了驿馆,吃晚饭时丹察曲本定要坐在恰那身边,缠着恰那什么都问。恰那起初还好言好语回答,后来实在被缠不过,便借口头疼提早退席回了房间。

第二日,丹察曲本变本加厉,只要有机会,一双眼便如胶在了恰那身上,火辣辣的目光烧得同行所有人都知晓了她对恰那的心思。恰那实在被缠不过,第二天的晚饭便找借口不去吃。

“丹察曲本看中你了。”我跟恰那坐在草地上,恰那正在啃糌粑当晚饭。我眼望天空渐渐明朗的点点繁星,扭头看着恰那笑,“看上你的女子那么多,还我一个像她那么露骨的。”

初冬的夜有些寒冽,恰那手里的糌粑硬冷无味,他皱着俊眉放下糌粑:“别笑话我,正为这事发愁呢。你没看到三哥的眼神吗?都快把我杀了。”

想起意希遇乃这两日对着恰那比臭鸡蛋还臭的脸,转头对着丹察曲本时却极尽关切,我扑嘛笑了:“你三哥想追求丹察曲本,表现得也很露骨。”

恰那叹了口气:“二哥告诉我,三哥在婚姻上有些心高气傲,总想找个门第高贵的女子做正妻。丹察曲本是千户之女,拉孜地方又比萨迦富庶,他几年前就动了心思,一直等着丹察曲本到婚配年纪。好不容易等到了,可他几次三番去拉孜庄园向次仁嘉提亲,次仁嘉都回绝了。”

“那个千户看不上他?”

“只怕是的。三哥是庶子,母亲只是婢女,他又非可继承家业的幼子,高门大户便看不上他。可他又不愿屈就。这也是二哥虽已26岁,至今尚未娶正妻的原因。”他裹紧上好的羔羊皮袄子,双手撑头半躺在坡地上,在稀疏寥落的草皮里寻出一根草衔在嘴里,与我—样看着漫天星斗。

“三哥来燕京,力邀次仁嘉同行。他应该是想让次仁嘉看看大哥在忽必烈大汗面前举足轻重的地位。次仁嘉若能跟萨迦派联姻,也就是搭上蒙古人的势力。所以他同意走这一趟,是想考察意希迥乃做他女婿是否合格。”

“那个次仁嘉是个笑面虎。表面上对谁都笑眯眯的,实际却是个精打细算的主。丹察曲本贴着脸缠你,他只在女儿实在缠得过分时适时约束一下,其他一概不管。看来,见了你之后他就已经抛弃了意希迥乃,你才是他心中最理想的女婿。”我用爪子挠了挠他胸口,憋着笑问他,“你就不打算考虑一下吗?”

“小蓝,我对她绝无这种心思!”恰那猛地坐起身,声音一下子抬离几度,他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急忙稳了稳情绪,“再说了,我绝不会为一个不熟悉的女子与三哥交恶。”

我正要开口,突然听到有脚步声传来,急忙跳进恰那怀里悄声说:“有人来了!”

银色月光下,少女袅袅婷婷地走近。精心打扮过的丹察曲本头戴棕蓝色彩线氇氇制作的圆筒帽,珊蝴和珍珠串成的长耳坠一直垂到肩,身上是五彩细羊羔皮袍子,腰系一根红绸绿带。犹如开屏孔雀临观眼前,绚丽的色彩令人眼花缭乱。

“恰那阿哥,我正在到处找你呢。你的侍卫说,你一个人带着只狐狸在散步。”她掩嘴咯咯笑,笑声中带着刻意的娇俏,“你的侍卫说呀,你散步时绝不允许有人打扰。”

恰那站起身行礼,语气里是淡然的客气:“小姐找我不知何事?”

“自然是有事。”她走近恰那,火辣辣的目光一直缠绕在他身上。双手高举过顶做出种种撩人舞姿,一边旋转如万花筒,一边热情高歌:

“对歌唱到月升起,越唱心里越欢喜;拿根腰带拴住月,不让月亮落下去,我和阿哥述情话。“她虽容色普通,却有一副亮丽的好嗓子,一首情歌唱得极其动人。高亢处若海豚细啼,低婉处若泣若诉。舞姿虽不能与汉女的细婉盈弱相比,却胜在质朴大方充满野性。月光下舞动着的丹察曲本顿时魅力四射,连见惯各色歌舞表演的恰那也被吸引住了。

随着最后一个音结束,她一个华丽的转身,半跪在恰那面前。恰那仍沉浸在歌声中,没有言语,脸色已从之前的淡漠现出几分暖色。丹察曲本解下腰带双手捧到恰那面前,满眼期待地看着他:“恰那阿哥,阿妹与你换腰带,情牵一世不分开。”

恰那脸色变了。藏人在男女之事上更为随性,没有汉人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人若是看对眼便互换腰带,不需要婚约也能有亲密关系。恰那急忙退后一步连连摇头:“小姐不可,我已有妻子。”

“我打听过了,你的蒙古妻子比你大8岁,你们俩感情并不好。”

她嘴角浮起一丝笑,缓缓站起。身上的袍子半褪,月光照亮了她傲人的酥胸。恰那脸倏地红了,忙不迭转过身。丹察曲本扑上前圈住他的腰,贴着他的背踮脚吻上他脖子,意乱情迷地呢喃:“恰那阿哥,你就在这儿要了我吧。”

恰那勃然变色,又羞又气地用力掰开她的手,如避瘟疫般躲开:“你怎可如此不自重?别让我看轻你!“丹察曲本毫不畏惧冬日的寒意,半露着上身又扑向恰那。再次被恰那避开后,她气急地—把拖住恰那手臂:“你在中原长大,怎么也学得跟汉人一样迂腐?我们藏人只要看中了对方就可以进树林子,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还是不是藏人?

恰那羞红的脸上渐显怒色,奋力掰开她的手:“你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对我来说却很重要,这跟我是不是藏人没有关系!”

他不肯再多言语,甩手迈开大步跑了。丹察曲本追了几步发现追不上,冲着恰那渐渐消失的背影大声叫喊:“我丹察曲本向佛祖发誓,就算要受六道轮回之苦,我也一定要得到你!”

丹察曲本那声大喊在山谷里激荡起层层回声,如无形鬼魅一自追逐着恰那,后来很多年里,我都会回想起丹察曲本那晚如赌咒般的大喊,那是恰那另一段悲惨命运的开端。

…………………………………………………………“忽必烈对八思巴的宠信旁人难以望其项背。他赠给八思巴的金银珠宝数不胜数,连他身边服侍的人也都一步登天。”我掰着手指算给年轻人看,“举例来说,八思巴的贴身侍从贝桑波属于青海湟中一带的西纳家族,一直兢兢业业服侍他受比丘戒,又护送他到大都。忽必烈爱屋及乌,便封贝桑波为万户侯,将青海湟水一带的土地都赠予了西纳家族。”

年轻人笑道:“呵呵,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八思巴的异母弟弟仁钦坚赞和意希迥乃如此殷切地投奔他,也是必然。”

我静静地看着窗外挂着的风铃,被呼啸而过的烈风吹得叮当乱响。沉浸在回忆中许久,我才回神看到年轻人期待的目光。我长长叹了口气,继续沉着声说下去:“公元1260年对忽必烈、八思巴,还有恰那来说都是非常特殊的一年。”

年轻人点头:"我知道这一年忽必烈称帝,八思巴受封国师。但对恰那来说,又有什么特殊性?“一阵刺痛袭来,心绞在一处,似能拧出酸涩的苦汁来。我咬着唇沉默,许久才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出:“第二桩政治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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