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秀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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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其他人眼里,好像醉过一场清酒,向芋倒是变得坦然很多。

偶尔唐予池有意无意地谈起靳浮白,她也畅所欲言。

没隔几天,向芋和唐予池跟着唐父唐母,一起去外省赏樱花。

到目的地已经是夜里,只能先找店住下。

再早起时,唐予池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水珠,问:“向芋,昨儿晚上你做了什么不开心的梦?快,说出来让我开心一下。”

“我吗?”

向芋蹲在行李箱前,拿出洗漱包和电动牙刷,扭头说,“我梦见靳浮白了,怎么了?”

唐予池的毛巾搭在脖子上,沉默良久:“你昨晚在梦里好像难受得厉害,你干妈半夜起来看你,说你眉头都是皱着的。”

“换你是我,你不哭吗?而且我自己都没发觉,你说出来干什么?我还以为我做了个美梦。”

“自欺欺人。”

“我乐意,管得着么?”

这段对话在她这儿,就算过了。

可唐予池一直到赏樱花时都若有所思。

正好唐母催他,问他到底什么时候给她找个可爱的儿媳。

唐予池就跑来问她:“向芋,你干脆找个差不多喜欢的男人结婚算了,你这样太辛苦,好歹找个人陪你,帮你分担生活里的不开心啊。”

这一年樱花开得十分繁盛,景区有卖一种樱花形状的雪糕,很多女孩子都站在樱树下,举着雪糕拍照。

正逢皋月,晚春的风一吹,花瓣如雪,簌簌飘落。

风里有欢声笑语,树下有攘攘人群。

雪糕的甜香传过来,可心里的某些思念啊,经久不衰,比这暖风更加悠悠。

向芋收回落在雪糕摊位上面的目光,在阳光明媚下摇头。

钻石耳钉折了阳光,细碎地闪着。

她只是笑了笑:“结什么婚?难道会有男人同我结婚后,会允许我戴着靳浮白送我的戒指,然后每天惦记旧情人一百次?”

“一百次?有那么夸张?”

“也许有的。”向芋笑着说。

“芋芋,予池,你们要不要雪糕,让你干爸给你们买?”

唐母穿着一身旗袍,笑着对他们招手,“我看那些年轻小孩儿,都拿着雪糕照相的。”

唐予池用胳膊肘撞一撞向芋:“雪糕,吃么?你以前不最爱吃这些凉的?高中学校小超市卖的那个,四个圈?还是八个圈来着?我看你能吃一整盒。”

向芋想起什么似的,摇摇头:“还是不吃了。”

那阵子她非常平静。

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其实用她自己的方式,找过靳浮白了。

在和唐予池吃日料的隔天,向芋加班时接到一个电话。

电话里有工作人员很礼貌地说,属于靳先生的房产要被收回,请她去把属于她的东西带走。

向芋放在靳浮白那里的东西很少,自从靳浮白走后,她一次都没去过。

屋子里除了多出一层厚厚灰尘,几乎和他们走时一模一样,连靳浮白抽剩下的半盒烟,都还躺在床头柜上。

那辆车牌是44444的奔驰车钥匙,也在。

忘了是什么时候,靳浮白口头说过要把车送给向芋,她当然不要。

可在那之后,他真就没再开过。

向芋盯着车钥匙,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她把钥匙拎起来,扭头问工作人员:“车钥匙,我可以带走么?”

“当然可以,向小姐。”

等向芋磨蹭着收拾好东西,再离开,已经是夜里,小区里万籁俱寂。

她开着车子在靳浮白家小区乱晃,想要找一辆看着就很贵的倒霉车子。

其实她没抱什么希望,这小区住的人,非富即贵,车子都会停在自己家的车库里,很少有人把车停在小区地面上的。

转到后面,还真看见一辆。

不是迈巴赫,好歹也是宝马。

向芋确定车上没人,深深吸气,死死盯着那辆车,轰着油门。

你说你不在时,让我别哭,说别人都哄不好我。

那我就不哭了。

可你总得让我知道你是否安全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不是随便被什么绿化带里的树枝就给扎死了。

你说对吗,靳浮白。

向芋闭着眼睛,猛地撞上去。

“轰隆”一声巨响,像向芋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随着惯性向前冲,又被安全带和弹出来的安全气囊猛地推拽回座椅里。

楼上纷纷有人拉开窗子向下看。

她在撞击中缓缓回神,感觉像被人打了一顿,脖子脑袋都疼,面前的宝马侧门已经被撞成残破的大坑,靳浮白这辆车的车头也破破烂烂。

车主估计是楼上看热闹的某位,耳鸣里,向芋听见有人先是“卧槽”一句,然后骂骂咧咧地摔上车门下楼。

那是一个卷发男人,穿着睡袍。

他开口就是挡不住的愤怒:“我车停这儿不动,你都撞上?就你这个残疾样儿你考什么驾照?”

向芋解了安全带下车,老老实实站在车边,有种做坏事的心虚和完成计划的忐忑。

如果人家实在生气,哪怕揍她一顿,她也认了。

向芋甚至压下各方情绪,理智地在心里盘算着,要怎么说人家才能同意,把她和原车主一起告上法庭。

好像是得肇事人没有偿还能力才行?

她兜里一分现金没带,是不是也算没有偿还能力?

结果卷发男人骂了几句,突然停下了。

他只一脸不敢置信,盯着车牌号看了老半天,才开口:“是嫂子?”

向芋茫然抬眸,在夜色里悉心辨认,才隐约记起,这人她在李侈场子里见过。

因为当时卷发男人和渠总走得近,她不太乐意搭理他们。

卷发男人又看了眼车牌号,很憋屈地点燃一支烟:“你没事儿吧?”

“嗯。”

卷发男人满脸认命:“嫂子我给你打个车回家吧,给我个地址,你的车回头我修好了叫人给你送去。”

向芋坚决不同意,说车子我来修,多少钱我都赔给你,你能不能让保险公司给原车主打个电话?

最后那男人拧不过,也怕自己惹不起,到底是按她说的做了。

向芋对车主翘首期盼,却没等来任何一张熟识的面孔。

来的人是穿着黑色西装的年轻男人,看上去刻板不苟言笑,下了出租车抹一抹额角的汗,疾步跑过来。

那男人同车主聊好了车子的赔偿问题,严肃拒绝向芋掏腰包,然后同她道别。

整个过程中,只有一句话,惹得向芋胸腔一震——

“向小姐,您不用和我推辞,靳先生多年前吩咐过,这辆车有任何问题我都会帮你解决,绝不让您承担任何,您就不要再让我为难了。”

说完,这男人转身欲走。

向芋深深吸气,叫住他:“请你等一下。”

西服男人站定,回头:“您还有什么吩咐?”

向芋深深吸气,只是柔柔地说:“他还活着吗?”

那男人也许十分为难,沉默良久,久到向芋还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颔首:“靳先生无碍,请向小姐也照顾好自己,不要再做危险的事情了。”

夜风有点凉,向芋不由地抱着臂搓了搓。

她忽然站在一片狼藉的两辆车子旁笑起来,笑得呛了夜风,有些咳嗽。

心里想的却是,活着就好。

上学时,每星期五的课外知识拓展课,老师会放一些纪录片。

向芋记起,有一部陨石坠落和流星坠落的天文记录片,里面有那种镜头:

一颗陨石落地,在垂落地面同时产生爆炸,坑体上百米,一片硝烟滚滚,也最终归于平静。

向芋现在,就像视频里尘埃落定的陨石坑。

可后来再反复回想起那个西服男人时,她又开始惊疑不定,觉得他说的“靳先生无碍”,总好像很勉强。

为了防止自己胡思乱想,她不再用迷你望远镜向对面看。

对面楼里又开始换鲜花这件事,还是周烈告诉她的。

周烈站到她的办公桌边,挡住一些窗边的阳光,身影投在她办公桌上,忽然问她:“向芋,我们认识有多久了?”

“大概6、7年?”

说出来向芋自己都很诧异。

也是,这是她毕业之后的第一份工作,一直做到现在。

周烈说:“公司如果换地址,你还会继续做吗?”

向芋玩着消消乐,问了一句:“公司准备搬走吗?”

“有可能。”

周烈告诉她,他在谈另一个独立办公楼,如果价格合适,他可能会把公司搬过去。

公司现在的规模,拥有一栋独立的办公楼的确是好事。

向芋笑了笑:“如果搬走,我就不去了吧,这么多年公司养着我这条咸鱼也养够了,我就不跟着过去捣乱了。”

周烈垂在西裤旁的指尖,不着痕迹地蜷了蜷。

他说:“你不过去,我还觉得挺遗憾的。”

“有什么遗憾的,办公室绯闻破解,还能少发一个人工资,多好啊。”向芋大咧咧地说。

早些年周烈对她是感激的,她能感觉到。

有些事情不是有能力就能办得到。

周烈有能力,但也许没有那些机缘巧合,他到50岁,仍难有现在的成就。

“机缘巧合”也只不过因为,她在这家公司上班。

不少人给了靳浮白面子,为这家公司一路开绿灯,发展得才如此顺利。

从那份英文报纸出现在周烈桌子上,向芋就想过。

他知道她不再是靳浮白的女友或者情人,是否还会原意供祖宗似的把她留在工资,开着高薪,每天玩手机。

所以她想,公司迁址,她就不去了。

人贵在好聚好散,免得最后撕破脸皮,浪费了这么多年相识一场情分。

而且她走了,对面的鲜花无人问津,多可怜。

周烈不知道在想什么,背着光,始终没说话。

过了很久,向芋一局消消乐走完步数还没过去,怀着对自己的嗔怨锁了手机。

再一抬眸,对上周烈的目光。

他一直在看她。

眼镜挡住了一部分神情,却仍让人觉得,他情绪复杂。

向芋一怔,如有所感,果断换了个话题:“你看你看,我坐在工位上打游戏,你看着也不顺眼,是不是?”

“向芋。”

他这一声叫出来,向芋在心里暗叹。

看来是躲不过去了。

不过周烈并不是一个强人所难的男人。

他只是推一推眼镜,用十分诚恳的语气说:“你在工位上玩手机,我没有看不顺眼,她们传的八卦,我也没有听不惯。”

他像是给自己一个思考斟酌用词的时间,停了几秒,又继续开口:“其实我还挺期待,那些八卦传闻成真的。”

向芋莞尔一笑,避重就轻:“传闻还说公司的打印机半夜自己会动,说6层厕所最后一间总有哭声,你也希望成真?”

周烈的话头就这么止住,勉强笑一笑说,嗯,也是,传闻就是传闻,没办法成真。

那天又是个加班的日子,这个加班是公司员工的失误造成的,整个公司百分之八十的人都跟着焦头烂额,就着头发忙自己的工作。

向芋跟着忙到11点半,结束后,周烈主动提出送她回家。

她没拒绝。

如果周烈想说什么,早些说清楚也好。

窗外早已经陷入黑暗,可帝都市就是有这一点好,无论什么时候,夜里总是灯火通明。

远处的商厦挂着百万广告费的闪亮灯牌,路灯随着马路蜿蜒绕过楼体,像一串珠宝。

周烈突然问她:“你桌上这辆盆绿植,是什么?”

这两盆绿植,向芋养好几年。

但她不擅长养东西,总记着之前把仙人球仙人掌养死了的事情,不敢多浇水。

然后眼睁睁看着两盆绿植,干燥得一碰哗啦啦落叶。

后来好不容易掌握了浇水的周期,这玩意儿又生了虫子,奄奄一息。

她折腾了好久,一到周末就往花鸟市场跑,跟人家卖花的老板取经,换过好几种牌子的杀虫剂。

最后还是一个卖花老板教她,说让她换土,新土壤先用热水浇几次,晒干,把虫卵杀死,再栽培。

虫子杀干净,土壤养分又不够,叶片总是青黄色,也不精神。

向芋只好又学着施肥。

折腾来折腾去,从2015年把这辆盆绿植拿到办公室,已经四年了,在她手里也只是长了一点点。

隐约记得以前,靳浮白那个坏人还嘲笑过她,就在她养死仙人掌之后。

他在某个下午大敞着腿坐在沙发上,丢给她一个小盒子,是他平时装沉香条的那个。

向芋打开,里面是一块干燥的苔藓。

她不明所以地抬眸,听见靳浮白带着笑腔说,你这么好的养花才能,不能浪费,干脆把这点苔藓,也养活了吧。

向芋用暴力镇压了他这个提议,结果他居然往花盆里塞了橙子籽。

听周烈问起来,向芋就笑一笑。

她边把充电器放进背包里,边说:“只是几粒橙子籽,被他随手种下的,我就养着了。”

这个“他”指的是谁,他们心知肚明。

周烈点点头,不再说话。

他不是有意沉默,只是无话可说。

关于向芋的传闻,他这些年听到的不止是办公室里的八卦,还有更多。

所以他始终不确定,向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

在周烈眼里,她并不虚荣,坦荡理性,且长情。

就像她对桌上这盆橙子树苗的态度,足以看出她的为人。

小树苗叶片狭长,在灯光下舒展着。

周烈也曾见过向芋忙来忙去给花喷杀虫剂的样子。

那会儿他没对她有其他心思,还开玩笑说:“这药味道真大,别杀不死虫子,把你呛岀毛病来。”

其实不难看出来向芋对靳浮白的爱意。

这辆盆橙子树苗,总是就这么放在这儿,但却无论发生什么,她都没想过把它们丢掉。

而是本能地,想办法去救助。

车子开到向芋家楼下,周烈熄火,没有按开车门的控锁按键。

向芋也不急,静静等着他开口。

“抱歉,不该和你说那些,给你没必要的压力,对你稍有好感是我自己的事情,希望你不要用这个来当作是否离职的标准。”

周烈是南方人,声音斯文:“向芋,这些年工司走到这个地步,没有你是不可能的,我始终当你是公司的创始人之一,并不觉得你的工资受之有愧,希望你多考虑考虑。”

向芋回以礼貌一笑:“如果有合适的岗位,我会考虑,前台就算了,我现在都老了,不适合当前台了。”

“人事部怎么样?”

周烈从问过绿植的事情后,就收敛了那份私心。

他诚恳建议:“其实你看人真的非常准,我每次要开除谁要留下谁,你都能快速分析利弊,不如你去人事部,除了招人以外,也有时间打手机游戏。”

“前提是公司不搬地址。”

说不上为什么,那一瞬间,向芋只在加班后略带困倦地想:

靳浮白那么败家,万一以后真有能够交集的机会,他会不会因为她换了个办公地点,又跑去把对面的办公楼买下来,用来插花?

毕竟他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

公司还真就没搬地址,独立办公楼的要价和周烈的预估相差太多,只能作罢。

向芋自请调去主管人事部门,工资也降了一些,反而拿得心安理得。

邻近大学生毕业季,人事部稍微有些忙,招聘新的前台工作人员那天,向芋意外地遇见一个熟人。

当年的小杏眼,此刻就坐在他们公司的面试室里。

她看见向芋,先是怔住,随后露出惊喜的目光,惊喜之后,又是浓浓的不安。

也许是很忧心向芋知晓她过去的精力,以此借口,不招收她。

难得小杏眼还和当年一样,有什么情绪都展露在脸上。

可爱又透明。

向芋这样想着,坐在三个面试官之中,忽然笑出声。

小杏眼当即正襟危坐,眼睛都瞪得更大了些。

手里的面试材料被她捏得都皱了边角。

那天面试结束后,向芋在走廊叫住她:“来我办公室坐坐么?煮咖啡给你喝?”

小杏眼没了刚才面试时的紧张,跟着向芋进门,环顾着她的办公室,开口叹道:“好久不见啦。”

向芋笑着说:“是啊,怎么想起来这里投简历?”

“是一个同学介绍的,我也是今年刚毕业,大学时候不是没好好学习嘛,挂了好几科就降级重读”

说完,小杏眼又是一惊,“我、我其实能力还可以的,当年就是、就是”

向芋把煮好的咖啡递给她,表明自己不会使绊子:“进了这屋子,只是单纯叙旧。”

“哦。”

也许每个人都有一段往事,深深埋在心里,和谁都不愿提起。

可真的遇到同那段往事有关的人,又忍不住滔滔不绝。

时隔经年,小杏眼已经没再戴着那条钻石手链了。

她笑笑地说,那条链子被她卖了,用来做复读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

她细细讲述着,说当年遇见渠总,她在学校夜市摆摊卖一些小玩意儿。有人骑电动自行车压了她的货物,又不想赔偿,她急得哭起来。

渠总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及时帮她解围。

“渠总,穿了一身西装,却蹲在地上帮我收拾东西,又把我送回寝室楼下,我那时候觉得,他像个英雄。”

没过多久,渠总就开始约她出去了。

最开始是请她吃饭给她买东西,然后就开始带着她,去酒店开房。

小杏眼幽幽叹气:“后来分开,我才仔细想,我会遇见他并不是什么上天注定的美好缘分,他那时候是在和舞蹈系的女孩在一起的,那天只是送那个女孩回学校,才碰巧遇见我。”

“我后来没在网球馆遇见过你了,还很遗憾,都没留过联系方式。”向芋说。

“我那阵子心情很差,我以为他只是不停地在换身边的女孩,还在努力想要呆在他身边久一点。后来才知道,他是有妻子有孩子的,我还见过他的女儿,都已经上初中了。我不可能再和他在一起了,插足别人的家庭这件事,我越想越难受。”

分开是小杏眼提出来的。

这一点,让向芋心里舒服不少。

聊了很久,小杏眼忽然问起:“向芋姐,你现在还和靳先生在一起么?”

她问完,也许觉得不妥,脸都急得红了些,小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你们不一样,所以我”

向芋明白她的意思。

小杏眼当年对渠总是有感情的,她自己有遗憾,所以希望,至少别人是圆满的。

向芋垂眸浅笑,没有回答。

后来,小杏眼真的通过两次面试,成为公司的新前台。

向芋每天上班下班都能看见她,偶尔也同她一起坐一坐,聊聊天。

春天就这样过去,转眼到了6月,气温更暖,喝咖啡都开始想要加冰块。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从小杏眼开始,向芋在这一个月中,开始频繁遇见旧时光里的人。

最初是人事部门聚会,向芋做为主管,承诺带着部门员工出去嗨。

员工们自然是一片欢呼,有同事提议,说吃完饭去新开的一家夜店玩一玩。

只是向芋没想到,吃过饭打车过去,路越走越熟悉。

她坐在前面副驾驶位置,偏头问了一句:“是这条路吗?”

“是啊,没走错。”

坐在车子后排的一个小姑娘很兴奋地说,“这夜店开了好多年了,不过去年停业整顿,好像换了个老板,装修得更酷了,现在特别火呢。”

车子停在李侈的场子门前,头顶那片蓝色如星空的灯带已经换掉了,整个楼体发出明黄色的光。

门口的两一尊带着翅膀的狮子雕像,也换成了忽闪忽闪的灯柱。

向芋默不作声跟进去,里面格局没什么变化,只不过装修上更未来化。

走进浮光涌动的场子里,像是进了多年以后的某个时空。

离DJ台最近的那个台子,以前是李侈的最爱,向芋经常和他们坐在那里,无论他们聊什么,她都是事不关己地玩贪吃蛇。

现在那里坐满了陌生面孔的年轻男女,有人挥金如土,开了一排豪酒。

她忽然想起那年李侈过生日,身上挂着的钻石,加起来怎么也有20克拉,就站在台子前,一扬手,满身璀璨。

他很是愉快地说:“感谢诸位朋友捧场我的生日趴体。”

也才几年光景而已。

这场子让人无法安宁,向芋呆了一会儿,觉得难受,干脆结了账,起身先告别。

叫的车子还未到,她去洗手间整理妆容,被一个喝多的女人撞到。

那女人满身酒气和香水混合在一起,穿着满是亮片的连衣裙,披散着头发一头撞过来。

向芋下意识扶稳她,自己后背撞在墙上,硌得生疼。

女人很瘦很瘦,嶙峋肩胛骨从露背裙子里凸出来,栽在向芋怀里,迟迟没有反应。

“你没事吧?”

向芋问过之后,女人才强撑着,扬起头。

凌乱的发丝从脸上滑落,在那一瞬间,向芋在灯光混杂里,看清了对方那双无辜又清纯的眼睛。

是安穗。

她已经醉得目光涣散,连向芋都没认出来,只是醉意朦胧地说:“谢了。”

然后歪仄着跑进洗手间。

那种难受的呕吐声在隔间里不断传出来,向芋叹了一声,从包里摸出一包纸巾,走过去,敲了敲门,从门缝递了进去。

纸巾很快被里面吐得已经坐在地上的人接走,向芋收回手,离开夜场。

那一年高中毕业,安穗穿着校服和班级合影,向芋和唐予池蹲在树荫底下等她。

她拍完照,像蝴蝶一样跑过来,笑着说:“辛苦啦,等我这么久。”

那时唐予池十分狗腿,把冰凉的奶茶递过去,用迷你电风扇给人扇风,说着,不辛苦不辛苦,我们穗穗考上重点学校了,等一等是应该的。

向芋在晚风中轻轻呼岀一口气,坐进出租车里。

帝都市说大不大,说小也真的不算小,2000多万人口聚集其中,她却总在遇见故人。

出租车窗子开了一半,夜里的风轻轻一吹,给她一种错觉。

好像靳浮白这个人,她也遇得见。

也许是因为见过了李侈场子里的物是人非,那阵子向芋有空,总会在午后阳光明媚时,端着咖啡去天台站一会儿。

在那儿安静,能心无旁骛地想起从前的时光,想起靳浮白。

她想起有那么一阵子,自己还没搬去靳浮白家里住。

他们住在李侈的酒店套房里,有时候向芋起床,有那么一点起床气,那天就是临出门耳钉找不到,生了闷气,吃饭时都没怎么开口和靳浮白说话。

靳浮白看出来了,也不恼,照常给她夹菜,帮她盛汤。

一直到车子开到公司楼下,他解了安全带去吻她,向芋都还没什么耐心,吻了一会儿就把人推开,赌着气走了。

可她前脚上楼,还没过几分钟,靳浮白提着一个小巧的购物袋大摇大摆地找上门来。

那时候她在前台工作,看见他过来,愣了一会儿,问他,你怎么来了?

他把袋子往公司前台一放,煞有介事地说,帮我把这个交给向芋,顺便帮我传个话,说晚上等她吃饭。

说完他就走了。

向芋打开袋子,和她找不到的那只耳钉一模一样,又是一对新的钻石耳钉。

她确实有些丢三落四,这毛病被靳浮白惯的越来越甚。

光是同款的钻石耳钉,他都不晓得到底给她买过多少对。

有时候向芋收拾东西,经常找到单只的耳钉,最后抽屉里,这种钻石耳钉,闲置了8、9只。

向芋端着咖啡再往天台去时,很不凑巧,天台有人,那人举着电话,不知道正在同谁吵架,喊得很凶。

她有些尴尬地摸一摸鼻尖,准备下去。

举着电话的人却突然回身,看见她,男人脸上浮现出惊诧。

赵烟墨挂断电话,脱口而出:“向芋,好久不见,你怎么在这儿?在这办公楼里上班儿吗?”

向芋对着赵烟墨举了举咖啡杯:“嗯,好久不见,你帝都话比以前进步了。”

赵烟墨:“”

没想到能在这种地方见面,两人简单聊了几句。

赵烟墨却忽然叹气:“向芋,当年分手时,你是不是很怪我?我那时候还以为自己能多牛逼呢,没想到毕业7年了,还是个小职员。”

向芋很平静地摇头:“我不记得了。”

后来赵烟墨又随便说了些什么,向芋只是点点头应和。

她并没有叙旧的意思,喝完咖啡,准备告别下楼。

正好这时,收到群里的信息。

周烈说这阵子加班辛苦了,晚上请客他们几个高层主管吃饭,问大家有没有想吃的。

平时这群里冷清得什么似的,也就这种时候热闹。

一群人说是夏天来了,吃烧烤最合适,于是开始讨论,哪家的烧烤味道最地道。

向芋对烧烤没什么太大感觉,倒是因为身侧站着赵烟墨,她忽然想起秀椿街里面的烧烤店。

那一条街上的饭馆,毕了业不像以前在学校时离得那么近,她几年都没再去过了。

向芋从手机里抬头,指了指楼梯的方向:“我先下去工作了。”

“啊,去吧去吧。”赵烟墨不太自然地摆摆手。

走了几步,向芋又回头:“对了,你有没有秀椿街烧烤店的电话?”

她刚才在网上找了一遍,居然没找到。

“啊?你说那家店啊?好像已经倒闭了吧。”

也是,这几年突然流行起餐饮购物娱乐一体化,不少饭店都和购物广场靠拢在一起,年轻人喜欢这种模式,逛街看电影,顺便在商场附近吃个饭。

不太像早些年,特地打车去好远的地方,就为了找个饭馆。

向芋一点头,随口道谢。

恍然间有那么一些遗憾,好歹那家店,是她和靳浮白初遇的地方。

身后的赵烟墨说:“你要是找地儿吃饭还是别往那边去,那条街的饭馆儿都不成了,现在餐饮没剩几家,烧烤店好像变成了家养老院还是什么玩意儿的,墙上都是青苔”

“青苔?”

“对啊,挺多人往那条街拍照的,有人投钱做了人工小河,好像说,为了增加湿气好养青苔?现在的有钱人真有意思,什么都养。”

后面赵烟墨说了什么,向芋根本没认真听,她甚至没有同赵烟墨道别,抱着咖啡杯往楼下跑。

高跟鞋砸在瓷砖面上,她只觉得耳边气流凝结成嗡鸣。

青苔,养青苔-

“这个小东西能活很久呢,干燥个几年,只要有足够的水份还是能活的。”

那是她和靳浮白刚认识的那一年,他把她推到种了绿植的旧钢琴上发狠地吻着。

撞损一些青苔,靳浮白被她嘟囔着,无奈地倒掉沉香,把碰落的苔藓收起来。

怎么会有那么巧合,偏偏是他们初遇的地方,又偏偏是青苔?

向芋跑得很快,像一阵疾风卷进办公室,迎面碰上来办公室找她的周烈。

周烈说:“正找你呢,刚才群里你不是说有一家烧烤店推荐么?电话找到了没,我让人订一下包间。”

“没电话,倒闭了。”

向芋一边说着,一边开速收拾好自己的包,转身绕过站在门口的周烈,快步往外走。

“向芋,你去哪啊?”

她没空回头,只说:“旷工!翘班!”

身后的周烈,看着向芋向外跑的背影,眸光暗了暗。

早些年,他是见过这样欢快的向芋的。

那时候如果她用这样的步子快步跑着下班,他一定能在楼上看见一辆好车,以及,靠在车边抽着烟、气质矜贵的男人。

向芋心跳得很快,她是坐上出租车才反应过来,自己其实今天是开了车去公司的,居然一时间没想起来。

出租车往秀椿街驶去,向芋脑子里一片混乱。

邻近秀椿街时,路口堵车,居然和2012年时,场景差不多。

堵在街上的时间,她开始胡思乱想。

靳浮白住什么养老院?

算一算年纪,他也才35岁,这年纪对于男人来说,难道不是正有魅力?

他怎么就住起养老院了?

车子终于开进秀椿街时,向芋有些怔忪。

这条街和记忆里完全不同,虽然还保留着一些过去的影子,但翻修得很现代化了。

街上熟悉的饭店都改头换面,有服装店,蔬果店,也有药店。

向芋走进去,看见了街边石板上的青苔,和那家据说变成了养老院的四合院。

四合院里没什么人,她推门进去,有人告诉她说,这里还没开业,管事的没在,让她过几天再来。

那些激动和兴奋,就如同潮落,渐渐从身体里退去。

原来靳浮白没在这里。

她颓然转进旁边胡同,当年那一方矮石台还在,向芋坐在上面,不住地难过。

忽然清晰地记起,初中时老师讲温庭筠的诗,那句“过尽千帆皆不是”那时候只被他们用来调侃班里一个叫“千帆”的男生。

现在想想,她可能才真正感觉到其中的意思。

这么多年,向芋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恍惚间觉得,好像今天遇不到,她和靳浮白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胡同里一扇门突然打开,年轻男人出来倒垃圾,又回去关上门。

每隔几秒,门又被猛地推开,木板门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向芋下意识闻声看去,年轻的男人哆哆嗦嗦,好像触电一样伸手指着她,满脸不敢置信。

她怀疑自己脸上有东西,抬手抹了抹。

却听见那人惊喜又急切地喊出一个久违的名字:“靳先生!您认识靳浮白!对不对?!”

有那么一刻,她似乎闻到空气中,隐约飘散出一些沉香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