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重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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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灵犀摇了半宿的铃铛,累得陷进被褥中,半晌回不过神来。

她纤细白皙的脚踝垂下榻沿,红绳精致,上头的两只金铃仍在微微颤动,于朦胧的烛火中拉出橙金的光泽。

记得前世被宁殷半逼着跳舞,也曾戴过一次金铃。只不过那时金铃不是戴在脚上,而是系在身上,咬在……

两辈子过去,小疯子的癖好倒是一点也没变。

虞灵犀红着脸颊腹诽,还没来得及合眼休息片刻,又被宁殷捞进怀中禁锢住。

“声音真好听。”

宁殷墨眸上挑,抬手拨开虞灵犀洇湿的鬓发,不知是在夸铃声,还是夸她。

挨得那样近,虞灵犀可以看见他心口红到刺目的“灵犀”二字,呈现出与他冷俊面色截然不同的靡艳。

“说什么不愿听到别的男人的名字,佯做生气。”

虞灵犀额间花钿晕染,有气无力道,“你就是找借口欺负人。”

“是。”

宁殷承认得干脆,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又怎样?”

“还能怎样?”

虞灵犀眨了眨湿润的眼睫,哼道,“只能陪你一起疯了。”

宁殷怔愣,随即搂紧她低低闷笑起来,胸腔跟着一颤一颤。

虞灵犀“唔”了声,险些窒息,忙扭了扭身子道:“要沐浴。”

宁殷这才大发慈悲地松开她,下榻披衣,宽大的袍子如云扬落,遮住了冷玉般矫健的高大身躯。

而后顺手抓起一件大氅罩下,将虞灵犀连人带大氅抱去了隔壁净室。

墨色的大氅下摆中只露出一点莹白带粉的足尖,喑哑的金铃声随着他的步伐叮铃叮铃,酥麻入骨。

……

虞灵犀竟睡迷了过去,一觉醒来不知今夕何夕。

夜里下过雨,天色还阴着,昼夜不息的花枝落地烛盏旁,宁殷闲散坐着,指腹划开一页名册。

他穿着一身正红的常服,浓烈的颜色冲淡了他身上的阴寒压迫,更显得黑发如墨,面颊白皙俊朗。

虞灵犀瞧着他这身打扮,想起来新婚第三日需回门谒见父母,忙问道:“几时了?”

一开口,声音竟绵软到近乎娇哼。

不由难为情地清了清嗓子,将手臂缩回被褥中。

宁殷将名册合拢,满眼餍足的慵懒:“刚过午时。”

“何时?”虞灵犀震惊。

“午时。”

宁殷又平静地重复一遍,起身捏了捏她的脸颊,“午膳吃什么?”

虞灵犀哪还顾得上午膳吃什么?

按照约定她该辰时归宁拜谒,竟是迟了整整两个时辰!

“慌什么?”

宁殷伸手按住虞灵犀匆匆穿衣的手,慢悠悠道,“我已命人传信给虞府,将归宁宴推迟。”

“真的?”

虞灵犀乱糟糟披衣的手一顿,有些狐疑,“你如何说的?”

宁殷回忆了一瞬,古井无波地复述:“岁岁酣眠未醒,让他们等着。”

“没了?”

“没了。”

如此强势冷漠,倒是宁殷的风格。

“归宁无故延期,爹娘等急了又会乱想,还是快些回去吧。”

虞灵犀顿住的手又飞快穿衣起来,转着澄澈的眸子瞥了宁殷一眼,“以后可不许如此了,伤身。”

不过唬人的话,虞灵犀就没见宁殷伤过。

“好没道理。”

宁殷倚在榻沿看她,无辜道,“明明是岁岁贪玩,求着本王……”

宫婢捧着衣物陆续进门了,虞灵犀忙不迭伸手捂住宁殷那张可恶的嘴。

宁殷挺拔的鼻尖抵在她的小拇指尖上,漆眸含笑,张嘴极慢地舐了舐她的掌心。

回虞府的归宁宴,改为了晚宴。

酉时,暮色四合,虞府上下已等候在阶前。

虞灵犀一下车,便直奔虞夫人的怀抱,笑吟吟唤了声:“阿娘!”

虞夫人见女儿气色红润,矜贵明丽,这才将提了一整日的心放回肚中。

宁殷穿着与她同色的红衣,玉带皂靴,缓步迈上石阶,坦然接受虞府上下的拜礼。

虞府显然准备了许久,晚宴十分丰盛,布菜的侍从鱼贯而入,席上却安静得只有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

宁殷虽曾寄居虞府大半年,却从未有过与虞家人同席宴饮的机会,再次登门,已是高高在上的静王。

难怪爹娘的神情都有些许克制,不太自然。

虞灵犀亲手给爹娘斟了茶,笑着道:“这道芙蓉虾,一看就知道是阿娘亲手做的。”

她一开口,宴上便气氛便活络起来。

虞夫人温声接上话茬道:“知晓岁岁要回来,特地准备的。”

说罢,她剥了一碟虾仁,准备让侍婢送去给女儿尝尝。

可碟子还未端过去,便见主位之上的宁殷淡然剥了一尾虾,搁在虞灵犀的碗中。

他做得十分自然,仿佛又回到了做卫七的那段时岁。

虞灵犀记得宁殷虽然遇见鲜血便格外兴奋,却不太爱吃肉,便顺手将自己面前的碧粳粥给他递了过去。

虞夫人与丈夫交换了一个眼神,终究将虾仁收了回来,没去打扰新人的甜蜜。

用过晚膳,新人还需在娘家留宿一晚,翁婿交谈,母女叙话。

虞灵犀随着母亲去花厅小叙,再回来时,便见宁殷与虞将军各坐一边,相对无言。

“聊完了?”

虞灵犀笑吟吟提裙进来,视线在阿爹和宁殷那张淡漠的脸之间转悠了一圈。

宁殷有一搭没一搭转动手中的茶盏,而后轻轻一扣:“既然将军与小婿话不投机,便不必强行陪叙了。”

说罢起身,旁若无人地扣住了虞灵犀的手指。

虞灵犀眸中划过些许讶异,捏了捏宁殷的手指示意稍安勿躁,这才转身朝虞将军行礼道:“操劳一日,阿爹早些休息。”

虞将军喟叹一声,摆摆手。

虞灵犀颔首,这才跟着宁殷出门去。

“阿爹和你说什么啦?”

两人比肩走在灯火明亮的廊下,虞灵犀看着宁殷喜怒不形的俊美脸颊,轻声问。

宁殷转过眼来,唇角动了动:“令尊问我今后打算,我的回答,不尽如人意。”

今后打算……是和夺嫡继位有关么?

虞灵犀张了张唇,便闻急促的脚步声靠近。

静王府的亲卫快步而来,低声道:“殿下。”

宁殷处理事情并不避讳虞灵犀,亲卫便也没回避,压低嗓音道:“宫里出事了。”

宁殷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含笑望向虞灵犀,捻了捻她的尾指:“自己先睡,乖。”

虞灵犀知道,若不是十分要紧的事,亲卫也不会挑这个时候打扰。

她点点头,依旧眉眼弯弯:“好。”

她松开手,朝厢房走了两步,又顿住。

未等宁殷开口,她已迅速转身,扑进宁殷的怀中,动作一气呵成。

“夜行在外,注意安全。”虞灵犀拍了拍宁殷的后背,给了他一个温软的拥抱。

宁殷唇线微扬,垂在身侧的手抬起,圈住她的腰肢。

目送虞灵犀回房,宁殷眼底的浅笑沉寂下去,凝成深暗的凉薄。

马车径直朝着宫门而去,无人敢拦。

长阳宫,殿中那座突兀的佛像呈现出诡谲的悲悯,俯瞰龙床上垂死呜咽的老者。

当初叱咤风云的帝王,如今像是抽去脊骨的败犬一般,流着涎水苟延残喘。

他面色青紫,干瘦的手指抽搐扭曲着,俨然没有几分活气了。

负责服侍的宫人跪伏在地,随着宁殷的脚步声靠近而激起一阵阵极端的恐慌战栗。

烛火铺地,宁殷坐在殿中唯一的交椅中,拿起案几上未完成的衣带诏,嗤地一笑。

那笑很轻,在死寂的殿中显得格外突兀。

“都这副模样了,还不肯消停点。”

宁殷抬眸,笑得格外温柔,“现在不妨说说,是谁给了你垂死挣扎的勇气呢?”

……

宁殷一夜未归。

虞灵犀醒来时,身侧的被褥仍是冰冰凉凉的。

用过早膳,便有王府亲卫前来接虞灵犀回府,为首的那人正是折戟。

上车前,苏莞挺着五个月的孕肚,特地送了刚做好的糕点过来。

“一盒荷花酥,一盒红豆糕,都是岁岁平日爱吃的东西。”

苏莞脸颊丰润了些许,声音轻轻柔柔的,“比不上王府的手艺,就当做路上解馋的零嘴吧。”

“多谢嫂嫂。”

虞灵犀接了食盒,视线落在苏莞日渐隆起的肚子上,好奇道,“昨夜听阿娘说,小家伙会踢肚皮了?”

苏莞捂着肚子颔首:“偶尔会闹腾那么一下,活泼劲儿倒像个小子。”

“真好。”

虞灵犀想象一番兄长的英武和苏莞的秀气灵动,那必定是个极出色的孩子。

苏莞掩唇一笑:“别说我了,岁岁打算何时添喜?”

“我?”虞灵犀给问住了。

她没想过这个问题,两辈子都不曾想过。

上辈子宁殷脾气阴晴不定又病态强势,自然不会允许她随意有孕生子。这辈子么,除了最开始的那一次,宁殷也不曾留下痕迹。

虞灵犀并不在意,她总觉得生子是件遥远且模糊的事,想象不出宁殷的孩子会是什么样。

回到静王府,她很快将这个问题抛诸脑后。

虞夫人准备了十二件首饰花钗,作为回门宴的回礼,寓意女儿生活富足、婚姻美满。

胡桃和侍婢在一旁收拾,虞灵犀倚在榻上,瞧见了案几上摆放的两个檀木长盒。

是在虞府时卫七送的那支剔红毛笔和白玉螺纹簪。

虞灵犀打开檀木盒摸了摸,目光温柔下来。

她打算将这两样东西放在触手可及的显眼之处。然妆奁台的屉中已经装满了新进的首饰,虞灵犀四下环顾一眼,目光落在榻边的那个小矮柜上。

矮柜抽屉没有落锁,应该是可以使用的吧?

虞灵犀想了想,坐在榻沿轻轻拉开了第一层抽屉。

里面有几瓶颜色各异的药瓶,还有一把短刃,一本压箱底的册子,一对金铃铛,一罐……

虞灵犀脸颊一热,没人比她更清楚那罐白玉般细腻馨香的脂膏是做什么用的。

毛笔和簪子定然不能和这些物件摆在一起,她合上抽屉,又拉开了第二层。

而后一怔。

这一层里没有什么奇怪的物件,只叠放着一条杏白的飘带,一块墨玉雕成的美人印章,一条五色长命缕,两颗油纸都粘连成一团的、融化了的饴糖,写了字的枫叶,还有……

还有平整搁在屉子底部的,修补完善的青鸾纸鸢。

“传闻,纸鸢可以将坏心情和厄运带到天上去。”

“心情好些了?”

虞灵犀认出来,这只纸鸢是去年第三次毒发后,她与宁殷一起放的那只。

那时因为爹娘急着给她议亲,宁殷脾气古怪得很,她便拉着他一同放纸鸢取乐。

结果人没怎么哄好,风筝线还断了,纸鸢飘飘荡荡坠去了远方。

没想到,竟然会再出现在宁殷的抽屉中。

是他偷偷将纸鸢捡回来了吗?还用浆糊修补得这么漂亮。

虞灵犀望着满满半屉子的东西,目光柔和起来。

原来,她所送的每一样东西,哪怕只是随手送出、转头就忘的小物件,宁殷都好好收藏在秘密的角落。

明明是那样一个狠辣凉薄的人,却有这样的耐性和细致,真是……

真是要命了。

虞灵犀撑着下颌,嘴角泛起浅浅的笑意。

正看得出神,忽见一片阴影自身后笼罩。

“看什么?”宁殷的嗓音响起。

虞灵犀如梦初醒,下意识去关抽屉。

然而已经晚了,宁殷的手臂自身后伸来,以一个半圈禁的姿势按住她关屉子的手,随即淡淡“哦”了声。

“被发现了啊。”

他将下颌搁在她肩头,拉长语调道。

虞灵犀忙收回手,回首道:“我只是想放个东西,并非刻意要窥探什么。”

宁殷笑了声,一夜未眠的脸颊有些苍冷,眼底却尽是纵容。

“我整个人都是岁岁的,还不至于被看两样东西就生气。”

他目光在屉中巡视一圈,似乎在挑拣什么。

而后修长的手指勾住那条杏白的飘带,温柔道:“我们的亲密是从这条飘带开始的,不如,就用它来重温当初。”

重温……当初什么?

虞灵犀来不及质问,那条飘带便轻飘飘落在了她的眼上,一片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