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爱非其道 ·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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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很安静。

甄意想起往事,义愤起来:“本来做得好好的,年考心理测试不合格,要把我转去做文职,气死我了。干脆辞职。不知道是哪个神经病设计的测试题。我明明好得很。”

言格静默。

“哦对了,你为什么做精神科医生?”

言格怔了怔,说什么?说: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他没答:“你呢,做律师是因为很喜欢吗?”

“很喜欢。”甄意说着,脸上轻松的笑容暗淡下去,“但,我不够格。虽然我记不清,可知法犯法,我玷污了我的大学。”

大地平坦,天空高远。

甄意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律师应该酷酷的,我不适合。对对手阵营的人可以很厉害,可以残忍地挖掘他们的谎言;可对委托人,我总感情用事。对宋依如此,对戚勉也是如此。宋依说我保护欲很强,是,我总想保护他们,总不够理智冷静;总是在不知不觉中用感情来判断委托人是否诚实,而非用专业。这其实危险而错误。宋依和戚勉对我撒谎,害得我很惨,这都不是他们的错。怪我,没有理智地拆穿他们的谎言,更怪我没有画清关系,没有认清律师和委托人之间的短暂利益关系。”

他的心稍稍撼动,倒是没料到她能自我剖析得如此透彻。“甄意,我对你刮目相看。”

平实而清醇的嗓音,简简单单的字句,却叫甄意嗓子发酸,片刻前侃侃而谈的人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比起很多同行,你好太多。”言格说,“甄意,除去你说的那些不足,你是一个很有人情味的律师。这样的律师很少见。你很难得。”

她躺在地上,莫名轻轻地颤抖,不知为何激动而震颤,却是好的。

“不知你记不记得,”他嗓音很轻,听着温和而清澈,“有两种东西,我们愈是时常反复地思索,就愈是给心灵灌注了时时翻新,有加无减的赞叹和敬畏……”

“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法则。”甄意微笑着接话。康德的墓碑铭文。那些年跟他泡图书馆看哲学,她无聊时背过一些。

于是,化作了此刻的心有灵犀和天衣无缝的心灵交流,真好啊。

路面依旧坚硬而清凉,天空依旧湛蓝而高远,她望着天,胸腔暗暗涌动着激烈的情绪,忐忑,却平静;害怕,却温暖。

她要开始新的人生;而他低调却厚重的鼓励,会叫她一直勇敢,一路安宁。

清江区公安局门口,白色汽车在路边停留。

“决定好了吗?”言格扭头,看副驾驶上的甄意。

“嗯。”到了最后一刻,她有些惶然,难过,手指不断摩挲着执照,“早知道失去的这天会这么舍不得,当初就不该犯错。真的……好舍不得。”

她歪头,脸颊贴在上边不舍地轻蹭,像孩子不肯放弃她的玩具,说着说着,眼泪汪汪。

“辞职后半路学法律,二十四小时当四十八小时用,一本本地背书,一场场地看庭审。接第一个案子时,记了整整一个笔记本,每天只睡三个小时……”她哽咽,再也说不下去,“没了,都没了。”

“现在在想什么?”

“很迷茫,很害怕,很彷徨。”

“为什么而迷茫,为什么而害怕,为什么而彷徨?”

她垂眸,眼泪一颗颗砸下:“再不能做律师,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他扭头:“如果是甄意你,这有什么好哭的?”

她怔松地抬头:“什么?”

“我一直觉得,像甄意这样热情专注而有生命力的女孩,不管做什么,都比别人做得精彩。”淡静的语气,带着不容忽视的肯定,“所以,如果是甄意你,有什么可迷茫,有什么可害怕,有什么可彷徨?”

甄意瞬间止了眼泪,得到他如此高的肯定,她心间涌过阵阵的暖意和无尽的力量。

是,未来很迷茫,可也很有挑战不是吗?

她是甄意,永远生机勃勃乐观向上的甄意,只要对一件事情上心就能倾注百倍热情和努力的甄意。这样的她,就算从今天开始一无所有,她也能从头再来,她也能再次精彩!

忧虑不安的眼睛渐渐变得坦然:“谢谢你,言格。”她长叹一口气,“艾小樱的事情,终于可以放下。其实,这么一想,是最好的。”

她推开车门,落下一只脚,又回头:“我走啦!”

他“嗯”一声,隔了半秒,道:“甄意同学,加油。”

艾小樱被杀案,警方始终没进展,却因甄意带着崔菲来自首,取得重大突破。

甄意罪轻,未参与杀人,为保护直系亲属而受骗,未直接参与抛尸;现在带崔菲来,提出直接的证据,有立功情节。她当天就出了警署,但被告知一星期后去法院受审。

至于崔菲,她虽然对艾小樱案自首,但警方怀疑她参与到齐妙案中。戚家的律师申请取保候审,把她带出了警署。戚行远则没那么好过。之前是接受调查,可因崔菲的口供,他被捕关进看守所,不得申请取保。

被捕时,他正在戚氏开董事会。一小时后,戚行远恋童虐童、烧女害儿的新闻席卷新闻媒体。

同时,关于甄意的报道一瞬间从漫山遍野的“最有价值名律师”变成铺天盖地的“处理幼女尸体的帮凶”。电话打爆,全是媒体要采访。

甄意经过言格的开导,心态好得不得了,关了手机,窝在家里吃零食看动漫,不亦乐乎。

到了晚上,杨姿来,见甄意良好的状态,诧异:“还担心你状态不好呢。”

“好得很。”甄意在看海贼王,哈哈大笑。

杨姿坐下:“甄,老大说你准备辞职?”

“嗯。”她看上去一点儿不难过。

杨姿也不知说什么好,岔开话题:“还记得姚锋吗?”

“怎么了?”想起那对可怜的父母,甄意停下视频。

“受害者家属之前说不要姚锋爸妈的钱,只要判重刑,现在又全找上姚锋父母要赔偿。”

甄意揉了揉眉心,无话可说。

杨姿笑笑:“你看,当律师也没那么好,全是些阴暗消极的东西。”

已经夜里十一点多,甄意打开手机:“找司瑰一起出去吃消夜吧。”

才开机,铃声就响了,不是记者是姑妈。甄意心一滞,忐忑地接起:“狼心狗肺的东西!我白把你养那么大,你非要把姐姐害死吗?艾小樱是我杀的,我去死,你放过他们……”

甄意低头,咬着唇,无话可说。

被骂了十几分钟,挂掉电话,她的头沉重得要炸开,轻轻对杨姿道:“改天吧,我现在有点儿别的事。”杨姿想留下陪她,可见她脸色奇怪,冷漠得陌生,也就走了。

甄意钻进被窝睡觉,脑子里轰鸣一片,一团乱,不可抑制地想起艾小樱死亡那晚的事。怎么会记不起来?在警署也是,崔菲说了好多她没有印象的事。

她拼命捶自己的头,记忆猛地闪了一下。那天浅度催眠,被言格打断,她记得艾小樱背着小挎包,里面有袖珍的塑料小梳子,小高跟鞋,还有小衣服……这些都是,娃娃用的……

现场却没有……芭比娃娃!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给司瑰打电话,说出她的猜想:“阿司,崔菲和戚行远都没提到艾小樱的芭比娃娃,他们在撒谎。现在必须去搜查他们家。”

“凌晨哪里来搜查令?”

“崔菲取保候审了,如果她今晚和真正的凶手商量,消灭证据,我们就永远不知道真相。”

夜黑了。甄意和司瑰偷偷溜进度假村。到了黑漆漆的别墅门口,甄意拦住司瑰:“你在门口等着。”

“为什么?”

“你是警察,私闯民宅,万一被发现,你想受处分啊?”

司瑰心里一暖,但:“我怕你一个人出事。”

“黑灯瞎火的出什么事?你在外边也好,如果有人来,你可以提醒我。”

甄意偷偷溜进去,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客厅昏暗而空落,她并不害怕,只难受,难受得想发泄。艾小樱的芭比娃娃可能就在别墅的某个角落。她缓缓从客厅走过,裤脚不小心勾着茶几的抽屉环一拉,她弯腰去合抽屉,却莫名心口发凉。

夜色昏暗,抽屉里放着一幅画。灯光缓缓挪上去,画的左下角是电梯,轿厢内火焰红如花,一个人影在火焰中起舞,火光透过电梯门把外面的走廊照亮。那束光把画面切割成两半,光很细,光亮的走廊上摆着花瓶等静物,而两边的灰暗里堆着无数死人,奇形怪状,摆着诡异的姿势。

甄意蓦然想起和言格来的那晚,在走廊上看到的画,心里浮起一种惊悚的猜想。

她上楼跑去那幅相似的惊悚画跟前,摘它下来,没想后面有道把手。甄意试着一拧,身后沉闷的机器声,回头,墙上的木雕装饰是一道门。

面前出现一道弯曲的楼梯,走下去是酒窖,存着五颜六色的洋酒。一排一排的木架上堆满了玻璃瓶,并没异样。难道是自己想多了?

灯光昏暗,酒瓶上反射着冷光,阴森森的。

甄意在酒架间走动,正要折身而返,余光却瞟到某个酒罐里有杂质。是最后一排酒架。

缓缓走去,被遮挡的视线渐渐开放,她猛地倒抽冷气。那排透明的玻璃罐里,用酒泡着各种奇怪的东西,红手帕,绿领巾……她赶紧拿手机拍下来,一转头吓得魂飞魄散。有个酒瓶里泡着一个芭比娃娃,被戳掉眼睛,脸上划得稀糟,令人毛骨悚然。

甄意转身就走,撞见大堆大堆的画作,全部装裱,风格极度诡异。

她一幅幅翻看,冷气渐渐席卷全身。都是相同的风格。

比如有一幅,右上角是繁华的车水马龙,阳光透过空空的井盖照进窨井,井里坐着一个花裙子的小女孩。井道里,阳光两旁的阴影中是大片的下水道世界,里面堆满垃圾、废弃物,和数不清的尸体。

崔菲,戚行远,你们演戏演得好精彩!

还要继续翻看,她忽然感觉阴森森的,脊背发凉,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甄意缓缓回头,一个小女孩穿着血红色的裙子,站在高高的木头台阶上,眼神空洞地看着她。小女孩站在入口处,走廊的灯光灿烂地投进来,和酒窖的阴暗形成鲜明对比。

甄意莫名想起这个系列的画作。

戚红豆脸色白得吓人,九岁的孩子表情空得像死神,有一道阴影从她头顶晃过,渐渐靠近。她站在高处,抬手往墙上一摁,酒架机械地运动起来,摔在地上,酒精流淌,剧烈的玻璃罐爆裂声一个接一个……

戚红豆没有任何语气地说:“妈妈,她知道了。烧死她吧。”

酒罐接二连三坠落,玻璃爆炸,震耳欲聋。高度数的洋酒哗啦啦地奔流,狭窄的空间里弥漫着浓郁的酒精味,刺鼻呛人。

甄意什么都明白了,是戚红豆。不仅是杀害,她把五岁的艾小樱打得头破血流又活活掐死,言格说的反社会人格障碍就是她。崔菲和戚行远为了保护女儿,嫁祸给爷爷。齐妙知道真相,所以烧死她。

至于戚勉,他那晚出现在度假村别墅,如果他察觉到不对,不保险。只有戚勉做了替死鬼,这件事才会终结。戚行远知道真相,却要害他的儿子。

龌龊!肮脏!甄意恶心得要吐。

玻璃罐成批地砸裂,酒精洗刷着地板。她想冲上楼梯,戚红豆已点燃打火机,蓝色的火苗在她手上跳动。甄意不动了,摸出手机摁刚设定的快捷键给司瑰,没有信号。

她隐隐慌张,把画框推倒横放,爬上去不让身上沾到酒。高浓度的伏特加,烧到最后会剩下一部分的水。可到那时酒窖的木制结构早就点燃。

她看见立在红豆身后的崔菲:“你要杀我?”

“你知道的太多。”崔菲表情和红豆如出一辙,多一分怨恨,“刚才你不也想逼我去死?”

“红豆心理有问题,你为什么不规束她?逃得了一次,逃得了一辈子?她还是孩子,不会坐牢。你该带她去看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