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爱非其道 ·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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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激动过后,又静下去。江江像耗尽了力气,颓废地埋进座位,闷声道:“说再多都没用,没办法治她。因为根本没有针对这种情况的法律。”

“想起以前看过的一句话,”甄意说,“没有是非观念的孩子是这个地球上最可怕的生物,他们有好奇心、行动力、破坏力以及《未成年人保护法》。”

车上所有人都知道,所以,所有人都愈发无力,悲哀。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甄意异常冷静,道,“小娟娟一个月前死亡,半个月前被发现,这段视频不是道路摄像头,是相机或手机拍摄,那人为什么不及时公布而等到现在才公开?又为什么那人没有救小娟娟,而是让她慢慢死在窨井里?”

很快到了戚行远真正的家,清江区的高级别墅。保安不放杨姿和江江进去,她俩留在外面。崔菲和戚行远都在看守所,只有保姆和戚勤勤在家,林警官过来调查情况,司瑰来配合,仅此而已。

出乎意料的是,言格也在,坐在沙发上,和戚红豆聊天。

甄意进来,他也没分心,始终看着戚红豆,表情干净而平和,不带任何正面或负面的情感,相当客观。

红豆穿得像个高贵的小公主,表情很镇定,应该说是麻木。

甄意又忍不住打量她,一直觉得红豆没另几个哥哥姐姐好看,仅此而已。想想早几年,更小的时候,她长得并没有现在这么古怪。五六岁时打扮起来也可爱,即使现在,甚至寿宴上,她开心时脸上有表情时,也不会像此刻这么可怕。

她轮廓很明显,不太东方,所以孩子们说她难看;但如果她不是这样死神般的表情,换作孩童的稚嫩,或许就……

她说:“这次做梦没有梦见人,只有一只蝴蝶。”

“蝴蝶。”言格重复她的话。

“对,蝴蝶。楼梯间里没有灯,应急出口的幽绿色淡光亮着,很暗,又不是绝对的黑暗。我在楼梯间里往上奔跑,气喘吁吁,它在我身后追赶。”

“花丛中的那种?”

“起初是。”戚红豆拿手指笔画,“它是黑底彩纹的,扑着翅膀,越长越大,我每跑一层它就变大一点。它的躯干很细很短,只有我上身高,翅膀比消防门还宽。触角很粗,一直挠我。它的黑底彩纹很漂亮,放大变成无数眼睛和嘴巴。我跑到楼顶,可通往天台的门被锁死了。”

几个佣人交换着眼色,觉得这孩子太可怕。

言格静静听完,淡静地点一下头,示意她继续。

“它扑上来,六条腿抱住我的身体,长长的嘴像绳子一样缠住我的脖子,它的躯干上全是绒毛,软得像稀。有昆虫的臭味。”

戚红豆表情空茫,吸了一下鼻子,像在嗅什么。这个动作叫在场的大人们毛骨悚然,恶心,脊背发凉。

“它用巨大的翅膀裹住我,一层层像作茧。噢,它的翅膀上全是磷粉,渗进我的皮肤,想把我毒死。它以为用嘴把我勒死了,它的长嘴叫吸食器,一圈圈松开我的脖子,钻进我的嘴里。”

她模拟着张一下口,表情惊悚,像此刻有只巨大的蝴蝶把她包裹,看得出她一点儿不害怕。可其他人脸都白了。

言格平静地问:“你害怕吗?”

“害怕?”她摇头,“猎人怎么会害怕猎物?”

众人都不懂。

言格问:“你吃了它?”

“嗯,它的吸食器钻进我的胃里,头抵在我嘴边,可这是我的圈套,我胃里有毒,蝴蝶动不了了。我咬住它的头,差点咬断,它立刻松开六条腿和翅膀,拼命扑腾。翅膀上它的眼睛全挤在一起,很惊悚。我可不会松口,一口一口咬得更多,一点一点把它吞进去。包括他翅膀上的眼睛。吃饱后,我打开整栋楼梯间的灯,开门去天台上睡觉了。”她说完,满意地说,“明白了吗?”

“嗯。”言格声音里透不出任何情绪。

林警官疑惑:“什么意思?”

戚红豆抬眸:“我是肉食动物,我会捕杀弱者,这是自然界的法则。兔子吃草,狼吃兔子,你能说兔子不对说狼犯罪吗?”

一句话,叫在场的大人们哑口无言。诧异,不解,震惊。这个孩子身体里住着恶魔,住着怎样扭曲的灵魂?

甄意忽然发觉,沟通,是非常艰难而奢侈的事。

戚红豆说完,言格有十几秒没说话,浓眉下,一双长而深邃的眼睛似乎装了很多东西,却又异常清澈,注视着戚红豆。不对,她梦里的蝴蝶,应该还有另一层意思。

林警官问:“为什么杀他们?”

戚红豆眼神极其空洞瘆人,不予回答。

言格问:“你怎么挑猎物?”

“天意。”戚红豆答。众人不解,言格却明白,意思就是随机选择看心情。

但他还是问:“娟娟和艾小樱,她们的什么言语或行为让你生气?”

戚红豆稍稍皱眉,又平复下去:“没有。我自己生气,而她们出现了,这就是天意,她们的出现就是给我解气的。”自然坦荡毫不歉疚的语气叫在场的人恨不得几巴掌挥她。

言格依旧平静清和:“什么事情让你生气?”

“爸爸和妈妈。”这个回答倒叫众人一愣。

“他们怎么让你生气?我们先说你和娟娟打架的那天好吗?”言格的用词始终宽容,之前不说“为什么杀她们”,现在也不说“你把娟娟推下窨井”。

甄意望着他认真而不带批判,甚至温和而鼓励的侧脸,莫名走神,觉得异常性感。如果他做了爸爸,一定会把孩子教育得非常好。心跳不稳。她想让他做她孩子的爸爸。

客厅里很安静,戚红豆说:“爸爸和妈妈没有去接我放学,我很生气。”

甄意想起网友对她的谩骂“骄纵的恶魔女”,她也觉得不可理喻,这样就能让她痛打路过的小娟娟并把她踩进下水道?

“平时他们都是一起接你放学?”

“不是。总是爸爸,有时候是妈妈。”戚红豆说,“他们都不来,就有问题。”

“什么问题?”

“他们肯定在吵架,骂人,打架。”

“他们两个?”

戚红豆面无表情:“大人很可笑,总以为在孩子面前装没事小孩就不知道。可小孩感觉得到,什么都知道。他们的动作语言表情,孩子都懂,他们却以为我们不懂。我偷偷看过。看见他们扯头发撕衣服,对骂。”

所有人都静默了。

“这种时候你会生气?”言格问。

戚红豆点头,仍然没表情。

“那天爸爸妈妈没去接你,你认为他们去打架了?”

“一定是这样。”她很肯定。

言格沉吟半晌,缓缓问:“他们让谁去接你?”

司瑰和甄意对视一眼,讶异。她们在看到视频的那一刻,和所有的公众一样愤怒震惊并声讨魔女的恶劣行径,却没想过她为什么这么做,更没想过当时她的监护人在哪儿!

“司机,”戚红豆抬起头,“还有……大姐姐。”

夜晚的别墅里,主人、佣人、警察、外人,各怀心思,客厅里静谧无声。墙壁上挂着仿梵高的向日葵,灿烂的黄色。

戚勤勤立在沙发背后,表情淡定。一身职场套裙,头发绾成精致的发髻,利落得没有一丝多余的头发。听到戚红豆的话,她淡然承认:“那天是我接红豆放学。”

司瑰:“你为什么没看护好红豆?”

“我去给她买冰激凌了。”简单的理由,却无懈可击。

言格问戚红豆:“艾小樱呢,你为什么和她打架?”

“我不喜欢芭比娃娃。”同样匪夷所思的理由。有佣人皱眉:因为不喜欢娃娃就拿镇纸击打娃娃主人的脑袋并掐死?

言格问:“看见芭比娃娃也会让你生气?”

“是的。很生气。”

“为什么呢?”

“看见漂亮的东西会让我生气,因为我长得很难看。”她语调没有起伏,分明只有九岁,声音却一点儿不稚嫩,说的话也格外现实。

甄意的心不太舒服,听一个九岁的孩子这样直白地说出口,有些残忍。司瑰也安静下来,不知是不是气消了。

“谁告诉你的?”

“学校的同学都说我丑,取了很多外号,还为我编了儿歌。”她不悲也不伤,却叫大人们心里堵了起来。或许,他们原本有很多愤怒和质疑,此刻,却无从说起。

甄意眼睛有点湿,她知道同龄人的眼神和话语会把人压死,她经历过。那一次……只是不知言格还记不记得。是谁说过,学校是等级制度最森严的地方,每个孩子心里都有一把现实的标尺,谁好看谁难看,谁成绩好谁成绩差,谁强壮谁有缺陷……

有时候,孩子们的势利和敏锐,叫他们现实得分外残忍。

言格温和道:“只是这样吗?因为生气,所以打她。为什么打她之后,还要箍她的脖子呢?”

戚红豆脸颊动了动,却不回答。而言格凝视她半晌,在想什么,但也不准备问了。

……

林警官和司瑰并没待多久,戚勤勤和戚家律师对戚红豆行为的解释是:小孩子之间的打架,没有预见性;且小娟娟是暴雨淹死,不是直接由戚红豆导致;至于艾小樱,同样是打架,而戚行远承认恋童杀人。没有证据证明这和红豆有关。

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他们拿这个小魔女没办法。

言格给戚勤勤留了张医院的名片,建议她送红豆接受康复治疗。

出了门,甄意翻看手机新闻,走在最后边:

“刚才听了你和红豆的谈话,有些难过。她可恨,但可恨的不仅是她,崔菲和戚行远难逃其责。说得宽泛些,散播恶意的陌生人和学生呢,你甚至没法责怪他们。大人都很难想象自己传出去的负能量和恶意会对他人造成怎样的蝴蝶效应,更何况嘴快无心的孩子?可大家除了谩骂就是诅咒。”她看着手机,有些烦闷,下台阶没注意,脚下不稳,突然失重往前倾。

他敏捷地将她捞回来。

她的心骤降又骤升,咚咚乱跳。猛地撞进他怀里,条件反射地抓扶,小熊抱树枝一样把他抱住,抱了还不松手,脑袋在他肩膀上蹭蹭。

言格:“……”似乎又回到那一沾手就甩不开的年代。

他倒不会烦腻。只是她的胸又紧紧贴在他手臂上,软绵绵的,以前她的胸部分明比较袖珍,最近怎么回事。

夜风轻抚,她发间的香味在他唇边萦绕,他不太自在,轻轻把她揪开,扶着她的肩膀让她站直。甄意笑眯眯,已经占了便宜,很满意了,继续看手机。

“有什么好看的。”他长指拿过手机,一划,装进她口袋,“大家都太相信眼睛,不相信脑袋。”

“什么?”这个说法倒新奇。

“看到的言论和视觉证据太直观,以为直观就等于全面,不去想为什么。”言格抬头望前方,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饱满而白皙的前额。

“像唐裳和戚行远,大家以为直观等于真实,不去想有没有可能是假的。像戚红豆,大家以为直观等于全面,不去想埋在表象底下的原因是什么。公众只会追随,怕被边缘化,却没有勇气怀疑,没有智慧探索。所以我说他们太相信眼睛,不相信脑袋。”

甄意内心涤荡,不自禁深吸一口气。原本脑中的想法模糊不清,不知从何说起,他却有条有理,不徐不疾,把她想的都理清,清晰而清楚地表达。

这样默契的感觉叫她心中的烦躁消退了很多,问:“你觉得戚红豆应该受到什么处罚?”

“这不是我的职责。”言格平静道,“在我眼里,她是个病人,仅此而已。”

她真佩服他坦达专注的性格。

“一个孩子如果在幼时没被善待,你又怎么能指望她长大了善待这个社会?”

“是啊。”她抬眸,他内心总是平和,所以说出的话才总是克己而宽容。她低头,微微笑了:“言格,你真好。”

夜里的清风从树梢落下来,微凉。树影摇曳,路灯的光随着风晃来晃去。灯光拉出两道斜斜长长的影子,温柔地重叠在一起。

他没回应这句话,看着地上的“她”,心想,也并不是每个不被善待的孩子都会阴暗,报复社会。所以,她才格外珍贵,格外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