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爱非其道 ·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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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意和言格赶去医院时,护工推着车,白布下映出人形,姑妈趴在上边哭得撕心裂肺:“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戚勤勤面无表情牵着红豆立在一旁;红豆没哭也没闹,空洞地盯着白布,一言不发。

甄意怔怔地立在走廊里,脑子空白一片。崔菲,表姐,死了?

是,她们两姐妹越走越远,再不会像童年那么亲密无间;是,她们这段时间互相憎恨,崔菲恨不得她去死,她也坚定地想把崔菲送进监狱,可……

现在她真的死了。跳楼?自杀?是她逼死的?

甄意鼻子痛,眼睛痛,心也痛。眼前模糊起来,她稳着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走到白布前,轻轻掀开。崔菲鲜血淋漓毫无生气的脸,在她的泪水里灿灿地闪耀。

表姐,真的没了。

“姐……”甄意哽咽,推推她的肩膀,“姐……”

“滚开!”姑妈狠狠一耳光甩在她脸上,“都是你害的!”

甄意眼前发黑,脑子轰地炸开,耳朵疼得像被人撕裂下来,她没站稳,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却被言格扶住。

姑妈气极生悲,还要打她,言格把她摁进怀里,侧身挡住,脖子立刻被抠出一条血痕。

戚勉上前把姑妈拉住。

姑妈满面泪痕,咆哮:“白眼狼!恩将仇报的东西,当初就该把你留在孤儿院让你自生自灭让你死!我是瞎了眼把你养这么大……”

甄意靠在言格怀里,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心痛得失去知觉,耳朵却被他温热的手掌捂住。她忽然就想哭。

言格低头,见她发丝凌乱,脸颊鲜红,眼眶含着泪,表情却讷讷的,他的心绪无端波动起来。虽然和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理论实在不妥,但……

“女士,”他平淡开口,语气克制甚至礼貌,但隐约的锐利叫人紧张,“当您的女儿为了私利,栽赃陷害把您养育大的得了老年痴呆症的父亲时,您想过您父亲对您的恩情吗?”

一句话叫姑妈噎住。难道,这是报应?

言格表情不太好,但还是克己地对她微微颔首示意,带着甄意离开。

走去楼梯间,他才松开她。她还是木木的,表情空茫,脸上的血红像化开似的,红到了脖颈耳朵根儿。良久,她抬眸看他,他极轻地抿着唇,眼眸微垂,深邃而沉暗,隐忍着什么。

他生气了。

“我没事。”她说。

他表情还是不好,不自禁抬手,想碰碰她的脸,却又怕她疼,终究是晾在半空中。

“甄意,不要多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志,都有自己的选择。她选择活还是死,与你无关。”

甄意的心蓦地一磕,疼痛那么久,又觉得温暖起来。

“我知道啦。”她努力笑笑,“而且,我觉得,表姐她不会自杀的。”

下午三点的阳光有些倦怠,甄意立在路边的梧桐树下等言格。崔菲的自杀案虽然不合情,但也没疑点。警察以自杀结案。

甄意心情不怎么好,等待法庭审判的间隙顺带找工作。

某位爱哲学的绅士(神经病)说:“如果你偏执地厌恶某件事,就了解它,成为它的一部分。”于是甄意应聘了K城电视台的编导助理,没想一举命中,即将加入她曾最排斥的记者一行。

今天拿到offer,她想起好久没运动,想去打棒球,便说车坏了让言格送她。

某人只听声音就知道她在撒谎,但答应了。

等待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安瑶,想和她见面,她最近要参与几台手术,只今天下午有时间。可甄意已经有约,只好约在下星期。

三点差三分。甄意弯下腰,凑近别人车边的小镜子整理头发。不做律师,她一夜间年轻。不化妆,没有着装要求,T恤,糖果短裤,棒球帽,束马尾,简单清爽像大学生。

还在照镜子,听见一声鸣笛。言格来啦!她欢喜地直起身,回头。

不是。

车窗摇下来,尹铎笑容很大:“去哪儿高就了?”

“做记者啦。”甄意笑着套近乎,“学长以后接受采访,先联系我吧。号码没变。”

“你这记者太轻松,都不用和我搞好关系。”

“我们关系还不好么?”甄意特殷勤,笑得像朵花儿。她是娃娃脸,不化妆穿着简单,就退回学生时代;和中学里差不了多少。

他依稀想起,高二那年上体育课,走在操场上,忽然感觉有什么跟在他身后,踉踉跄跄,窸窸窣窣,像只动物。他停下,回头。

跑步的女孩一下撞进他怀里,热气腾腾的。

她摇晃着要倒掉。他赶紧去扶,握住一段纤细柔腻的手腕,热乎乎,湿漉漉,满是汗水。

那年,她特矮小,额头只到他胸口。

她讷讷地仰头,跑得累蒙掉了,表情呆呆的,眼睛黑白分明,水灵灵像蓄着蒙蒙的雾气。

他愣了愣。她嘴唇干裂,张张口,想说谢谢说不出,便咧嘴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容,挣开他,摆摆手,扶着腰杆继续跑步。

女孩的T恤短裙花花绿绿,画满涂鸦,写着彩色的“甄意”“言格”,画满桃心。随着她的步伐,短裙摆随风飘舞飞扬。

“她跑什么?”

“她追初中部那个不会说话的言格,捣乱上课,老师罚跑10圈。”

“10圈?”4000米。高中部男生体育测试也只跑1000米。

十二年,小师妹长这么大了。

尹铎笑容收敛,语气认真:“甄意,你做的事,我很佩服。”

“做记者有什么好佩服的?”

“自首的事。”

“更不该了,是改错么。”

“不。如果是我,怕舍不得现在拥有的一切。所以佩服你。”

甄意被夸得不好意思。

尹铎刚要告别,后视镜内一辆白色的车缓缓靠近,他冲甄意招招手。“我办公室电话,还有邮箱。”他从碎物盒里拿出名片,甄意弯下腰,探身到窗口接。

言格停下车。视线里,甄意俯着身,手臂搭在尹铎车窗边,笑容灿烂。她穿得像夏天,腰肢很细,光露的双腿笔直而修长。他垂下眼眸。

尹铎笑笑:“走了。需要帮忙记得找我。”

甄意挥手告别,把名片插入屁股兜里,一转身,几米远处停着辆白色的车,隔着车窗玻璃,看不太清神色,只觉那边安安静静的,无声。

刚才就该想到,他的个性哪里会鸣笛?让她准备的笑容白白送给了尹铎。

甄意S形地靠去他车边,敲敲车窗。玻璃落下来,他神色如常。

她不满:“来多久了?你这人真是,就会不出声,嘴巴长了干吗的?”

他寂静地端坐着,阳光透过玻璃,洒在他峰度完美的鼻翼上。

她伏低身子,趴在窗前调戏:“嘴巴长了是来亲亲的嘛?”

他侧眸,见她歪着头坏笑,马尾扫在细细的肩膀上,有几簇就着阳光跳跃,明晃晃的。她轻咬一边的唇,涂了果冻色的唇彩,看上去轻软嘟嘟。她最擅调情。

言格目光凝在她脸上,手却不动声色地拉开门,轻轻一推。甄意脚步一退,头不轻不重地磕在车上沿。“痛死啦。”她捂着头,夸张地叫嚷。

“噢,抱歉。”他客气地推门下车,身子一下拔高了俯瞰她,神色不定,气场也隐隐不对。甄意退后一步,嘿嘿笑:“骗你的,不疼。”

“我也这么想。”他动了下嘴角,迈开长腿走到另一边,拉开副驾驶门,“上车。”

“诶。”甄意一溜烟绕过他蹿上去,一路上,怎么回味怎么觉得他今天有点儿骄矜。

他面色沉定,某一刻,问:“怎么会遇到尹检控官?”

“他路过。”甄意不觉有异,“记者是个需要人脉的行当,过段时间单独做采访,以前的关系网都可以用到。”

他的注意力被“单独”二字吸引:“单独采访尹检控官。”

“嗯。尹学长人挺好,也肯帮忙。”甄意托着腮,“唔,杨姿每次暧昧的男人都不靠谱,要是有个像学长的人就好了。”她自得其乐,越说越来劲,“美颜多金,青年才俊,公事上原则性强,寸步不让;私事上幽默风趣,温柔细心。这样的男人,让人难以抗拒。”

言格抿着嘴唇,眼眸微暗,长指紧握着方向盘,几不可察地深吸一口气,但,莫名还是气不太顺。

她列举的那些优点,他不了解,自然不会反驳。但,“学长。”他语调平缓,隐约透着张力,“我也比你高一级,你怎么整天言格言格地叫嚷,没大没小。”

甄意讶住,他今天怎么了?

一回想,她从一开始就没叫过他学长……

“不是一开始喊习惯了么。你介意啊?”想想他古板又古怪的性格,没准真挺在意称呼。

“不介意。”他倒是说了实话,隔几秒,客观地陈述事实,“小柯说,武侠小说里,没人和小师妹在一起了的。”说完,心情莫名顺畅。

甄意揣摩半刻,惊讶地瞪大眼睛:“言格,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某人脸一僵:“没有。”

“吃醋了吃醋了,你就是吃醋了。”甄意太欢乐,像中了头奖哈哈大笑,真想搂住他狂蹭脸蛋不松手,考虑到他在开车,只能忘乎所以蹬了鞋,勾搭去他腿上。

言格默着脸,不理她。

她更来劲,脚趾勾勾他的腿:“不要吃醋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喜欢你。只喜欢你。”

类似的话他听过无数遍,和每一次一样,他心绪微乱。偏偏表面波澜不惊。

甄意瘪嘴,毫不气馁,脚趾往他大腿内侧勾,特灵活,抓抓又蹭蹭。她脚趾微凉,他肌肤微烫,隔着薄薄一层夏日衣衫,其中的想象意味暧昧而旖旎。

“甄意。”他嗓音清冽,带了点禁止的意思。

可她恃宠而骄,吃准了他,哪里会怕?脚趾更挑衅地往深了抓抓,妩媚地恬不知耻地说:“咦,你觉得不舒服吗?”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都不会对。

前方,宽阔的道路上蹦出一个花皮球,路边小孩奔跑起来,言格立刻刹车。

甄意的脚一下子撞进言格的腿间。

好……趾尖的触觉无法用言语形容……甄意热血沸腾。嗷!

车厢内温度微妙地升高。

言格白皙的脸上泛起极淡的粉红色,要命的是依然镇定,扭头静然看她:“还不把脚拿开?”

甄意脸蛋红扑扑,眼睛亮闪闪,耳朵凑过去装没听见:“啊?你说什么?要帮我穿鞋?”

简直厚颜无耻。

马尾挥到他脖子上,动来动去像小松鼠的毛,柔软而有弹性,挠得他有点痒。近在唇边,她的耳朵小小如玉,午后的阳光从玻璃洒进来,把她脖颈处的肌肤照得通透。

他的心静悄悄的。

甄意只等了几秒就转回头,发梢从他面前拂过。她开玩笑的,让他这重洁癖碰她的鞋子和脚丫,不是要他的命?

准备找鞋子,他却握住她的脚踝,掌心熨烫。他俯身捡起她踢落的帆布鞋,不紧不慢地解开鞋带,大手握着她的小脚丫,轻缓地穿进去。

甄意心弦乱颤。

微炫的午后阳光下,他低眉的样子清秀静宁,给她拉好鞋带,顾虑着她过会儿要跑动,偏紧但依然舒适;利落地打结,见带子太长担心她绊跤,又系了一道。

如是,穿好第二只。

街道上安安静静。车厢内静谧无声。她觉得,脚踝在他掌心发热,细细地蔓延到心尖。

他这样克己有度,从容平和的样子,她见过很多次。

她总做出格的事,总提无礼的要求,他每每如此,像拿她没办法,又像不介意,更像……纵容。

或许,其实,她愿意疯,他愿意宠。

是啊。他的好,只有她知道。不开心,他会背她;开心,他会陪她。她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那么多异想天开的犯傻,他从不拒绝,一直包容。

她已觉得很足够。

给她穿好鞋,他把她的脚微折了放下去,一倾身,她的手臂就缠上来箍住他的脖子。

他身形顿住,不动了。操作台隔得近,他动她便会挣,结果磕到她自己。

她挨在他耳边,娇俏又柔软:“不要吃醋嘛,你难道不知道我只喜欢你。”

她自说自话的功夫越来越好了。

他默然半刻,轻声道:“我知道。”

甄意反倒微微一愣,不知为何,厚脸皮的她为这句话,脸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