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爱非其道 · 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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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瑶,这不是你的错。”甄意开口,发现安慰十分蹩脚。

安瑶擦拭着书架,淡淡道:“我做不了医生了。”

甄意一怔:“这么严重?”

“有什么比人命更严重?”安瑶轻轻反问。

甄意语塞。

安瑶立在窗边,手掌抬到半空中,外科医生的手,纤细修长,被天光照得透明,拨动一下,蝉翼般轻盈灵活。

“十二年。从立志做外科医生起,不接触球类,不学乐器,就为保护它。以后再不需这么小心翼翼。有人说,外科医生不可能救活每个病人。第一次死了人会深受打击,习惯就好。”她缓缓说着,孤独而清高,“可我,永远习惯不了。”

甄意不知如何安慰,默然半晌,转话题:“听说徐俏的肾也和淮生匹配。”

“如果是我,死了却能救心爱的人,我会很幸福。”安瑶说。

甄意微微动容,垂眸见办公桌上一个相框,是言栩。

他坐在古色古香的庭院里,低着头,阳光微醺,绿树成荫,侧脸格外迷人。太过美好,看得出照相的人多爱他。她努力安慰:“休息一段时间也好。听言格说,你和言栩婚期近了,要回深城了吧?”

提起言栩,安瑶回头,脸上闪过极淡的温柔:“嗯,再过一个月就回深城。你也去吗?”

“当然。”甄意很自觉,“我是准言家人。言格要是敢把我留下,我把他揍瘪。”

安瑶极淡地弯一下唇角:“他是拿你没办法呢。”想起高考结束后的夏天,有次和同学一起在咖啡屋,看见街上的他们。绿树茂密,宽阔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甄意一身白色T恤网球裙,光着脚在路中央的黄线上走路,快乐地吃冰激凌。言格走在她身旁,提着她的球鞋。某一刻,她把冰激凌递到言格嘴边,他别过头去,不吃。

她倒退着走,说了什么。

他停下,勉勉强强弯下身子去吃她手中的冰激凌,没想她手一推,冰激凌全推到他嘴上。

他愣愣地没动静,她却欢快地蹦起来勾住他的脖子,硬是把他折弯了身子,她小鸡啄米一样啄他嘴边的冰激凌。

她吻得忘情,整个人往后仰。

他怕她摔倒,双手扶着她的腰,没功夫把她从脖子上揪下来。

谁喜欢谁,谁就拿谁没办法。

……

“甄意,我有事要道歉。”

“什么?”

她把八年前言格返回KTV的事告诉她。

“很鄙视我吧。”安瑶脸微红,“我也不明白那时怎么会有那样的恶意,还好你没事。”

甄意愣了一会儿,很快豁达地摆手:“没事啦!你能说出来,已经很了不起。既然言格回去找过我,为什么后来消失不见?”

安瑶微愣,她不知道,还是不记得。可言栩妈妈分明说是甄意害的。不管怎样,如果甄意不知道发生什么,应该问言格。她这个旁观者不要妄自评论。“他突发事故,不是很好的回忆。我想,如果他准备好肯定会告诉你,你不要生他的气。”

“我是甄意,怎么会生言格的气。”甄意道,“我原也等着他准备好了和我解释。我不希望从别人口中听到,只希望由他告诉我。”

安瑶道:“你果然是值得他喜欢的。”

“你也值得言栩喜欢啊。”

安瑶一愣,极浅地弯弯唇角:“言栩他,很好。”

甄意很少见安瑶笑,不禁感叹:“安瑶,我头一次感到,你很爱言栩。”

“嗯。很爱。只不过我不善表达,不喜热闹。喜欢谁也是私密的,不想和别人分享,不会贴去社交网络。也不像你,让全世界都知道。别误会,我不是说你不好,只是每个人的表达方式不一样。”

“我哪里会误会。”

安瑶倒了杯水给她,自己捧一杯,和她一起靠在桌子上聊起来。“认识言栩,我才头一次有想好好爱人的心情。即使一开始以为他是聋哑人,还有妄想症。”

“怎么会?”

“那时在美国,医院实习。他戴着黑色的口罩,露出漂亮却清冷的眉毛眼睛,不说话,我以为他是哑巴。我戴上听诊器,他却惊恐地往后躲。我说你躲什么呀,结果把他逼到墙上无处可退。手摁去他的胸口,听他的心跳咚咚咚咚特别快,像小鹿。我吓一跳,怎么有人在安静状态下心跳这么快?”因为回忆,她杏子般的眼睛愈发漂亮夺目,“抬头一看,他全身都紧绷着贴住墙,耳朵红透了,垂着眼睛,非常害羞。只是检查心跳,他就不好意思成那样。也不知为什么,当时就有点心动。他身体没问题,走的时候我有些失落,笑自己有毛病,对一个长相都没看到的人动心。”

安瑶天性安静,连笑容都淡雅细腻,像一丝捉不到的雾。“第二天,第三天,很多天。他又来了。还是戴着口罩一声不吭。我以为他有妄想症,每次都强调他没病。以为他听不到,专门学了手语。每天听一次他的心跳,每次他都紧张脸红。后来,他每次离开都留一个小礼物在桌上,包装精致,有时是块巧克力,有时是朵小雏菊,还有小贝壳,鹦鹉羽毛……”

“我的天。”甄意热血沸腾,不敢想象,“是言栩?好浪漫!”

“嗯。”安瑶点头,“后来才知道,他在小时候见过我。但我不记得。三个月里他一句话没说。后来看到他的脸,我有些惊讶。但甄意,那时我早忘了言格。之前对他的暗恋是懵懂的向往。KTV的事后,我用很长的时间审视自己。对他的爱慕并没让我变得更好,反而让我偏执。这样的喜欢对我不好。

“对言栩才是真正的爱。这也是为什么我不和校友联系。我太爱言栩,不希望别人看到他,自以为是地说他是言格的替代品。才不是。他是我的真爱,爱到别人这样想他,我都会心疼。任何和过去有关的人出现,我都会排斥。至于言格,他中学时代对我没印象,反而因为言栩才认识我,倒不尴尬。”

甄意看得出她的豁然,挺佩服。可想想平时看到言栩和安瑶,似乎没交流,便问:“和孤独症的人交往,是不是很辛苦?”

“不辛苦。他很好,只是很容易紧张害羞,即使是亲人,他也非常拘谨窘迫;可只有我们时,就挺好。两个人安安静静的,偶尔说几句话,就很开心。我能把自己照顾好,不需要他哄我。”她的声音微凉低缓,平日话少,说起言栩,却停不下来,

“因为我知道,不是他不想哄,而是对他来说,真的很困难。他在生病,没有安全感。平常的接触,甚至只是言语的亲昵,他都做不到。向他表达感情和亲近,或是提及任何和建立稳定关系有关的话语,他都会害怕恐惧。可他接纳了我。我很肯定我是他的唯一,所以没有形式,也没关系。”

甄意感叹:“安瑶,你们两个真好。”

“爱情有很多种类,找到最适合自己最舒服的,就好了。”

这时,护士敲门:“安医生,院长找。”

“嗯。”安瑶收了笑容,放下水杯,从抽屉里抽出一份报告,甄意瞥见题目里有“许茜”“死亡”“事故”“责任”的字样。

甄意警惕起来:“安瑶,你是要去接受调查?”

“死了人当然要调查。”她又恢复了平淡,“喝完水,离开时记得锁门。”

甄意“哦”一声。出门时,安瑶回头看她:“甄意,孤独症孪生患病的概率,高达60%。”

甄意蓦地一愣,像被狠狠击中后脑。耳边莫名回响起刚才安瑶描述言栩的话:“对他来说,真的很困难;向他表达感情和亲近,他会恐惧。他在生病。”

她心不在焉把杯子洗干净放好,再度听见有人敲门。是林警官。“安瑶在吗?”

“开会,好像因为许茜的事。”

“刚好,我也为这事来。”

“怎么了?”甄意隐隐感觉不对。

“有人写匿名信说安瑶故意杀害许茜,我们来调查情况。”

不论院方还是警方,都没从安瑶这里调查出任何疑点。

首先是杀人动机:她和许茜没有恩怨情仇;她工资高,开着法拉利似乎背景显赫低调,不致收人钱财;她记录良好,从小到大都是优秀学生,在美国学习和实习期间被老师医生形容为医术精湛,医德清白。

其次是杀人手法:病历上记录得很清楚,治疗方法和用药由科室医生达成共识,和病人沟通顺畅,病人完全理解且配合;许茜自己溜出医院泡吧,喝酒引发胃出血,这并非安瑶能控制。

最终,警方调查不了了之,认为匿名信是医院里嫉妒安瑶的人所写。

医院也护着安瑶,甚至没以医疗事故定性,说病人不遵医嘱,不爱惜生命,导致自身毁灭。

许茜父母清楚女儿骄纵刁蛮的个性,也没闹事,接受了院方的说法。

安瑶是第三医院建院五十多年来心胸外科最年轻有前途的助理医生,不少同僚认为她极具天赋。甄意和安瑶聊过,安瑶淡然如水,说:“学医近八年,原准备在美国继续实习四年留在那儿,因为言栩才回来。这么多年我没有任何业余生活,不玩乐不旅行,只有医学。八年里学了别人十六年二十年的东西,这是天赋?”

而此刻,她坐在电脑前打辞职报告。

就这样放弃过去的一切,甄意不太理解,又有些理解。等一个月后自己刑满,真敢问心无愧地拿回律师执照?

言栩立在窗台边,盯着一盆绿萝出神。言格目光扫视安瑶的书架,忽然开口:“能看一下许茜的病历吗?”

安瑶从屏幕面前抬起头来,脸上映着电脑的白光:“那是病人的隐私。”

“有道理。”他说,“现在许茜最在乎隐私。”

“……”

言格拿下病历,翻开扫了几眼,平常地念道:“冠脉造影确认病情,先天性心脏病,心梗,脑梗,冠状动脉硬化。主刀医生建议支架手术;助理医生也就是你,反对,认为手术使用的药物会引起出血,病人心脏前壁梗栓,易供血不足心梗死亡。”

甄意听得很困难。

“是。”安瑶答,“我是主治医生,其他科室医生也同意保守药物治疗,使用溶栓药物。”

“据我所知,主刀的刘医生水平高超,做支架手术把握很大,这也是你的强项。”

并不宽敞的办公室内,空气开始凝固。

“病人不想开刀,目前也不需要。我们和她交流后,她自主选择保守治疗。”

“溶栓药物作用于全身,可能引发其他部位出血。刚好许茜有胃溃疡,并没完全治愈。加上酒精刺激,造成胃部大出血。”言格合上病历,看着安瑶问,“作为主治医生,你不知道许茜有胃溃疡没治好?”

语气平淡,但话里每个字都意味深长。气氛已降到冰点。

甄意听懂了。安瑶运气不算好,但也不差。如果许茜没在这个当口喝酒,而是慢慢出现危险,安瑶最少逃不掉医疗事故。因为,如果许茜没有不在乎自己,没有喝酒,她依然会慢性出血而死。

空气已冷冻结冰,甄意作为旁观者,尴尬困窘得不敢呼吸。言栩仍背对他们,盯着窗台上的绿萝出神。

安瑶咬唇,隔了一两秒,说:“许茜得过胃溃疡,但她没有就医,可能是自己买药吃,所以病历本上没记录。我问过她有没有胃病,她说没有。”

言格并未打住,浓眉下长长的眼眸微微眯起,研判道:“开这种药应该首先想到检查胃溃疡。”

“是。”安瑶蹙眉,语气却平静,“许茜不肯做胃镜,嫌太痛苦;也不肯做钡餐,嫌不舒服。她说她没得过胃病。我坚持让她做钡餐。但钡餐的准确率并非百分之百,疏漏掉细微的症状也是正常的。”

言格缓缓点一下头,看似漫不经意地说:“专业的医生能从病人的口腔、脸色看出病人是否患有胃溃疡。”他语气淡静,才缓和的空气瞬间绷起无数的弦。

这两人各自平淡却隐隐争锋相对的气氛,太压迫人。甄意有种感觉,任何人都别想逃过言格的审问。最适合他的哪里是精神病医生,而是审讯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