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栩栩如生 ·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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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判断来源于现场环境,因为有手术室、盐水池,你认为许莫会杀你。”甄意忽略了对场景的恐怖氛围描述。

淮如没察觉,答:“是。”

甄意点头,直接道:“我认为你的判断不够合理。”

淮如一愣:“现场真的很……”

“请问,”甄意皱眉,又是打断,“许莫有没有在言语上说要杀你?”

此话一出,安静一片。

陪审团成员皆回味过来,辩护律师一直没提及这个问题,想来是故意忽略。

眼见她要开口,甄意抓住时机,准确地抢在她之前重复询问:“许莫有没有在言语上说要杀你?”

不是想给陪审团留好印象吗?就给大家留一个她犹豫不决的印象,制造撒谎的嫌疑。

淮如冷了一秒,坚定答:“有!”

甄意看出她在撒谎,丝毫不急,从容淡定道:“说出他威胁你的话。”

淮如想了想,说:“他叫我别想跑,不然,把我的心挖出来。”

“听上去像随口一说的威胁。”甄意说。

淮如反驳:“不是随口。”

“什么时候说的?”

“一开始绑我时。”

“有别人听到吗?”她的问题无孔不入。

淮如一愣:“没。他声音不大,安医生在玻璃屋子里。”

甄意挑眉:“所以,关于他口头威胁你一事,没有人能证明。”

淮如脸上彻底没了轻松的神色,嘴硬:“他的确说了。”

甄意紧追不舍:“后来,他有没有再说过威胁你的话,让安医生听见?”

淮如很警惕,道:“没有。”

“后来,他没有再说过威胁你的话?”

淮如没发现这句话和她前边问的那句有什么不同,答:“没有。”

而甄意等的就是这句。她话锋一转:“这么说,他只威胁过一次,在一开始,距离你后来杀他,隔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尤其强调了“很长很长”。

淮如不懂。

甄意幽幽道:“我认为长时间前的一句威胁不足以在之后驱使你自卫。”

淮如震惊。不管撒谎还是不撒谎,事情都能走到甄意设计的预期里。

她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周身散发的霸气,一时竟无言以对。

“反对!”杨姿大声抗议,“心理施压并非只在即时状态。”

“反对有效。”

甄意换问题:“你是意外被许莫绑走的。”

“对。”

“许莫开始要婴儿心脏,安医生说婴儿太小,所以他没对婴儿动手,对吗?”

“对。”

“你害怕许莫对自己动手,主动说男人的心脏比女人好,对吗?”

淮如犹豫片刻:“是。”

“许莫听了你的话,就出去了。”

“对。”

“这么看来,许莫是个说得通话的人。你觉得呢?”

淮如不作声。

“你觉得呢?”甄意蹙眉,面色很不善地逼问。

“……算是吧。”淮如已经有些惧怕她。

“他出去找新的男性心脏去了。这时,你还认为他之前对你的一句威胁有效力吗?”

“……”

“请回答我的问题。”她陡然提高音量,气势强大如同女王。

淮如咬着牙:“有!因为他要杀林警官,说林警官死了,没了心脏就杀了我们。”

甄意点头:“好,请你详细描述案发时刻的事。”

淮如被她这一连串逼问得紧张至极,忙不迭道:“许莫拿枪逼甄记者把林警官的心挖出来,甄记者不肯,许莫暴躁,开了很多枪,警官和记者都受了伤。他把枪口对着我们,太……”

“请等一下!”甄意抬手打断,“把枪口对准了你们?”强调了“你们”。

“……是。”

“所以,”甄意缓缓道,“许莫并非单独胁迫你,也并非把枪口正面对向你一人?”

询问的句式,却是肯定的语气。

淮如狠狠一怔,脸色发白。她知道接下来还有安瑶做证,如果撒谎,她之前营造的形象会全线崩溃。陪审团有十二位陪审员,必然会有一部分相信她。

她闭了闭眼,死不松口:“他的枪口是对着我们两个人的方向,子弹打到谁都有可能。”

这是杨姿教她的说辞。

甄意跟没听见她的话似的,抱着手,挑衅十足,自言自语道:“我认为,当时许莫并没有胁迫你,而是胁迫在场的另一位证人。是你自作多情。”

她这样的语气逼得淮如几乎破功,她控制不住,怒道:“许莫差点儿开枪杀了记者,我是在救人!”说完,便见甄意的眼睛里有了笑意,她莫名心底一凉。

下一秒,便听她幽幽道:“先不管是为了谁,刚才你总算是承认枪口不是对着你了。”

淮如一震,她的确在情急之下说出“许莫差点儿开枪杀了记者”。

可她很聪明,瞬间补充:“他会在几枪内打死甄记者打死我,他会屠杀所有人!林警官已经快死,我应该救自己,救另一个更有机会活下去的人。”

“抗议!”杨姿反驳,“不论自救还是救人,都符合‘合法杀人’的法律定义!都可以免责!”

“谢谢杨律师的提醒,”甄意回头看她一眼,嘴唇一勾,傲然道,“那我们来讨论救人的定义。”

她眼风扫向淮如,真真是毫不掩饰的绵里藏针,直指关键:“你如何判断许莫会发狂杀人?”

“我在许莫扣动保险栓后才动手,并非无缘无故怀疑他要杀人。”这也是杨姿教她的,说明她有足够的理由判断许莫要开枪。

甄意眼神灼灼:“许莫扣动保险栓,扣了几次?”

淮如隐隐又觉不安,而这种事实类的证据,是无法撒谎的,便小声道:“四次。”

“哪四次?”

“对林警官两次,对记者两次。”

甄意眼瞳一凛:“许莫扣动四次保险栓!前四次开枪你都没动手,前四次都打在非关键部位。为什么你认定他第五次势必会杀人,会一枪毙命?!”

淮如哑口无言。自己说什么都掉坑里。这个叫甄意的女人变脸比翻书还快,嗅觉太敏锐,攻势太凌厉。纵使她神经高度紧张也应接不暇。她觉得已经被她剥了一层皮。

“你撒谎!”甄意指着她,语气凶厉,“你对情势危险的判断不充分,你杀人并非受胁迫,你有别的原因,你撒谎!”

淮如大惊,冤枉道:“我没有杀林警官的理由,我不认识林警官,也不认识绑匪。我只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被劫持者。在那种环境下,我真的以为他会杀人!”

杨姿瞬间意识到淮如心急说错话了,起立:“反对!”

“反对无效。”

淮如愈发惶恐。

甄意的表情却松缓下来,没有继续发力,反而平静地问:“许莫一开始要挟记者把林警官的心挖出来?”

淮如见她不问前面的事儿,心里松了口气,说实话:“是。”

可很快甄意话语一收:“为什么心还没挖出来,林警官就身中两枪?”

这一张一弛叫淮如叫苦不迭,再度紧张。做过笔录内容也无法撒谎:“因为……绑匪发现林警官是……警察。”

“哦?绑匪怎么发现他是警察的呢?”

淮如不作声。

“回答我!”

淮如肩膀一抖,低声:“我不小心喊出来……”

全场哗然。

甄意停了一会儿,等着大家议论完,才问:“你暴露林警官的身份时,没有想过这会给林警官带来生命危险吗?”

“对不起。”淮如捂着脸哭泣,“是我情急之下口误,是我对不起……”

旁听席上再度有轻声议论。有人察觉,这个人虽然可怜,但也极度可恨。

甄意等到大家都安静,鸦雀无声了,幽幽问了句:“你刚才说,你没有杀林警官的理由,因为你不认识林警官。那么……”她声音不大,却砸进每个人的心里,“你当时怎么知道林涵的身份是警察?”

一语既出,满座死寂。阴风阵阵,所有的目光都胶在淮如身上。

淮如惊愕,这才知落入了甄意的圈套。她不断暗示她故意杀人,任何细枝末节都被她揪出来,她腹背受敌,应接不暇,情急之下装可怜为自己洗脱,没想到出了漏洞,牢牢被她抓住。

淮如足够机智,迅速挽回,道:“林警官和司警官去医院调查许茜死亡案时,我见过,所以知道他是警察,但不算认识……”

“你已经撒谎了!”甄意毫不客气地打断,不再给她发言机会,“你认识林警官,却说不认识;你还说不认识绑匪,这句话也不可信。全是撒谎!你全都认识!”

旁听席上再度哗然。

“反对!”杨姿厉声抗议,“这是毫无根据的推论。”

法官看了甄意一眼:“反对有效。”

可甄意的目的已达到,她收势了,问:“许莫为什么逼迫别人动手,自己不动手?”

淮如一怔,咬牙不语。甄意料到她死也不会说,转身看向陪审团和旁听席,声音清朗而明亮:

“被告不肯说,我来解释,根据另外两名证人的笔录,许莫不自己动手挖心的原因是,‘我妈妈不让我杀人’。这是绑匪的原话。”

众人皆惊怔。

甄意优雅鞠躬:“我的问题暂时问到这儿。”

不再继续问,留下的想象却无穷:淮如不肯承认这句话,是什么目的?

杨姿手心发凉,甄意的气势太强大,攻势太凶狠,关键是,任何的细枝末节她都不放过,根本叫人防不胜防!

接下来,安瑶以证人的身份出场。

在建议甄意当控方律师前,尹铎就对甄意的证人身份有些疑虑,她只记得自己被枪击的情景,却不记得淮如杀林涵的细节。尹铎认为她可能受了刺激短暂记忆缺失,如果她当控方证人,容易被辩护人抓到弱点。那天约甄意对证词,其实想委婉地告诉她不会让她做控方证人,不想却有意外的收获。

甄意和安瑶配合得非常好,安瑶简短地描述了当晚的场景后,甄意问:“你看到了全部的情况?”

“是。”

“许莫要求甄记者把林警官的心挖出来?”

“是。但她拒绝。”安瑶声音平缓,说话很轻,不徐不疾,却透着说服力和感染力,“许莫朝她开枪,威胁要杀她。第一枪打在她的左腿,她疼得尖叫,捂着林警官肚子上的伤口不松手;第二枪打在她的右腿,她跪下去了,还是不松手,也不肯拿刀。她说,不管是为了任何理由,都不能杀人。她还说,让我为了救自己的命,去剥夺别人的命,休想。”

分明语气平静,却带着满满的不动声色的血性,让所有人都看到那惨烈却坚韧的一幕,看到生命的挣扎与抉择。

法庭上落针可闻,旁听席上鸦雀无声,甚至有人不禁抹眼泪。淮如被逼杀人或许是无奈,但这样骨气才是人性的正道啊。

甄意倒是全场最平静的,问:“接下来,他有没有说什么?”

“他威胁说要把甄记者的心挖出来。”

“没有提到淮如?”

“没有,因为淮如是人质。”

现场开始窃窃私语。安瑶又缓缓道:“我认为,对淮如来说,事情并没到最危急的关头。因为她并不是许莫眼中的焦点。”

旁听席里一片哗然。

淮如震惊,杨姿则抗议:“反对!许莫的情绪当事人无从得知。这些判断都是证人的主观想法。”

甄意淡淡看她,借力打力:“你当事人认为事情已经到紧急关头,这也是她的主观想法。”

杨姿一噎,不想没挽回败势,反被咬一口。

法官敲法槌:“反对无效。”杨姿憋着气,坐了下去。有些心急了。

甄意继续:“淮如说她是为了救别人?”

“我认为不是。”

“为什么?”

“因为淮如把刀刺进林警官的胸口后,没做任何停留,就把他的心挖出来了。”安瑶眼中浮起泪雾,重复一遍,“她没做任何停留!”

这一下,庭上几乎要爆炸。

即使是自卫或救人,哪有人能在把一个活人的心挖出来时,毫不犹豫,毫不手软?

淮如一开始并不觉不妥,直到听到众人轩然,才察觉不对,大喊:“你撒谎!”

但这样的行为无疑是违反法庭纪律,淮如连带着杨姿都被警告。

接下来杨姿盘问安瑶,没有挖出任何漏洞,因为安瑶说的全是真话,她抓不到纰漏,反而给人留下安瑶诚实的印象。

安瑶和淮如形成鲜明对比,杨姿隐隐觉得不安。

庭审进入到后程,她终于冒险提出:杀死林警官的是许莫,淮如杀死的是一个必然会死的人。

为此,她请来了警署的法医:“请问,林涵警官的直接死因是什么?”

“挖去心脏,和剧痛。”林涵是活活痛死的。

法庭里鸦雀无声,甄意坐在律师席上,眼泪差点出来。

杨姿却很淡定,问:“请问许莫的子弹打在哪里?”

“脾脏和胃部。”

“打到动脉了吗?”

“是。”

“所以造成大出血?”

“是。”

杨姿势在必得地弯一下唇角,问:“法医赶到现场的时,林涵死亡多久了?”

“近两个小时。”

杨姿提高音量:“如果我的当事人没有杀他,以他脾脏和胃部大动脉受的伤,他能够撑上两个小时吗?”

法医沉吟片刻,最终答:“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