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栩栩如生 ·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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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开庭,旁听席上依旧挤满民众和媒体。秩序井然,鸦雀无声。

人们脸上没了对淮如的同情。过去的那么多天里,淮如频繁接受各种媒体采访,把他们耍得团团转。之前她有多可怜,此刻就有多可恨。

杨姿如芒在背,即使不回头也能感到众人森森的寒意,她脚发软,努力站起身,声音没什么底气,说:“我的当事人淮如承认日记和其他证据的有效性。放弃请字迹专家鉴定。”

话音一落,满场哗然。

杨姿咬咬后牙槽,做最后的挣扎:“林警官中枪后两小时警察才到,剩下的人质不具备劝服许莫回心转意的能力。林警官本就失血过多,会在短时间内死去。我的当事人杀死的是一个必死之人,我方申请减刑。”

“反对!”甄意唰地起身,语出带风,毫不留情,“许莫的开枪和淮如的动刀,两者是共同行为。举一个非常简单的例子。两个银行抢劫犯开枪杀死警卫,究竟是谁的子弹杀了他,不重要。因为共犯的两个劫匪都要为他的死亡负责!这个案子里,淮如作为许莫的共犯,和许莫一样要为林警官的死负责。更有甚之,许莫开枪后林警官身上的伤势还有变数,可淮如造成林警官的即刻死亡。她挖人心脏的行为极端恶劣。罪不可赦。控方坚决要求判终身监禁。”

“你……”杨姿想反驳,可她立在所有人敌视的目光,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最终,法官宣布休庭,陪审团退下商议。

等待的时间里,法庭上的人群渐渐焦灼,气氛一度点燃。所有人都引颈以待,忐忑张望,期待着最后宣判。直到法官和陪审员再次走上法庭,窃窃私语的庭上瞬间安静,众人的目光全聚焦在一个点上。

法官敲法槌,寂静无声。

“全体起立!”

庭中央,被告席上,旁听席上,不同着装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人哗哗起立。

法官庄严肃穆地朗读:

“陪审团全票通过,被告人淮如,被控谋杀警官林涵,犯罪手段残忍,犯罪事实清楚,涉嫌伪证,无自首忏悔情节,陪审团判定,犯谋杀罪。”

淮如呆若木鸡,瘫软在被告席。

“……根据K城《侵害人身条例》第二条规定:任何人被裁定犯谋杀罪,即需被终身监禁……”

一时间,法庭里镁光灯闪如星河,旁听席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甄意背脊挺直,立在律师席上,紧握着拳头,泪水夺眶而出。

……

法官宣布闭庭。

甄意转身便往旁听席上跑,媒体区的记者趴在栏杆边伸着话筒争先恐后地询问,她一概不理,三两步冲上去最后一排座位。言格已起身,目光凝在她身上,由远及近。她视线模糊,眼泪汪汪,一下子扑进他怀里,揪着他的西装,终于大哭出声。

言格眼眸沉寂下去,低头贴住她的脸颊,搂住她哭得浑身颤抖的身体。

“没事了,甄意,没事了。”他深知林涵的死一直是她心底的痛,也记得那晚去地下室救她,她埋头不让他看到她的表情,哽咽着说:“怪我,我不该下车。”

“甄意,你已经做到最好。”他贴在她耳边。声音很轻,却很有力量,字字敲进她心底。

直到林涵的妻子和父母过来,她才止了哭泣。

面对他们的道谢,甄意惭愧得无地自容,从包里取一张名片给她们,恳切道:

“这是K城民事官司打得最好的大律师,我和他有点交情,所以拜托他帮助你们起诉淮如,打民事诉讼赔偿案。淮如银行里的巨额存款都冻结了,不会出现赔偿无法支付的情况。这位大律师保证,林警官父母的养老,孩子的抚育,以及精神损失,最低也能赔偿数百万。虽然钱不能换回林警官的性命,但希望能弥补以后生活的艰辛。”

林涵的妻子接过名片,流着泪点点头。

“林警官被杀前,曾经模糊不清得对我说……要我动手……”甄意眼泪又下来,“他是一位谨记职责尽全力想保护平民的好警察。我会写信,向政府申请为林警官表彰授衔。”

走出法庭,司瑰和她的同事们全等在走廊上。

见到甄意出来,司瑰满脸泪水,扑上来紧紧抱住甄意,眼泪直流:“甄意,谢谢,谢谢。谢谢你让林涵瞑目!”

林涵的同事,一个个大男人们,面庞坚毅,眼睛里全含着泪水。

司瑰哭完,松开甄意,手胡乱一抹,收了哭泣,朗声一喊:“敬礼!”

数十位警司脚跟一磕,啪!整齐划一地立正,敬军礼。

十几位警司背脊笔挺,手臂端直,含泪的目光坚强而刚毅;不仅在敬甄意,更在敬他们牺牲的战友。

甄意心口巨震,情绪跌宕起伏,张了张口,却无话能说。

最终,报以他们深深一个90度鞠躬。

司瑰直起身,哭得泣不成声。卞谦紧紧搂着她。他抬头看向甄意,眼眶也泛红,说:“甄意,你做得很好。”

甄意摇摇头,轻轻道:“是我该谢谢你。”

她听尹铎说,卞谦主动写信给律政司推荐甄意,是他的鼎力相助让她在短时间内火速成名。正因起步好,她的路才越走越顺,这次才能胜任。也是他鼓励和帮助她拿回执照,她才能重新开始。

甄意从后门离开法院,没有接受任何媒体采访。在法院附近的酒店住下后,甄意和安瑶、言格一起对证词。

安瑶的伤人案前两天已审理完,言家给她请的律师很厉害,最终被判自卫伤人,无罪。

接下来言栩的庭审,甄意请她出庭做证人。

之前安瑶在庭上的表现相当好,甄意对她完全放心。甄意陪言格上楼。

“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还是躺下对证词?”

她进屋就在门上挂了请勿打扰的牌子,快步走到窗边把沙发拖到落地窗前,拉上窗帘里层的白纱帘。阳光朦胧,房间里光线温暖而不刺眼。

“不用。”言格走去落地窗边,望一眼白纱外边的繁华世界,又回头看她。

她已坐下,忙不迭地整理资料,主要是他的证词。

言格想,其实她证据充分,言栩的案子必定会赢,却不知她为何如此紧张兮兮,拿着笔的小手竟微微颤抖。还看着,听她唤:“言格,你过来。”

他走了两步,到她跟前站定,低头看桌上的白字黑字。她坐着,他站着。

她的手指和笔都很灵活,在纸张上敲敲打打,语速很快,听得出紧张:“这里说话要注意语气,这里说话要注意语速……”

他说话哪里有语气和语速的问题,但她交代的任何事,到了他这里,都变成一个个清淡却认真的承诺:

“嗯。”

“嗯。”

她每说一句便抬头看他一眼,薄淡的阳光下,他鼻峰的弧线非常完美,像一尊雕像。清秀而苍白的脸上神情专注,看得出她每一句话他都有认真听进心里。

阳光微醺,隔着一层薄纱,高楼下繁华的街道像是沉在水底,喧闹声朦胧不清。

这一米阳光里,只有女孩细腻的声线:“言格,你记得,答的时候不要急躁。”

“注意不要紧张。

“如果对方问了意外的问题,别慌乱。”

“急躁”“紧张”“慌乱”,这种词真是太”适合“言格。他从容配合地听着,就说了句:“嗯,知道了。”

他嗓音像瓷,又像慵懒的阳光,专注地回答,她反而一下忘了词,不知接下来还要交代什么。她又赶紧翻纸张,唰唰地响。边翻边轻轻吸了口气,可脚还是在抖。

他低头看着她,终于问:“甄意,你在担心什么?”

她一愣,仰头看他,目光有些茫然,半晌又低下头,捋一下耳边的碎发,声音又细又小:“我怕他们欺负了你。”

有一瞬,世界是安静的。

言格看她几秒,才轻声道:“甄意,我没那么弱。”

“我知道啊,可……”尾音没了,她没继续说。

“你要相信我,甄意。”

她“嗯”了一声。不是不相信他的能力,只是法庭上难免深挖细枝末节,那么多旁观者,他的性格,怕是不自在。

他手插兜,背身立着,又问:“他们能有你伶牙俐齿?”

“不一样,”甄意瘪嘴,有些委屈,更有些霸道,“我说得,别人说不得。”

“……是……你说得,别人说不得。”他看着窗外淡蓝色的天空,缓缓地说。

是承认的。

良久,她在心里搜刮了一圈,道:“没什么可交代的了。”

“你躺下休息一会儿吧。”言格说,转身去客厅。

甄意的确是累了,这一场庭审耗费她太多的力气,她躺在床上,一闭眼才发现好累,眼睛哭肿,便觉整个人都不舒服,困倦而无力。

很快言格回来,手里拿着两个小袋子,坐在床边,看一眼她红红的眼睛,说:“把眼睛闭上。”

甄意抬起脑袋一瞧,又乖乖躺下:“酒店里怎么会有冰茶包?”

他用茶包盖住她的眼睛,探身过去一点点抚平边角,说:“早叫人准备了。知道你会哭。”

黑暗中,他的声音落在头顶,格外轻沉好听。

她的眼睛在一瞬间清凉舒爽起来,鼻尖还能闻到淡淡的绿茶香,袅袅的,惬意而沁心,昏昏沉沉的脑子也清明起来。

又听他淡淡地说:“眼睛痛,就容易头痛。敷一段时间再睡一觉,醒来应该会消肿。”

“你怎么算准了我会哭。”她放松地躺在床上,觉得窝心极了,隔半秒,又有些懊恼,“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喜欢哭?他们都说,女人不要经常在男人面前哭,哭多了,眼泪就不珍贵。”

他只说了句:“看人是谁。”她条件反射地扭头,又赶紧捂住茶包,漆黑中,他扶正她的脑袋:“别乱动。”

她问:“我以为你说看事。”

“嗯。”他重复了一遍,“看人。”

因为是甄意,所以每一滴眼泪都很珍贵,每一滴眼泪,都格外珍贵。

其实,比起林涵的死亡案,许莫的死亡案并没那么大的号召力和关注度。可因为之前那场庭审太过惊天动地,这次法院的气氛丝毫不输上次,甚至更甚。媒体民众的焦点全不约而同放在甄意身上。

大家很关心上次还和检控官们合作,这次又站在对立面和检控官展开对决的甄律师。

等候上庭的时间,甄意遇到尹铎,和他聊起来:“许莫被杀案,淮如是控方证人,怎么经过前一次庭审,还没取消?”

“我也知道陪审团会对她的印象打折扣,但只有这一个目击证人。她看见言栩把许莫拉下水,对比言栩的自首录音,淮如说的话很吻合。”尹铎停顿了一下,“检控团举手表决,让淮如出庭。”

“淮如配合控方做证会不会有好处?”

尹铎微妙地抬了抬眉,只说:“无论在哪儿,控方都有各自的一套行事规则。”

甄意也不介意,反正她也要送淮如一份大礼。她看他半晌,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

“没事儿,只是觉得会比上次轻松。”

甄意揉揉鼻子,还是想笑,庭审完,尹检控官怕是又要被法官一通训斥。

……

控方对言栩案的控告是:故意杀人,有自首情节,可以量轻。

而辩护人甄意提出的是:无罪辩护。

控方宣读控诉书后,首先出场的是言格,作为言栩的代表人接受审判。

甄意先对言格提问,两人一问一答,配合得天衣无缝。

“请问你和当事人是什么关系?”

“双生子。”

“为什么当事人不能出庭需要你来做代表?”

“他出了车祸,快一个月,还没有醒。”

“为什么出车祸?”

“他车开得太快,不会控制,翻车了。”

“他开车去干什么,为什么开那么快?”

“他着急想去自首。”

这话一落,旁听席上的人注意力集中了。

“自首?”甄意很擅长抓听众的情绪,刻意重复一遍。

“对,自首。”

“当事人是在许莫死后第二天才出的车祸,对吗?”

“对。”

“为什么当时不自首,后来却那么着急地开车赶去?”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杀死了许莫。”言格平静道。

众人面面相觑。

甄意问:“什么叫不知道自己杀了许莫?”

“他以为把许莫拉下水时,许莫已经死了。他以为他只是挪动现场。”

这一下,庭上议论声起,众人交头接耳。这种情况,闻所未闻。

甄意要的便是这种效果,点头:“所以他并没有杀人的意图。在得知许莫是淹死之后,心里满怀愧疚,立刻去自首。”

“反对!”尹铎抗议,“推论太空泛。”

“反对有效。”

甄意不说了,转而问:“言栩出车祸,又是怎么自首的?”

“他本身不善表达,会紧张,不会说话。所以录了音,想把录音笔交给警察。”

“你怎么知道有录音笔?”

“翻车后,我去救他,他把录音笔塞到我手里,拜托我一定要交给警察。”

全场寂静了。谁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正直与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