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宿缘情错万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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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犹如黑布般密密麻麻地罩着,让人压抑地透不过气来。

东珠躺在床上,怔怔地愣着神儿。

云姑姑带着如霞、春茵在东殿整理省亲时亲族眷属所敬献的各式礼物,寝殿里只留启秀和那木都两人侍候。

这两人听得东珠这边半点动静也没有,知道她累了一天是睡着了,便在外间有一句没一句低声闲聊。

启秀看着那木都的手又黑又粗,还有一块一块的冻疮,不禁说道:“哎,知道的你是分到了咸安宫侍候贵太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分到了辛者库,这手怎么弄成这样了。你们咸安宫里没有粗使太监吗?”

那木都叹了口气:“咸安宫的老太监个个体弱多病,哪里能干的了活,不过是混吃等死罢了。那几位老嬷嬷也只负责看着贵太妃,只要贵太妃不犯病、不往外跑,她们自是旁的什么都不干。贵太妃人虽然糊涂了,可是这吃穿用度的排场丝毫不减,有时候这一天就要换两三身衣裳,只要一换下来,就得让人洗,还不能送到浣衣房去,必得我们这些人去洗才成。”

启秀压低声音说道:“咱们娘娘被贬,连带咱们也被分往各处,原来只想主子娘娘们争宠争位子与咱们无关,未承想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管分到哪个宫去,别说主子了,就是那些原本跟咱们一样的宫人都挤对咱们。如今娘娘回来了,咱们才算得了赦。往后啊,咱们可得想法子多帮衬咱们娘娘,千万别让她再有个闪失。”

那木都面上露出愁苦之色:“这次我和来娣被分到咸安宫,看到那些太妃们每天过的日子,突然觉得这宫里真不是什么好地方。那些太妃,其实不过才三十来岁的年纪,大好的年华就这样每天不活不死地熬着,有时候还要受那些太监嬷嬷们的气,如今为了一盒糕点、一匹锦缎,还要争个五眼鸡一般,真真好没意思。”

“咳,你看她们如今的日子你是觉得愁苦,可是你怎么不看看慈宁宫、慈仁宫里的那两位。”启秀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意味深长,“不知筹划没有算计才会落得冷宫养老等死的结果,可是若是筹划好了,你怎知咱们主子往后是住慈宁宫还是慈仁宫?”

没听到那木都再说什么。

听了这些,东珠实在觉得索然无味,这宫里还真是一个能把人变成鬼的地方。越发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过了半晌她便悄悄掏出藏在枕下的那两粒丸药,放在手心里凑在鼻子下面闻了又闻,果然是无色无味。

玛嬷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这两粒药丸你拿好了。等到新正之夜看完焰火,你就吃了这粒小的。”

玛嬷当时的神色透着玄虚。

东珠心想,真如玛嬷所说的那般吗?吃完这个药,自己就会浑身发热出疹子,会被人认为得了天花之症?

“然后啊,宫里就会把你送出来,送到西山的碧云寺里,那时你再把这丸大的吃下去。那样,这世上就再没有昭妃娘娘了。”

东珠摸着那丸大些的药丸,心道这便是传说中的“假死丹吗?”

她有些不信。

“你别不信,若没这丸药,就没有你爹爹和你那几位叔伯姑母……当年若不是服了这药假死,你玛嬷我哪里能活到今日?”玛嬷眼中全是苦涩,“从来都恨太祖皇帝,将亲生的女儿当作鱼饵,送给敌营的首领去作贱。皇家娇女一面要当细作给咱们建州传回消息,一面又得瓦解分化敌营势力,夜里头跟人家扮夫妻装恩爱,白天还得作奸离间寻事挑拨。最后事发竟被自己的丈夫拿箭指着要射死。我当时想,死就死了,若死了也算偿还了这一世的情。可是,当太祖皇帝派人给我送来这个,那时候我才知道我亲生阿玛不仅只是利用我,他心里还是疼我的,他还不想让我死。”

玛嬷好像哭了。

是的,东珠分明看到玛嬷眼中一闪而过的泪光。

只是转瞬便消失得干干净净。“丫头,玛嬷有那么多亲孙子都不宠,知道为什么独独宠你一个吗?”

东珠摇了摇头。

“我和你的姑姑们为了爱新觉罗家把该做的、不该做的都统统做了个遍,我们对得起这个姓氏,对得起列祖列宗父兄子侄,可是唯独对不起自己啊。身为女人,我们都没有过过一天自己想过的日子。所以,玛嬷宠着你、娇着你,因为你的身上承载着我们家三代女人的幸福。”

东珠仿佛懂了。

“拿着吧。这离正月也就一个来月,玛嬷还有好多事情要料理。”玛嬷面色紧肃,“记住,这事儿跟谁也不能说,你额娘、你阿玛、你几位兄长,都不能说,说出来就是天大的祸事。”

东珠点了点头:“可是,我假死以后又怎么办?咱们满人的规矩死后是要火化的。”

穆库什笑了:“放心吧,玛嬷会安排妥当的。等你再醒过来的时候,你会在你想去的地方,你就在那里安安心心地等。有朝一日,你心里的那个人也会到那里去找你的。”

回想玛嬷最后说的话,东珠有些无措,我心里的那个人自然是费扬古,可是他又不知道我是假死,他怎么会去藏身之地找我?而我“死”之后,他会不会伤心?会不会很快忘记自己?

心中像打了一千个结,越想越烦,越想越乱,正在辗转反侧之际,只听到寂静的院中响起一阵脚步声,又听到门口小太监秋生惊慌失措地念白:“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接着,外殿便响起一阵细小的步子声,启秀与那木都匆匆入内:“娘娘,皇上来了,快接驾吧!”

东珠立即将两丸药塞入枕下,刚刚站起身,连件外衣还未披上,康熙已经入内。

“参见万岁爷。”启秀与那木都立即跪下,启秀还悄悄拽了拽东珠的裙脚。

东珠这才跪了下去。

“你们都下去。”康熙说。

启秀与那木都退了出去,并悄悄带上寝殿的门。

东珠一动不动跪在床边,只着了一袭轻软的寝衣,地板上的冰冷透过那层薄纱立即顺着膝头传至体内,那滋味自然不好受。

只是,皇上不叫起,她便不能起。

心中充满怨恨。

康熙一步一步走近她,皇玛嬷说,这段时间自己应当对昭妃好些。

他很清楚这“好”意味着什么。如今三辅臣联成一气,在朝堂上筑成一道牢不可破的铜墙铁阵,只一个苏克萨哈根本无从抵挡,若想破了这阵,就要对昭妃好,以此警示索尼,并逼他出手。

于是,他今晚来了承乾宫。于是,出人意料的,他万分温柔地亲手将她扶起。

当两人的手触碰到一起的时候,都有一种惊悸的感觉。

东珠吓坏了,她在起身的一瞬便连着向后退了两步。康熙的手悬在半空,样子有些滑稽,眼神一扫,看到不远处衣架上的外衣,随意拿了一件亲自披到了东珠的身上。顺势一同坐在床边。

好像除了大婚那日与皇后共同坐帐,他还没有这样坐在一个女人的床边。

面色微红,康熙不知该怎样去打破僵局。

东珠也不知道,她的心跳得很快,她突然想,如果康熙在此时强要与她圆房该怎么办?自己和玛嬷的计划还来不及实施。若是真的圆了房,自己就算出了宫,将来又如何面对费扬古?可是若拒绝,又要以什么样的理由来拒绝呢?

康熙微微侧首,他凝视着东珠,人如其名,她果然优秀。

包裹在寝衣中的她玉骨冰肌肤白胜雪,纤细如柳的身姿比娇媚可人的面容还要令人着迷,如今才明白楚王为何独爱细腰。

果然勾魂。

不禁想到昔日里与秋荣和皇后的欢好场面,只觉得身子微微发烫,在这样的情景下,也许玛嬷所盼望的对昭妃的“好”,很快就可以实现。

曾经以为,除了妍姝,自己不会对旁的女人动心。

但是此时,康熙有些糊涂了,自从初尝鱼水之欢以后,他对女人的想法变了。原来没有爱的女人也能够带给他安慰,甚至是快感。

他甚至渐渐习惯于这样的程序,白天想着妍姝,夜里享用着司寝宫女和后妃,两者根本不相扰。

他伸出手轻轻勾起东珠柔美的下颌,他的脸渐渐贴近她,不知怎的,他居然对着她做了一个对任何人从未有过的举动,他想吻她,不是莹润欲滴的唇,而是那双明亮如辰的眸子。

可是,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惊恐。

“你在害怕?”他问。

东珠没有应答。

“你也会害怕?”他难以置信。

“你,心里有人吗?”她突然问他,眼睛也直愣愣地对着他,此时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紧张与害怕。

“什么?”康熙没听清。

她的手轻轻覆在他的心房上:“这里很小,如果这里已经有了人,就不该再让别人进来,那样太挤了,大家都不好过。”

康熙莫名,他紧盯着东珠,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随即,她把手收了回来放在自己的心口上,用蒙语低声说道:“我这里已经住了一个人,从我四岁开始,他已经在这里了,我想我这一生,到死都不会改变。”

康熙被震惊了。

“你知道你自己的身份,你知道你是在对谁说这样的话?”同样是蒙语,康熙的语调中没有愤怒只是惊讶。

“我知道,我是皇妃,是你的妃子。我是在对皇上、对我的夫君说这样的话。”东珠眉头微蹙,眉眼间闪过万种风情最终凝为无限的悲苦,“我没有办法对你说谎,也没有办法对不起自己的心。”

“你不该进宫。”他说。

“该与不该都不是我能决定的。”她脸上是无可奈何的神情,“我不想进宫却最终还是进来了。”

他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紧贴着她的脸,几乎是咬着她的耳唇,切切说道:“所以,一切都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你不想进宫可是终究进来了,你不想成为朕的女人,可是这同样容不得你来决定。”

带着她一起跌在床上,他的身子重重压在她身上。

两个人离得很近,仿佛就要化为一体。

“求你。”她说。

“放心,朕会好好疼你的。”说着,他便吻了下去,缠缠绵绵的一个长吻,他发现她的唇很软很润,吻起来感觉极舒适,特别是在她抵死地拒绝中他的舌探入她的唇中,他才发现自她的口中有一种淡淡的让人着迷的清香。

就像口渴时喝到的甘露,他贪婪地吮吸着。

从来没有像此时,对于一个女人有着这样的渴望,他觉得自己突然像个原始人,在苍茫的草原中追赶着一只小鹿,她一定也必须是自己的猎物。

“我想我能理解妍姝为何一心求死。”在他的手即将扯下她身上最后一件衣服的时候,她瞪大眼睛紧盯着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如同被兜头浇了一桶冷水。

康熙一下子呆住了。

“你说什么?”他大吼着。

而她却不再说一个字。

他甚至用手狠狠掐着她的脖子,直到她呼吸困难,即将憋死过去。

他放了手,站起身,默默穿好衣服。

“你知道些什么,讲给朕听。”站在窗前,背对着东珠,他的表情十分骇人。

东珠坐起身,用被子将自己裹好。

“妍姝与额附圆房的当天夜里便沉水自尽了。”她的声音微微有些轻颤,“她为什么这么做,皇上一定明白。可是,我替妍姝不值。她在那里生死凄苦,一心只想为爱人保存一份完整、一份美好。可她不知道,她心里的那个人却夜夜都在别的女人身上重复着她所最不愿承受的那种痛苦。”

“你从何处听来的。”他依旧是背对着她,冷冷问道,只是东珠听得出来,他的声音分明是在狠狠压抑着某种强烈的情绪。

“我一直以为皇上对宫里宫外的事务应当是洞悉一切的,只有这样才不会为人蒙蔽、为人左右,才能做出最正确的判断。然而,有些事情,却偏是众人皆知唯独只瞒着皇上。”东珠心中十分忐忑,今日为了自保所说的这番话,尽管她用了蒙语,因为她知道这宫里的人会蒙语的并不多,可是依旧有风险,如果让太皇太后知道了,自己便彻底将她得罪了。

而当下也只能如此了。

康熙未发一语,独自于窗前静立了一会儿,便走了出去。

从始至终,他没有再看东珠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