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伏特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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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隔间出来,彭野回身,低头看着程迦,说:“这家老板娘会编藏族姑娘的小辫子,让她给你拾掇一下?”

程迦说:“好。”

彭野掀开帘子,十六和老板娘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聊天,听到脚步声,两人回头,表情相当微妙。

可彭野相当淡定,就像刚才他是去后边和程迦聊天了一样。

彭野抬着帘子,让开一条路,给身后的程迦先出去。

十六张大嘴巴,“程迦,你穿这衣服真好看。”

程迦说:“我穿什么都好看。”

十六大笑道:“对对对。”

老板娘起身走过来,道:“再把头发编成小辫儿就最好了。”

彭野说:“你帮她弄一下。”

老板娘带程迦到柜台边帮她编辫子。

等待的间隙,彭野在店里四处走,最后站在挂头饰的墙边看。

十六过来撞他一下,笑眯眯地低声道:“七哥,感觉怎么样?”

彭野搭上他肩膀,下了力气拧。

十六痛得龇牙咧嘴,没敢叫出声,小声道:“错了错了,我错了。”

彭野松开他,去拿挂在墙上的一串珊瑚珠子。

十六揉着肩膀,问:“那你们刚才在干什么嘛?”

彭野说:“打架。”

“打架?”十六呵呵几下,谁信呀。

他于是问:“打得开心舒爽不?”

彭野斜过眼来看他,“咱俩试试?”

十六勾住他脖子笑,“哥,咱能别那么重口不?”

彭野手上拿着一串红珊瑚头饰,中间一颗淡黄色的琥珀。他回头看了程迦一眼,她歪着头坐在柜台边,让老板娘给她编小辫儿,表情淡淡的,隐约透着点儿不耐烦。

程迦抠着袖子上的丝线,余光感觉彭野的影子靠近,兜头罩下来。她头顶一沉,额前的发际线上压了颗琥珀,珊瑚头饰分坠两边。

程迦无语地抬起眼皮。

彭野已转身走了。

十六站在不远处看程迦,红珊瑚特衬她的肤色,他竖起大拇指,“程迦,不错!”

程迦懒得应他,问老板娘:“还得多久?”

“快了快了,还有十几根。”

待了一会儿,彭野和十六去对面的铺子买烟,程迦坐在这头,看着彭野高大的背影融在烈日下。

阳光白灿灿的晃人眼,他的影子虚幻在光线里,很遥远。

空气里有点燥热,昨天还是大雪,今天就是初夏。

他走到马路对面去了,插着兜低着头,在看烟。

路上依旧人来人往,有人挑着青菜担子,有人驾着羊车,还有……程迦的视线里出现了两个熟悉的人,安安和肖玲。

两人逛进这家店,一开始没认出程迦,还在挑衣服。

等走近了,安安这才发现,“程迦?你这么打扮真好看,像藏族姑娘。”

程迦问老板娘:“编好了没?”

“好了好了。”

程迦起身走了。

肖玲低声道:“安安,算了,旅途里见着的人,回去后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见。”

安安还在生她的气,没搭理她。

肖玲问老板娘:“刚才她那衣服还有吗?”

“没了,这儿的衣服都是自己做的,只有一件。”

肖玲选了另一件去试衣间。

“我清理一下。”老板娘跟过去,从里边拿出一件白色羽绒衣,要往角落的碎布堆里扔。

肖玲一眼看见内层的商标,拦住,“这是……”

老板娘道:“前边那姑娘不要了,扔这儿看以后裁布能不能用上。”

肖玲说:“我来这儿玩,衣服带少了,要不您卖给我吧。”

安安听了,回头看,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无语地转过头去。

老板娘道:“卖什么?这衣服我也穿不得,你要就拿走吧。”

肖玲开心极了,“谢谢啊。”

彭野等人回到客栈,石头借了老板的厨房,准备做饭。

程迦没事干,坐在稻草上帮着清点从车下卸下来的动物皮毛。她看到了几只小羊羔子,二维的、平面的、流血的眼洞望着她。

她摸了摸它的头,把它塞回去。

做饭到半路,彭野接到一个电话,开口便唤了声:“四哥。”

石头、十六、尼玛全注视过去,程迦坐在灶旁拧稻草把子,看了他们一眼。

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彭野握着电话,笑了笑,走到窗边,“我刚从风南镇过来。”

“……不是不见你……上次见面得有两年了……不是怕打扰……那晚有突发情况,赶时间……对,羊皮571张,别的也有……”

程迦听出来,那位四哥是彭野曾经的战友。

“现在?”彭野愣了愣,回头看众人,“……你来?”

他电话里头爽朗的男声越来越清晰,从听筒里走了出来,“你是大忙人,经过都不找兄弟吃顿饭,我就只得开着车,跟在你屁股后边追过来了。哈哈。”

四哥的声音在窗户外边走,人已经到了门外!

一行人拔脚往堂屋里去,到了大门口,迎面撞上一个高大魁梧,模样周正的男人,见着彭野,满眼都是笑,“老七!”

“四哥!”

两个男人互给了个拥抱。

随后——

“石头!”

“何峥!”

两人碰了一下拳。

何峥又捶了彭野一拳,“你小子!经过都不通知一声。”他看看彭野身后的人,道,“队里就这几人来了,难怪得赶着回去。”

彭野给他介绍:“这我给你提过,十六郎。”

十六朗声道:“四哥好!”

何峥道:“小伙子不错,有精气神。”

彭野道:“桑央尼玛,小孩儿。”

尼玛脸有点儿红,“哥,我老大不小了。”

何峥笑开了,拍拍他肩膀,“身子骨不错,看着是能吃苦的。”

尼玛立刻小鸡啄米般地点头,“能啊能啊。”

彭野目光搜寻一圈,发现程迦没跟来,又看向灶屋,她坐在灶台那边拧稻草把子。

夕阳斜射,她穿着蓝色的藏族服饰,长发编成小辫儿,头上的琥珀和珊瑚珠子在朦胧的光里熠熠生辉。因低着头,看不到平日那冷静漠然的眼神,乍一瞧,竟温顺得很。

彭野拉了何峥往那边走,“来得正好,刚做饭。”

何峥却停了脚步,笑道:“这次来,有人搭我便车,也来看你了。”

何峥走到门边,冲外头唤:“阿槐。”

彭野稍稍意外,本应走过去看看,人却鬼使神差地往灶屋的方向看了一眼,灶台前没人了,只留橘黄色的阳光和青白色的烟雾。

“野哥……”一道温柔婉转的女声传来。

彭野回头,阿槐站在门槛上,冲他笑。

彭野说:“你也来了。”

阿槐轻声道:“怎么,不想见我啊?”

彭野笑了笑,“说的什么话。”

几人往灶屋里走,何峥突然想起什么,道:“对了,车上有几十斤肉干、鱼干。石头,你去搬下来。”他把车钥匙扔给他,“都是阿槐买的,我只顾激动,忘了给你们带东西,还是女人细心体贴啊。”

彭野看向阿槐,“多少钱,我让石头给……”

“都是那天你给我的钱。”阿槐轻声说,“你和我那么客气干什么?”

身后十六走近了,彭野没再继续说什么。

进了灶屋,程迦坐在稻草堆上玩打火机。

彭野稍稍皱眉,“你这是想把自己给点燃?”

程迦没什么表情地看他一眼,看何峥一眼,又看向阿槐。阿槐也在看她,目光相遇,阿槐冲她笑,梨涡浅浅,有种小家碧玉的温柔。

何峥问:“不是藏族的吧?”

彭野说:“不是。换了身衣服。”

“看着不像,”何峥笑着说,“怎么不介绍一下?”

彭野一开始就想带何峥来介绍的,现在倒搞得像他没把程迦放在眼里。程迦没等彭野,自己开口:“我叫程迦,摄影师。”

十六帮腔道:“她拍照片给咱们保护区做宣传。”

何峥喜上眉梢,道:“那敢情好。这几年野生动物皮毛需求在增大,价格一路上涨,盗猎者跟着猖狂了。是得多宣传宣传,你做的是好事,比我们影响力大。”

程迦道:“我做的是轻松的事儿,没你们苦。”

石头搬着袋子进来,听了,道:“程迦来这儿遭了不少罪,高反都没怎么好,还差点儿被黑狐手下的人杀了。”

何峥一愣,看向彭野,“怎么回事?”

彭野把大致情况和何峥说了一遍,何峥道:“原以为你们这一路回去,只会有人来抢羊皮,怎么还多了层危险?”

阿槐轻轻地说:“那你们要把她保护好,”又加一句,“自己也得多小心。”

程迦没吭声。

很快,阿槐帮着石头、尼玛炒菜做饭。

何峥和彭野则走去屋外聊天,两人经过院子里的草垛子,爬上去坐着抽烟。

何峥问:“你以前说,打算抓到黑狐就退,是要退个彻底?”

彭野道:“太苦。要不是为着事儿没办完,没人撑得下去。但这事儿,永远完不了。”

黑狐只是与他们梁子结得最深的盗猎团伙,可他们日常巡查工作要对付的除了黑狐,还有大大小小十几个团伙。

这些年来,很多被灭,很多苟存,很多正在新生。

没完没了。

何峥说:“等哪天,这世上没人贩卖藏羚皮,咱们就解脱了。”

彭野没说话,幻想性的东西,他从来不考虑。

何峥又道:“我最近听到一消息。”

彭野扭头看他。

“黑狐要洗手不干了。”

彭野默然。

何峥看他失神的样子,说:“怎么你倒失落上了?”

“他不干了是好事,也是坏事。”

何峥明白他的意思,他不干了,他的团队会遭受重创,四分五裂。可他不干了,可能就永远抓不到他了。

彭野吐出一口烟,说:“兄弟们的仇怎么办?”

何峥叹了口气,“这都是天意。说来,你也老大不小,该成家了。他不干了,这就是天意。”

彭野低着头拿烟头烧手里的草梗,没说话。

何峥道:“我记得二哥说,你喜欢航海,打算退了去干这个?”

彭野没吭声。刚进队时说的话,何峥不提,他都快忘了。

他回头看,草垛很高,与灶屋顶上的窗户齐平,他一眼就看到屋里的程迦,坐在稻草堆里,她头上的琥珀散着光。

他突然想起多年前。

何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程迦,道:“说来奇怪,黑狐准备退隐,怎么对一不相干的女人下杀手?”

彭野回头了。

他望着远处的夕阳,眯起眼睛,说:“天意。”

“你叫什么名字?”

“程迦。”

“你是谁?”

“我是摄影师,程迦。”

彭野和何峥在草垛子上坐了一会儿,石头在灶屋里喊何峥。何峥拍拍屁股上的草,看向彭野,“走不?”

彭野说:“我再坐一会儿。”

何峥又拍拍他的肩,滑下垛子。

彭野把烟叼在嘴里,掏出手机,不是智能机,上个网摁键得摁半天,最终输入“程迦”,搜索。信号不好,进度条走得缓慢。

彭野抽完一根烟了,才勉强刷出网页。他一条一条地看。

草垛下有脚步声,彭野扭头,看见了程迦深蓝色的绣花裙摆。

程迦走到草垛子下,仰头看他,表情淡淡的,“上边看得见太阳吗?”

彭野眺望屋顶的远山和夕阳,道:“看得到。”

程迦于是往草垛上爬,她穿着裙子,不方便。

彭野旁观了一会儿,把烟蒂扔去远处,俯下身,拎着她两只胳膊,轻而易举地把她提起来。

程迦皱眉,说:“不用你帮忙。”

彭野手一松,程迦掉回地上。头上还沾了几根草。

他说:“那你在下头待着吧。”

一只母鸡咯咯哒地从程迦脚边经过,啄一下她脚边的一颗稻谷,溜之大吉。

程迦看了一会儿鸡,说:“石头让我来问你,加几间房?”

彭野说:“不用加。”

程迦抬头望他。

彭野说:“四哥睡觉打呼噜,十六也打,他俩正好一屋。”

程迦哦一声,拔脚走了,嘴上还说了一句:“你和阿槐住。”

彭野问:“你说什么?”

程迦脚步停下,拿眼角瞧他,“我说,你和阿槐住。”

彭野无声地盯着她的脸看,半晌,笑了一下,说:“你倒懂事。”

程迦不说了,转身就走。

彭野喊她:“程迦。”

程迦又停下,“干吗?”

彭野问:“你能有那么一会儿不作吗?就一会儿?”

程迦冷淡地白他一眼,转身要走。

彭野说:“过会儿让阿槐跟你住一屋。”

程迦道:“我睡觉踢人。”

彭野说:“你还有这毛病?”

程迦说:“我毛病多着呢。”

彭野笑出了声:“这倒是真话。”

程迦:“……”

她原地站了几秒钟,又走回草垛子边去了,她靠在上边望着灰灰的院墙,问:“何峥以前是你们队的?”

头顶上方,他答:“是。”

她仰起脑袋回头,问:“他为什么不干了?”

彭野舔了舔嘴唇,琢磨了一会儿,说:“他单干了。”

程迦说:“意思是他私人组队?”

彭野说:“和我们一样,也算是民间的。”

程迦问:“那为什么不和你们一起?”

彭野没回答。

程迦垂眼。

彭野低头,只看得到她头上的琥珀和珊瑚珠子。他在玩草,手上的几根稻草编成了环儿,他轻手轻脚把草环儿安她头上。

程迦察觉到什么,皱着眉回头,抓了抓垛子上的杂草,未觉头上有异。

彭野问:“想什么呢?”

程迦说:“我在考虑给何峥拍照,到时,图片信息和你们的整理在一起。”

彭野笑了一下,原本要调侃她“拍哪种照”,想想还是算了。

程迦盯着他,“你笑什么?”

彭野说:“没笑什么。”

程迦目光洞悉,院子里再次传来脚步声,这次是阿槐。

程迦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从垛子上站起身,走了,和她擦肩而过。

彭野坐在高高的草垛子上,也没说话。

阿槐微笑,说:“野哥,石头哥喊吃饭了。”

“好。”彭野从垛上滑下来。

进了灶屋,大家坐下吃饭,程迦头上还戴着几根草,彭野见了好笑。

程迦以为他在对身边的阿槐笑,没搭理他。

程迦一人拿着勺子吃饭。

石头见了,道:“程迦,你这勺子比我做的那个好多了。白天那勺子害你没吃饱,你多吃点儿啊。”

程迦点头。

尼玛扒拉着米饭,瞅程迦。

程迦说:“不好好吃饭,看什么看?”

尼玛说:“迦姐,这勺子好看,在哪里买的,我下次给麦朵带一个。”

程迦头也不抬,“彭野送的。”

几道目光看向彭野,彭野没解释,夹菜吃饭。

程迦道:“他说挺便宜的,你叫他批发一打,一人送两个。”

尼玛小声“哦”。

阿槐看看程迦,看看彭野,两人没有目光交流。她又看了彭野一会儿,说:“野哥,你别总吃青菜呀,多吃点儿肉。”她夹了几大块牛肉放进彭野碗里。

彭野说:“我自己来。”

十六玩笑道:“哥你多吃点儿,阿槐姐的那些肉干都是特地给你带的。”

彭野看他一眼,十六缩着脖子闭嘴。

阿槐轻笑道:“说什么呢?大家都辛苦,是给大家吃的。”说着又往十六碗里夹牛肉。

她给每人都夹,也给程迦夹。

程迦说:“谢谢。”

阿槐笑,“不客气。”

彭野伸手添饭,何峥一抬头,怪了,“老七,你的手怎么回事?”

彭野拿回来一看,手背上一堆红痕,好几处被抓破皮。

想起在四风寨,程迦拆了纱布要打疯子,他抓着她给她把绷带重新绑回去,她反抗,抓他的手。

程迦看了一眼,事不关己地收回目光。

彭野不在意地说:“估计蹭哪儿了,不打紧。”

十六凑过去,琢磨道:“这是什么动物挠的吧?”

彭野道:“吃你的饭。”

何峥意识到了什么,没说话。阿槐也没吭声,她认得那是指甲抠的,可她也没立场说什么。她看看程迦,后者拿木勺舀着玉米咸菜和米饭吃,眼里没看任何人。

吃完饭,彭野走出灶屋,才迈过门槛,何峥劈手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到一边。

彭野解开他的手,“干吗?”

何峥压低了声音道:“老七,你这可不着边儿了。”

“我怎么了?”

“那藏族小姑娘和你什么关系?”

彭野说:“她不是藏族。”

何峥皱眉,一巴掌拍他后脑勺,“甭管她是不是,你和她搞什么?还有阿槐,他们几个不知道你和她的事,我还不知道?”

彭野沉默了几秒钟,道:“我和那藏族小姑娘没搞什么。”

何峥说:“真没搞什么?”

彭野说:“真没搞。”

何峥又拍一下他脑勺,“别找事啊。”

他说:“你这小子,尽招人,你得管住自个儿。”

彭野没说话。

其他人在下边聊天,程迦先回了房间。

她看到了头上的稻草,抓下来揉一揉扔进垃圾桶。她打开相机,把照片导进电脑,却意外发现一张照片。

木屋的墙板上挂满色彩绚丽的民族服装,程迦一身蓝裙子,坐在板凳上。她半趴在木桌上,白色的袖子与蓝色的袖子交叠在一起。她歪着头,让藏族大婶给她编小辫儿。头上的珊瑚珠子很漂亮。

她没什么表情,眼睛看着户外的阳光。

程迦想起她让大婶给编小辫儿时,曾把相机交给彭野拿着。他在那一瞬间给她摁下了快门。

她找了找,没别的了。

程迦摸出一支烟,边抽边看那张照片。摄影师的通病是看不得别人给自己照相,可这张,她喜欢。

抽完一支烟,她拿起相机准备出门。

到门边,隐约听见走廊上彭野和阿槐说话的声音。隔音还行,听着并不清晰。

两人由远及近。

彭野说:“明早起了就走,得尽快赶回去。”

阿槐柔声道:“下次见面得什么时候了?”

彭野道:“说不准。”

两人到了门边,彭野说:“你今晚和程迦挤一挤。”

阿槐好一会儿没吭声,最后才说:“好。”

“早点休息。”

彭野走去自己房间,刚拧开锁,阿槐唤了声:“野哥。”

“嗯?”

“我住你那屋吧。”阿槐走过去,在轻轻撒娇,“我都来了……”

程迦蹲在门廊里穿鞋子。

彭野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不好。”

阿槐声音很小,娇娇的:“那我晚上和她住,现在……我去你屋里坐会儿……说说话……行不?”

程迦穿好鞋,拉开门出去,就见阿槐揪着彭野的袖子,两人贴得很近。

程迦转身走,彭野哎一声把她叫住,问:“去哪儿?”

程迦说:“天还没黑,去外边转转。”

彭野说:“你一个人出去不安全。”

程迦说:“我叫了桑央一起。”

彭野一时无话可说,程迦扭头走,没几步,彭野说:“那就一起出去转转。”

彭野和阿槐在前边走,程迦和尼玛在后边走。

程迦走一会儿,看到好的画面就得拍下来,速度自然慢。彭野走出不远,总得停下等她。等她走上来,距离不远了,又继续走。

集市上没什么人了,稀稀拉拉的,都在收摊。

阿槐问:“她是什么时候和你们一起走的?”

彭野说:“离开风南镇的那天。”

阿槐问:“你去见我的那天?”

彭野说:“嗯。”

“她跟你们一道去保护站?”

“嗯。”

“待多久啊?”

“不知道。应该拍了照片就走。”

阿槐点了点头,走几步又问:“大城市来的人,在这儿挺受苦的吧?”

彭野说:“她能吃苦。”

阿槐说:“她好像不怎么爱说话。”

彭野道:“对人是不太热情。”

和十六、尼玛相处那么久了,她都很少主动开口讲话。

程迦对他的各种挑逗,他要是说出去,周围没一个人会信。

正说着,一只黑山羊驮着一个小筐经过,穿布衣的老头儿牵着羊绳。

彭野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箩筐。

老头儿瞧见了,招呼道:“买点儿?收摊了,便宜。”他勒了勒绳子,往地上丢几根草,黑山羊停下在他脚边嚼着。

彭野望向身后,“程迦,给你买点儿东西吃。”

程迦走过来看,箩筐里装着土黄土黄的凉薯。

她看着彭野,“买给我吃?”

彭野说:“你们那儿不都说每天得吃点儿水果吗?”

程迦看着筐底的凉薯,又看看彭野,“这是菜。”

彭野笑了笑,没和她理论,弯腰从筐底拿出一个,放老头儿的秤盘上,说:“先称这个。”

“七两多。”老头儿手里的秤砣翘得老高,“旺着呢。”

程迦看着那凉薯个头不大,居然不轻。

彭野拿过来,左手大拇指和中指捏住凉薯上下两个端点,他手掌大,外表的泥巴丁点儿没蹭到他手掌。他右手从凉薯顶端开始撕皮。

程迦看着他撕开粘着黄泥巴的皮,露出雪白的凉薯肉,一瓣皮,两瓣皮,跟剥橘子似的。

整个凉薯剥完,皮掉在黑山羊嘴边,羊儿凑过去嗅了嗅。凉薯白净净的,不沾半点泥土。

彭野递给她,说:“这是水果。”

程迦接过来咬一口,有些意外,凉沁沁的,一口下去全是清凉的汁水,水分太足了。

她怀疑曾经吃的凉薯和这是不同品种。

彭野看看筐里剩下的,说:“够你吃几天了。要不喜欢,拿给石头炒菜。”

阿槐站在一旁没说话。走完一圈回客栈,阿槐也没去彭野房间坐了,而是在程迦房里看电视。

程迦在楼下跟何峥谈拍照的事,谈完上楼,走到自己门口,却不经意地望向彭野的房门。

夜里,人往往容易精神脆弱,容易感情动荡,容易动情。

走廊里空空的,她靠在墙壁上,想着他立在四风寨的路口,迎面等待摩托车冲撞而来的那个眼神,冷静,狂野。

飞身拦车的那一瞬,力量,速度,胆识,身手,应有尽有。

她确定她想上他。

脑子里有很多人的声音在回旋。

“你能有那么一会儿不作吗?”

“程迦你不能控制你自己吗?”

不是不能,是不想。

程迦推门进屋。

阿槐在洗手间里刷牙洗脸。

程迦安静地换了衣服,散了头发上的小辫儿,穿上高跟鞋。她站了几秒钟,拿出根烟,走到镜子面前看,她只穿了件长衬衫,白色与浅蓝的竖条细纹,正是彭野说她“腿丑”的那件。

镜子里她头发有点儿乱,她拿手抓了抓,随意。

抽了几口烟,她走出去,带上门。

彭野洗完澡,光脚从浴室出来,收拾堆了满床的行李。

男人生活不讲究,他皱着眉头,从行李包里拎出一条不知道是谁穿过的内裤,团一团扔到门口。

门刚好被人推开,内裤落到一双高跟鞋旁。

程迦目光下移,挑脚把内裤掀了掀,看了一会儿,然后抬眼。

“不是你的。”

彭野扫一眼程迦的打扮,没说话。

她光脚踩着高跟鞋,衬衫摆下一双光溜溜的长腿,洁白的脚踝上有黑色的蛇形文身。

程迦进了屋,合上房门,落上锁,说:“你的比这个大。”

彭野不经意地轻哼一声,转头接着收拾。

程迦靠在门上看他。

男人头发没擦干,水珠顺着两颊流到轮廓分明的下颌上,随着他的动作轻颤。

程迦低头,掏出烟,手也在轻颤。

半根烟抽完,程迦深吸一口气。

“喂。”

彭野弯着腰,回头。

程迦问:“身边有女人吗?”

彭野没答,眉目都隐在昏暗的房间里,好似荒野上的兽,审时度势。

他不答,她心里就明了了。

程迦一句话问出,反而不再紧张,抬抬下巴,“要不要做个伴?今晚。”

彭野扔掉手里的汗衫,直起腰看她。

程迦倚在墙边,慢慢呼出一口烟,说:“不是一路人,但现在一路上。”

彭野刚洗完澡,身上只有一条内裤,白色宽松的平角裤,但那里的轮廓依然明显。

程迦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下意识掐灭指头的烟,手微微抖了一下。

她说:“我也只穿了一件。”

彭野看到了。她这衬衫很薄,没穿内衣,里面的风光若隐若现。

她朝他走来,他任她靠近。上次在服装店隔间,他以为把话讲明,可她愈挫愈勇。她欠收拾,他就来收拾收拾。

彭野拉上行李包的拉链,提起来扔地上,抬眸看她,“你凭什么就认为我非得和你发生点什么?”

“凭你看我的眼神。”程迦说,“你想上我。”

彭野舔了一下牙齿,冷厉地看着她。

出师不利。

她衬衫开了三颗扣,锁骨纤细,肩膀跟雪铺的似的,脖子上白色的绷带更显禁忌。她踩着高跟鞋走到他跟前,摸玩着下一颗扣子,抬眼看他。

“你来,还是我自己来?”

彭野抬手勾过那扣子,指甲盖轻触她。他看她的眼神神色莫测,半晌,说:“你自己来。”

程迦低头便要解,看到彭野的腹肌,她的手静止了。

她说:“我要摸。”然后,她就伸手去抚。

才碰上,整个人就像触了电般,她的手微微抖了一下,轻轻地自言自语:“我看到更好的了。”

彭野没听清,“你说什么?”

程迦不答,她食指摁在他紧绷的肌肉上,把他推到墙角。

彭野贴着墙。

她五指张开,在他腹肌上缓慢而来回地抚摸,彭野并没拒绝。她又摸他的胸肌,他的背肌。她嗅他肌肤上的气味。

彭野被她摸得有些心乱,问:“什么感觉?”

程迦抬头,“嗯?”

彭野笑了一下,“你摸来摸去的,什么感觉?”

程迦望住他,说:“伏特加。”

她的眼睛很平静,却莫名在勾人。让人陡升一种想摧毁它、想看它染上情爱的冲动。

有种落败的预兆。

彭野脸上的笑收了一点儿,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是吗?”

程迦说:“是。”

彭野朝她走近一步,说:“我尝尝。”

程迦浑身紧绷,被刺激得踮起脚尖,指甲抠进他的手臂里。

扳回一城。

彭野勾起一边唇角,说:“你别太紧张,我手动不了了。”

她咬着牙,人在他怀里发颤。

彭野不经意地哼出一声轻笑,低头一看,她眼神却依旧冷静,甚至带着高高在上的满意,像看一个给她服务的高级仆人。

空气中有种平静而隐忍的较量气氛。

彭野说:“程迦。”

“嗯?”她摸着他的后背,小手从后腰钻进他的内裤。

彭野笑出一声,说:“悠着点儿,我手上全是水。”

程迦听出他笑里的含义,男性骨子里的高傲和强势,在做爱上的主导和俯视。男人轻而易举让女人的身体产生强烈反应,女人就得拜服在他身下。

他说:“你什么感觉?”

程迦淡笑一声,仰起头凑近他耳边,一字一句道:“不够让我叹息的感觉。”

彭野眼瞳暗了,有些危险。

程迦平静得肆无忌惮,手往他内裤里探,问:“你什么感觉……”

话音未落,彭野忽然把她抱起来摁倒在床上。

程迦头发散乱,衣领大开。她冷冷一笑,直视着他。

他背着光,眼睛黑得像能滴出水来。

程迦很清楚,他在忍。

她勾住他的腰,说:“来啊。”

他隐忍了几秒钟,却忽然笑了,说:“不急。”

程迦脚趾勾了勾他,说:“你急。”

主动权易主。

程迦抿紧嘴唇,眼神笔直地盯着彭野。

她皱着眉看他。

她明白了,他在耍她。

程迦咬了咬牙,心里刚萌生出一种今晚非得让他求饶的恨意时,有人在哐哐哐拧门。

“老七,”外边,何峥很迷惑,“你怎么把门锁了?”

程迦皱眉,看看自己躺着的这张堆满彭野衣物的床,再看看另一张整洁的空床,突然明白何峥今晚住这屋。所以刚才彭野没把她拒之门外,反过来戏弄了她一番。

“来了!”彭野盯着程迦的表情,笑容放大。她看上去恨不得杀了他。

他把程迦从床上拎起来,塞进衣柜。

程迦冷着脸抗拒,彭野勾住她衬衫的扣子晃了晃,“你要这么给人看,我没意见。”说完,直接轻轻一脚,把程迦踹进柜子,关上门。

走几步,回头看一眼那沉默的柜子,彭野几乎是乐了。

开门的瞬间,彭野摸到裤子后腰湿答答的。

何峥走进来,“你锁门干什么?”

“在洗澡,防贼。”

“这店就我们住。”何峥打量了他几眼,奇怪,“你突然心情不错?”

彭野转过头没搭话,走进屋,一眼看见程迦的高跟鞋还散在他床上,大步过去拿衣服盖住。

何峥在他身后,“你这裤子怎么湿了一块?”说着,要去碰。

彭野挪开一步,摸着黏黏的后腰,说:“洗澡水没擦干。”

何峥哦一声,去洗手间上厕所,边走边嘀咕:“这房间好像不对味。”

彭野拿手摸了摸鼻子,不经意就闻到了指尖女人的味道。

何峥关上洗手间的门。

彭野拉开柜子,程迦抱着双腿坐在里边,冷冷地看着他。

彭野弯下腰看她,腹肌齐排排绷起来,他要笑不笑的,“还不走?”

程迦出来了,昂着下巴,问:“我的高跟鞋呢?”

彭野四处看看,“没看见,找着了给你。”

程迦抿着唇不吭声,光脚往外走。

到了门口,彭野扶着门,笑道:“慢走不送。”

程迦回头,斜眼仰视着他,半晌,说:“你输了。”说完,她走了。

几秒钟后,隔壁房间的门开了又关上。

彭野舔着牙齿,手指轻敲门板,觉得那女人是个妖精。

她一定看出来了,有一瞬间,他是想动真格的。

程迦光着脚,衬衫松垮地回到房间。

阿槐坐在床上看电视,转头盯着程迦看。程迦走到自己床边,从箱子里翻出条内裤穿上,又翻出一根烟,把打火机扔给阿槐。

阿槐慌乱地接住。

程迦坐到她床边,跷起二郎腿,扬了扬拆了绷带却还带着伤的手,说:“点烟。”

阿槐打燃火机,把火苗捧到程迦跟前,程迦夹着烟低头,微微皱着眉,吸了一口。她缓缓吐出一口烟,朝阿槐伸手,阿槐把打火机还回她手里。

她盯着阿槐看了一会儿,把烟雾呼到她脸上,阿槐不经意地往后缩了一下脖子。

程迦没有笑意地笑了笑,扭头盯着电视看,电视里在播放紧急避孕药的广告,程迦哼出一声冷笑。

看了一会儿,程迦拿眼角瞥阿槐,“你看我干什么?”

阿槐尴尬地别过头去,过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看程迦,“你……刚才去野哥房间了?”

程迦嗯一声。

阿槐没话说了。

隔一会儿,程迦问:“你和他什么关系?”

阿槐低眉不吭声。

程迦眯着眼睛看她,这姑娘在彭野面前挺放得开,在她面前却拘谨。程迦看得出,阿槐和彭野很熟,在他面前与在其他男人面前不一样。程迦也看得出,阿槐在她面前有股自卑感。

程迦问:“炮友?”

阿槐问:“什么意思?”

程迦点了点烟灰,把这个词给阿槐科普了一下。

阿槐说:“那就是吧。不过,我和他很少见面的。”

程迦问:“怎么认识的?他为什么给你钱?”

阿槐告诉程迦,她是山里的,没上什么学,从村里出来打工,结果被人卖了。第一次站街就遇着了彭野。

程迦听到这儿,笑出一声,“我就说他是个骚包。”

“不是的。”阿槐很维护彭野,说那晚彭野情绪很低落,还醉酒,他是头一次在外边找女人,也是最后一次用这种方式找女人。

阿槐也说不清,不知是因为他们第一次见时她的身份,还是他的心永远不曾停留,他每次和她做都戴套,忘买了就不进去了,没有一次失控。

程迦手指夹着烟,在空中画圈圈,问:“然后你们俩就好上了?”

“但见的机会不多,有时半年都见不了一次面。”

程迦想了想,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这儿一干十多年,不来几下估计人不正常。

“你后来怎么没干了?他把你赎出来了?”

“是后来,那个团伙的老大被抓,我们都被解救出来,但我也不想回去了。”

程迦问:“干吗不回去?”

阿槐说:“我爸死得早,我妈在村里就是个……全村男人都可以做我爸,我回去干什么?”

程迦沉默,有好一会儿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程迦问:“你在风南镇靠什么过活?”

阿槐说:“我在镇中心开了家服装店,生意可好了。”

程迦说:“好样的。”

程迦又问:“你跟彭野最后一次见,是什么时候?”

阿槐一时也没说话,她不知道程迦说的见是见,还是睡。所以不知该说半年前,还是前几天。

前几天他们见过,但彭野身上没带着套,阿槐家里也刚好没了,他不肯来真的,那天彭野似乎也没什么心思,最后还是她用别的方式给他解决的。

她思虑几秒钟后,还是说了前几天的日子,说在那天见到彭野了。

程迦一想,是和彭野在早餐馆杠上的那天。

程迦问:“他活儿怎么样?”

阿槐一愣,没想她说话这么直接。

程迦见她反应慢,皱了眉,“问你话呢?”

阿槐慢慢点了一下头。

程迦仰着头朝天空吹出一口烟,烟雾落下来,她想了想,手段很厉害,来真的应该更好。

她想了一会儿,低头看阿槐,“你喜欢他?”

阿槐点点头。

程迦问:“他知道吗?”

阿槐想了想,摇头道:“我跟他一年也见不了三四回,他都有正事,来看我时间也紧,没空说别的。”

程迦问:“你没告诉他?”

阿槐缓缓地摇了摇头,又说:“你先别告诉他。”

程迦说:“我干吗和他说这种事?”

阿槐纠结了一会儿,问:“其实,我也不清楚他的事,不知道他有没有喜欢的女人,也不知道他身边还有没有别的女人,你觉得……我应该试一试吗?”

程迦说:“想干吗干吗,问别人干什么?”

阿槐有些意外,盯着程迦看。

程迦皱眉,“有话直说。”

阿槐说:“我原以为你会看不起我。”

程迦说:“我不轻视比我弱的女人。”

尤其是先天条件比她弱的,换个位置,她不一定能做得比现在的阿槐好。

阿槐又愣了,盯着程迦看。

“强弱不明显吗?”程迦眯着眼睛,淡笑,“要不要现在打一架?”

阿槐被她逗笑了,问:“你和他呢?”

女人之间的嗅觉是敏感的,不用挑明,谁都明白。

程迦说:“我和他是只睡一宿,还是睡一路的关系。”

没有睡一辈子。

阿槐哦一声,过了一会儿,问:“为什么?”

“不是一路人。”程迦说。

彭野知道,她也知道。

程迦把烟掐灭扔进垃圾桶,这时,路上一声哭喊打破了小镇夜晚的宁静。

“救命!有没有医生,附近有没有医生?”

这声音程迦耳熟,是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