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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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非洲大草原,动物成群聚集在河边喝水,长颈鹿、斑马、犀牛、角马……吃饱了的狮子在草丛里睡觉,猎豹趴在树枝上打盹。

草丛里蚊虫扑闪。

程迦戴着帽子,穿着迷彩服,踩着高帮的靴子,跟在彭野身后不远。

同行的有当地的管理队和护卫队,全是黑人,队长叫摩根。

程迦听他和彭野讲着近几年保护区的盗猎情况,他们竭尽全力,可动物仍频繁被屠杀,以大象和犀牛为主。

程迦来过非洲,但去的是中部的私人保护区。克鲁格保护区有一百多年历史。有人保护,大象和犀牛的数量和种量也都在锐减。无法想象没有保护区,非洲的野生动物境遇会如何。

没过一会儿,前边遇到一群穿白大褂的人,围着一只犀牛奔来跑去。犀牛在发怒,朝人攻击。白大褂们飞跑躲闪,四下逃开。

犀牛跑了不一会儿,就摇摇晃晃,轰然倒塌。

原来在给它打麻药。

一只小犀牛在妈妈身边绕圈圈,急得横冲直撞,被几个工作人员拿网套住。

彭野他们走过去看。工作人员拿着小桶粗的针管,给犀牛角内注射液体,把它染成紫红色。

程迦走去彭野身边,沉声问:“这是干什么?”

“给犀牛角注射毒素。”

“毒?”

“新研发的,人接触了对身体有害,但对犀牛无害。”

“为了不让人盗猎?”

“对。毒素里添了颜料,带紫红色的就是有毒的犀牛。”

母犀牛很痛苦,一汪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小犀牛担心妈妈,急得在网里拼命挣扎,拖着三个高大强壮的黑人在草地上滑。

程迦盯着,问:“很疼?”

“疼,但保命要紧。”

一行人没有久留,继续往前走。

程迦抱着相机拍照,忽然,她在镜头里发现了异样。抬头,她望见了秃鹰。

远方天空,很多只黑色的大鸟在空中盘旋。

和在可可西里一样,这是有大型或大量动物死亡的标志。

摩根也发现了成群的秃鹰,骂了句:“该死。”

一行人赶过去,在低矮的灌木丛里找到一头巨大的非洲象,象牙连同整个面部被割掉,露出黑红的血肉和巨大的森白的头骨。

“切掉面部是为了保存完整的象牙根。”摩根对彭野说,“大象和犀牛被取走象牙和犀牛角后,一般都不会立即死去,然后,活活疼死。”

摩根说,母象的象牙比公象小很多,但盗猎者不会放过,有时甚至屠杀刚长出牙的小象。

腐臭味招来大量蚊蝇。

程迦走过去拍照,刚才巨大象身遮挡着,绕过去才发现还有一头小象,奄奄一息了,还拿鼻子缠着妈妈的尾巴。

摩根查看后说它很幸运,如果鬣狗群来了,小家伙会被咬死吃掉。

他指着周围的大象脚印,告诉彭野和程迦,大象是一种非常重感情的动物,这头母象死后,族群的大象们在周围守护了至少四五天,不让秃鹰、鬣狗咬食,然后才离去。大象还会抚摸死去同伴的尸骨,为它们哀悼。

程迦问:“为什么不带小象走?”

“小象不肯离开妈妈。”摩根看着那可怜的孩子,道,“这头大象是族群里的长者,掌握着一个族群寻找水源养育后代的所有经验,它死了,对整个族群是极大的打击。”

队员们把小象抬起来放进笼子,奄奄一息的象宝宝拿鼻子揪住妈妈的尾巴不放,张开嘴,发出一声撕人心肝的悲鸣。

程迦从未听过大象叫,回头望那只象宝宝,在它乌黑的大眼睛里看到了滚滚的泪水。

动物不会说话,所以人听不到。

可动物是会流泪的,只是人依然看不到。

程迦别过头去,见一个黑人小伙子红了眼眶。她想到了尼玛,走过去问:“小象救得活吗?”

小伙子用蹩脚的英语说:“存活率不高,它们很多会不吃不喝,惨叫,撞笼子,撞墙。”

“为什么?”

“因为想妈妈呀。”

大象是有感情的,亲人朋友的缺失会让它们患上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症。

世界各地的大象孤儿院数不胜数,少部分帮助小象走出心理阴影,大部分把它们当作吸引游客的招财树。

小象被关进笼子里,垂头趴着,没什么生气。

它很快被带走,一行人开始戴手套穿鞋套,搬出工具,像对待犯罪现场一样检测脚印、纤维、弹壳、子弹。

程迦这才明白彭野此行的目的。

克鲁格不仅最早把盗猎列为犯罪,还在这一层面上往前迈了一大步。他们把每一次杀戮视为谋杀和犯罪现场,提取弹道和犯罪者遗留的诸如脚印指纹、衣服纤维、毛发皮脂等信息,列入数据库;同时把被害动物的DNA等生物信息也保存起来。

这样,有朝一日,追回丢失的象牙和犀牛角,就能知道这是哪头大象和犀牛身上的。

有朝一日,抓到盗猎分子,就能找到是哪杆枪进行杀戮,哪个人开了枪。

即使不是现场抓获,这些犯罪证据也能将罪犯送入审判庭。

他们把动物当人对待。

所以彭野来了。

现场取证完毕后,一行人往回走。走到半路,前方出现骚动,摩根立刻警惕地对弟兄们示意。来了盗猎者。

一瞬间,荷枪实弹的队员们迅速发动攻击。

彭野飞扑过来将程迦摁在身下。两人趴在草丛里,看见子弹乱飞。几声枪响,一位队员直接爆了对方的头。他们对其他盗猎者也毫不手软,根本不避开关键部位。直到对方缴械投降。

战斗迅速结束。

摩根的队员们把盗猎者绑起来,彭野说:“你们比我们那儿狠。”

摩根说:“对他们手软,他们还会再来。”

彭野点点头,若有所思。

一天的考察结束,往回走时,彭野仍和摩根讨论着。

程迦在拍照的间隙,偶尔会看他,他一身迷彩服,背影高大,英气十足。他认真说话时会习惯性地微微皱眉,侧脸轮廓分明。

他也不知怎么,在说话的间隙会时不时回头瞄一眼,看看她,神色不变,又转头继续说话。

往回走的路上,程迦想了很多。这段时间以来,她的内心是平静的。

以前,她一直是个进攻者。冷漠疏离的外表是她进攻的武器。她想创造自己的世界,走自己的节奏,过上随心所欲的刺激生活。

可渐渐地,她从彭野身上看到了一种不一样的力量,防守的力量。

看似枯燥、寂寞、平庸,却是责任、决心和坚守。

她想,她应该学他,做一个防守者,不再消耗,保守本心,在自然中获得宁静与沉淀。

走到半路,彭野落到后边来,到程迦身边,低头问:“累吗?”

程迦道:“我睡了大半天才出来的。”

他笑了笑,又走到前边去了。

等到和保护队的人分开,回到住处爬楼梯去房间时,程迦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这件事?”

“几年前。”

“把这个借鉴回去,难度大吗?”

“没钱、没人、没时间。”

程迦问道:“那怎么办?”

彭野说:“找上头拨款,拉赞助收捐款。”

“你们那儿慈善捐款多吗?”

“很少。关注度不大,没什么宣传效应,企业都不情愿把钱往这儿捐。”

程迦沉默了,隔一会儿,她说:“摄影展的钱过段时间会转给保护区。”

彭野嗯了一声,刚要说什么,程迦一皱眉,捂着嘴别过头去,像要呕吐。往复几下,脸色发白。

彭野握住她手腕,拍她后背,“怎么了?”

程迦摇摇头,“有点反胃,没事。”

彭野微微皱眉,想了想,说:“这边到傍晚了气温低,你衣服穿少了。”说着,握紧她有些发凉的手。

程迦似有隐忧,垂着眼,也想了想,说:“嗯,或许受凉了。”

回到房间,程迦还是一阵恶心,跑去洗手间呕吐。

彭野见状,重新穿上衣服,说:“去看医生。”

程迦却不肯,钻到床上躺着,缩进被子捂住口鼻,“睡一觉就好了。”

彭野没料到她也会跟孩子一样犯脾气,伏在床上摸她额头,问:“有没有别的地方不舒服?”

“没。”程迦合着眼睛,没什么力气的样子,“今天走累了,还有点水土不服。我上次来非洲也这样。休息下就好了。”

彭野掀开被子把她身上翻来覆去检查一遍,看有没有毒虫叮咬的地方,确定没有,才让她好好休息。自己还是连夜出了趟门买了治水土不服的药,程迦却不吃,几乎要吵起来。

彭野拧不过她,晚上两人早早睡了。

到了第二天,程迦身上轻微发烫,仍是不肯下床。彭野叫来医生,说是水土不服,没什么问题,也开了药。

接下来几天,程迦没跟彭野出门,留在屋里休息。她说吃了药,情况好转了。

直到有天晚上,彭野回来得早,进门时意外听见程迦的呕吐声,走进洗手间就撞见她把药冲进下水道。

彭野站在门边,脸色微变。

程迦察觉到,回头见了彭野,她若无其事地站起身,走过他身边,坐到床边。

彭野回头,略微恼怒地道:“解释一下。”

程迦冷淡道:“不想吃。”

彭野皱眉,“这是任性的时候?”

程迦扭头望着窗外的树林,面无表情。

“说话都没力气了。”彭野拿了药,倒杯水,过去她面前,“吃了药才会好。”

程迦无端烦躁,打他的手,“说了不吃。”

彭野手心的药撒在地板上,水也洒出来,泼湿了他的手腕。他抿紧嘴唇,低头看她,她倒恢复了淡漠平定的样子。

他问:“这两天你原本的药也没吃?”方妍开的药。

程迦垂着眼坐在床边,也知道触怒了他,就冷静地等着他发火。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外边的风吹进来。彭野转身去把水杯放好。程迦看他一眼,他刚好回头在看她。

她别过眼睛去,他又走回来,弯腰把药粒捡起扔进垃圾桶。

捡完了,彭野来到她脚边蹲下,仰望她。

两人都没说话。

他握住她的双手,拇指肚抚着手背,问:“一个人困在家里很无聊。再一天就回去了。抱歉,你生病,我也不能陪着照顾你。”

程迦沉默了半刻钟,低声道:“回去就好了,我不想吃药。”

“那就不吃。”

彭野的考察之行很快结束,程迦的身体没好转也没恶化。

两人从约翰内斯堡回去。

过安检后,程迦去了趟洗手间,彭野等待的时候,看见对面精致堂皇的钻石店,一片白灿灿的光。

南非钻石,世界闻名。

彭野看着,不经意咬起了嘴唇。

他所有积蓄都准备用来给保护站建立保护区现场勘查小组。

他看了一会儿,从塑料袋里拿瓶水来喝,却意外抓出一张小票。

无意间一瞥,彭野看见了PregnancyTestKit。

在候机厅等飞机时,两人没怎么说话。

程迦很平静,彭野起初有些心事重重,后来平静了。反倒是程迦,渐渐变得心事重重。

飞机得在香港中转,头一段从约翰内斯堡去香港的旅程要十三个小时。

彭野票早订了,程迦后买的,跟着他坐,没买头等舱。

上了飞机,程迦把小登机箱举起来放进行李柜,后边彭野几步上去接过,嗓音低沉,说:“我来,你别动。”

“就两件衣服,很轻。”程迦说。

坐下后,旁边有人往上塞行李,彭野看着,抬手护住程迦的头。

程迦看他一眼,“矫情了。”

彭野平静道:“别摔下来砸到你的头。”

“……这黑人兄弟比你还壮,他那箱子比我的还小。”

彭野:“……”

两人各自想着自己的事,又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别的对话。

起飞后不久,空姐过来送餐,问要什么饮料,程迦说:“咖啡。”

彭野拦住,说:“不用了,牛奶。”

程迦略微皱眉,觉着他今天不大对劲,但也说:“那就牛奶。”

彭野问:“还犯恶心吗?”

程迦道:“没。”

过了一会儿,她发现他还在看她,淡淡地问:“怎么了?”

彭野说:“辛苦你了。”

程迦想想跑南非一趟,的确折腾,但——“还行,说不上辛苦。”

坐了七八个小时,程迦腿有些水肿,她弯下腰揉腿。彭野见了,俯身给她揉捏。

程迦并不习惯。彭野是不喜欢在公共场合举止亲密的人,她也是。

但男人手劲大,收着力,捏得又酸又软,程迦也就没挣。

隔着走廊,坐了个带着女儿的父亲。小孩坐飞机时间太长,又辛苦又累,发脾气呜呜直哭,父亲把小孩儿搂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哄。

小女孩不依,越哭越伤心,父亲把她抱起来,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哄着她,亲吻着小姑娘泪湿的脸颊。

程迦看着。彭野也看。

程迦说:“我小时候也这样。”

那小女孩趴在爸爸肩上吧嗒吧嗒掉银豆豆,彭野略微笑笑,“难以想象。”

程迦说:“我爸也这么温柔。”

彭野想起什么,笑容就收了。

程迦并未察觉,看了那对父女一会儿。她想起她的父亲,也有母亲,还有原野上的小犀牛和象宝宝。她想,怀孕得慎重,孩子是责任,是托付。

彭野说:“你父亲走的时候,你多大?”

“十四岁多。”程迦淡淡地说,“对方车里的人喝酒了。”

彭野是知道的,被他弟弟晃了的那辆车司机是酒驾,所以冲向程迦父亲的车时,没踩刹车。

早该是时候了。他松开她的腿,直起身,刚要说什么,程迦调低座椅,说:“我睡了。”

彭野于是说:“好。”

接下来的旅途,他没睡着。

到了香港,转机去上海就快了。要到上海时,程迦身体不舒服的症状彻底好转,她才想起来问:“去西宁的票买了吗?”

“没。”

“原就打算回来的时候顺道看我?”

彭野看着她,“嗯。”

程迦寻常地说:“没地方住,让你应召上门一晚。”

彭野第一次去程迦家,干净,冷感,看得见黄浦江上的东方明珠。

彭野也看到了整面墙上摆满的相机,他觉得像程迦的眼睛。

他特意走近了看,程迦回头见了,道:“不怕吗?来过我家的人都怕那个。”

彭野说:“那他们应该怕你。”

程迦于是问:“你不怕我?”

彭野淡淡地笑笑,想起那个夜晚,女中学生身上沾着血,怀里抱着相机,她的眼睛和相机镜头一样。

彭野心口一块石头压着,在她面前格外沉重无力。他终于转头看她,声音不大地道:“程……”

“你先去洗澡吧。”程迦说。

“……嗯。”

彭野立在淋浴间里,用冷水狠狠搓了几把脸,不禁讥笑自己,当初去青海的时候也没此刻踌躇不定。

程迦沐浴液的味道弥漫在四周,是青橄榄,他早已熟悉的她的体香。

半途,程迦推门:“彭野,我来了。”

彭野回头,隔着水流纵横的玻璃,她一件件脱了衣服,赤条条地走进来。他这才反应过来,立刻转一下水龙头,把水温调热。

程迦头发上脸上全是水,安静地问:“你累了?”

“你累了。”

“我不累。”程迦说。

他低头,目光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大掌抚着,黑眼睛湿润,“洗完澡去床上,我来。”

程迦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间,他一路怪异的举动都有了解释。

她吸了口气,说:“彭野,我没怀孕。”

彭野一愣。

“就是水土不服。”

彭野一时间没说话。程迦看他那表情,不是失落,也不是庆幸。

她说:“你看到小票了?”

“嗯。”

“被吓到?”

“那倒没有。”他笑了笑。

“我很惶恐。”程迦微垂下眼。

她的身体不适合,还有她的心态。

她抬眸看他,“现在并不是最好的时机。”

“我知道。”彭野握住她后脑勺,用力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她那时的紧张和谨慎,他都看进了眼里。

“彭野,”她睫毛刮过他的下巴,轻声说,“我没准备好。”

“我也知道。”他说。

“你等我一段时间。”

“好。对不起。最近我失控了。”

“我也是。”她说。

彭野,你再等我一段时间。等我的身体与心灵都准备好了。我愿意给你生孩子。

他握住她柔白的手臂,搭在自己脖颈上,一抬头,望见床头墙上程迦的照片。他看了好一会儿,才低头看她,略微笑笑,“谁拍的?”话说得云淡风轻,身体动作却下了力道。

程迦咬牙道:“自己拍的。”

他的脸如同以往,严肃又认真,带着无尽的温存,浑厚隐忍的低吼发自胸腔,眼睛像捕食的野狼一样死死盯着她。

她被那双黑色的眸子吸着,似醉似醒,怎么就从睡一夜,变成了睡一辈子?

时差颠倒,程迦在正午醒来,拉着黑窗帘,卧室里光线很暗。

彭野在她身边沉睡。

程迦轻轻下床,赤身赤脚,走到吧台边喝水,照例吃了方妍开的药,却减了量。

慢慢来。

她点了根烟,思索。她知道她心里那道坎是什么。她拿起手机,考虑很久了,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喂?”

“……妈。”

“嗯?”

“在干吗呢?”程迦不自在地搓着后颈,烟灰摇摇欲坠,赶紧把烟拿到前边来。

“……做头发。”程母的声音也有所缓和,问,“最近忙吗?”

“不忙……我明天回家吃饭。”

“好。我让张嫂给你买好吃的菜。”程母又说,“你今天中午就可以过来。”

“我中午有事。明天来。”

程母说:“那好。”

程迦挂断电话,略略呼出一口烟。

彭野从昏暗的卧室出来,客厅里一地阳光,把他刺激得眯起眼睛。

程迦光着身子和脚丫,跷着二郎腿坐在高脚凳上,面前一个木质画架。她一边画画,一边抽烟。

落地窗外阳光灿烂,她的身躯笼在光雾里,白得几乎透明。

彭野走过去,弯腰从背后搂住她滑溜溜的身体,她在画油画,类似波洛克的抽象主义风格,但色彩更明快。

彭野问:“画心情?”

程迦回头仰望他,愣了愣,才说:“是啊。”

“我以前不配合方妍,不和她说话,她就让我画给她看。”

“以前的画呢?”

“在暗室里。”

“我去看看。”他通知她。

“随意。”

彭野起身,看一眼窗外,又看看程迦的照片,拉上了窗帘内层的白纱。

他走进暗室,看到很多照片一排排晾在墙上。显影纸,相机纸,胶卷,显影水,油墨,数码冲印机,电脑……齐全得像在照相馆。

程迦在外边说:“抽屉里。”

彭野拉开抽屉,看见了画。密密麻麻的点,杂乱无章的线条,深浅不一的斑块,阴暗冷淡的色系,不像外边她正在画的那幅。

他一张张看完,以为还有,拉开下边的抽屉,结果看见了自己。一摞A3纸大小的照片上全是他。每张照片都有文字描述,他看到他立在走风坡上,风马旗,玛尼堆,他望着蓝色的天空。

高原风情,一行小字:“彭野,保护站三队队长,脾气很硬,心却很软,他说追捕盗猎者不是为了把他们关起来,而是让他们不再做。他喜欢画地图,看星空,知道风从哪个方向来……”

彭野此刻心是软的。

他又看到一张:黄昏时分,荒凉的高原上青藏公路绵延远方,烧羊皮的火堆只剩灰烬,他站在灰堆边。暮霭沉沉,西天只剩最后一丝红光。

这张下边只有一句:“最后一个男人。”

彭野把相片收好,走出去,语气平定地道:“程迦。”

“嗯?”她回头看他一眼,画笔上沾着明黄色的颜料,又继续画去了。

“我有事要和你说。”

程迦又回头了,看他半刻,见他是严肃的。

“说吧。”她放下画笔。

彭野眼神笃定,朝她走去。门铃响了,彭野脚步一顿,回卧室穿T恤。程迦也套了件睡袍去开门,竟是程母。程迦意外,有几秒钟没说话,“……妈。”

“有上心的人了?”程母问,走进来。

程迦没答,母女俩交流甚少,但母亲的嗅觉着实可怕。

正说着,彭野从程迦卧室出来,程母一见,脸色就变了。彭野神色也不对。

程迦关上门,说:“妈,这是……”

“彭先生。”程母说。

彭野终究颔了颔首。

程母说:“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你说。”

彭野道:“好。”

程迦警惕,“你们怎么……”

“别管。”程母走去书房,程迦看彭野,撞上他复杂的眼神,他什么也没说,跟着去了书房。

程母立在窗边,声音不大:“你厉害。”

彭野平静地看她。

“她上一次主动跟我打电话,是要户口本和江凯结婚。”

彭野神色仍是未动。

“彭野,”程母压抑着音量,“她不认得你,你不认得她吗?”

“我无能为力。”这是彭野最真实的感受。当年的错他控制不了,如今和她的发展他也无法控制,“我道歉。”

“道歉的话我听过很多遍,没有任何价值。你弟弟和那个酒驾的肇事者一样,都有罪,可他现在过得风风光光!我不会告诉迦迦,你自己从她身边消失。”

“对不住,”彭野说,“我不会放开程迦。”

程母怒斥:“恬不知耻!”

这声把外边的程迦引进来。门推开,谈话戛然而止。

程迦冷脸看着两人,走过去,最终,却不经意地拦在彭野面前。人比彭野细小一圈,却是保护的姿势。她这维护的背影给彭野心里插了一刀。

程迦看着母亲,“怎么了?”

“迦迦,他……”

“程夫人!”彭野心口一惊,“我和她讲!”

程母不给他机会,“他家的人间接害死了你爸爸。”

骤然的死寂将三人裹挟。

程迦抿紧嘴唇。良久。

“程迦……”彭野的声音在程迦背后,很低、很冷静,却带了一丝旁人不可察觉的轻颤。

程迦说:“妈,你先回去。”

程母顿时要怒,看程迦眼神冷定,终究离开。

程迦没看彭野,走去书桌边拿了根烟点燃。她转身,靠着桌子,看他,眼底没什么情绪。

彭野也看着她。

过去,那场罪是他存活一世唯一的软肋;现如今,她一句话,就能把他击溃。

他有多强硬,这处软肋就有多致命。

程迦并没有沉默多久,呼出一口烟,说:“你忙,这种必要的事都忘了讲。也不迟,说说吧。”

这话里给的希望太明显,以至于他并不能轻易相信。

程迦一支烟抽完,彭野也把事情讲完。

她始终没看他,也没插话,只听他讲。

他没管好弟弟,和他一起深夜飙车,闯红灯晃了一辆车,对方为躲避,冲进对面车道,而那司机酒驾,没踩刹车,撞向程迦父亲的车。

那场车祸,她只知撞他们的酒驾司机坐牢,却不知前边还有这一晃。

彭野说完了,等待审判地看着她。

程迦问:“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你抱着相机坐在红色吉普车顶,十六问你是谁,你说你是程迦,摄影师程迦。”

隔着烟雾,她无言沉默的间隙,他五内翻腾,心跟挖出来扔在雪地里滚了一遭似的。

“程迦,”彭野动了动嘴唇,“如果你需要时间冷静,我可以先走。”

程迦抬眼看他,“走去哪儿?”

彭野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睡完就走人,什么德行。”程迦低头把烟摁进烟灰缸,起身就往门外走。

“程迦。”彭野喊她。

程迦回头,却目光清浅,语气寻常道:“你不是说过了吗,过去不用交代,交代未来就行。”

彭野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他突然朝她走一步,却又瞬间停下。

四目相对,她看出他的惶惑,而他十二年的自我救赎,她早用十二天看进眼里。

他说:“你不怪罪我?”

“有没有罪,人都得往前走。宽不宽恕,人都得活下去。”程迦说,“背负着罪,再一路向善。这就是人生啊。”

彭野一瞬间眼眶微湿。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话自己,一个大老爷们被小女人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弄得鼻酸。扔在雪地上的心被捡回来搁在温水里泡着,要融了。

程迦并不习惯处理此刻的他,也留给他空间,淡淡地说:“我继续画画去了。”

她走了,彭野转头望窗外,遮着眼睫上的湿雾,摇着头笑了。

十二年,压在心头的负与罪;在这一刻,全被这女人卸下了。

我们不是圣贤,我们会犯错。但我们曾经的错,让今后的人生更清醒。

背负着罪,再一路向善。这就是人生啊。

程迦这女人,哪哪儿都好,他很确定。

程迦这女人,哪哪儿他都爱,他也很确定。

这样确切的爱,一生,只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