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两相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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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涪已在甘露川等候春天两人多时。

“两位这一路,可谓千辛万苦,很是不易。”伊吾军守将早已令人将高车驶入戍堡,指引李渭两人入内,“当年那支精甲为国捐躯,战死异土,如今骸骨归来,在天之灵也可稍作安慰。某和王涪兄几番想出甘露川往如曳咥河去,但如今境草木皆兵,兹事体大,实在不敢乱动,只得在此焦急等候两位回来。”

守将又转向春天抱着的骨匣:“这是小春都尉的遗骸?”

他颇为遗憾又沉重道:“犹记得小春都尉当年在甘露川时,英勇亲切,又爱戴部下,很得军心,可惜被突厥人戕害,英年早逝,令人扼腕。”

言罢,守将唤来兵士,不知何处驾来一辆白幡灵车,兵士们将突厥高车上的骨骸俱裹上白麻布,放入灵车内,又去请春天手中的骨匣:“某是甘露川守将,却未替死去的同袍收敛尸骨,这灵车,便由我驾入甘露川内吧。”

这一番礼仪周到的倍感意外,春天显然对两位的态度感到疑惑,迟疑道:“两位大人知道我们”

王涪见她略迷茫的神色,躬身道:“在下甘州王涪,受靖王之命来寻女郎,起初在甘州城拜访瞎子巷,只是不巧,女郎已往玉门行去,我又一路追到玉门、冷泉驿、在莫贺延碛被沙暴所挡,落后女郎一步,只得沿着十驿,往伊吾而去,最后得知女郎去往突厥境,便赶到了甘露川等候。”

他又向李渭作揖:“想必阁下是李渭李君,这一路,有赖阁下照料女郎,如今安全归来,某也能安心复命了。”

李渭亦拱手回礼:“区区小事,不值一提。”

春天听见靖王两字,心头乱颤,脸色煞白,抖着唇问:“是靖王”

王涪点头:“靖王一直挂念女郎安慰,再三责令某,务必将女郎带回去”他苦笑,“若女郎在路上有什么三场两顿,某实难回去交差。”

“是我姑母靖王府的薛夫人,她她也知道了?知道我在这儿?”春天蹙眉,紧张问,“姑母如今可还好?””薛夫人是女郎至亲,亦挂心女郎,时时问起。”王涪道,“听王府中人道,夫人为女郎之事,时常以泪洗面,茶饭不思。”

春天眨眨眼,将满眶泪花憋回,向王涪致谢:“我走时都未曾告诉姑母,给姑母和靖王和大人添了大麻烦,春天深感惶恐,请大人恕罪。”

“不敢不敢女郎唤我王涪就好,我只是一介白衣,女郎折煞在下了。”王涪辞礼,带着两人入甘露川:“两位请随我们来。”

李渭颔首,带着春天并肩前行,近到春天身前,见她眼里满是异色,嗫嚅着唇低声向他道:“李渭是我姑母她”

李渭嗯了一声,柔声道:“你姑母一直念着你呢。”

她一时手足无措,又紧张又害怕,李渭轻拍她瘦弱的肩膀:“没事,总要回来的,她也总该知道你在哪儿,你为何而离家。”

春天吁了一口气,轻轻攥住了他一只手,李渭回握住她:“走吧,去看看你一直想来的地方。”

甘露川是一片被雪山群峰围拱的广袤的绿野,有浩瀚的湖,有蜿蜒大河,有潺潺溪流,有葳蕤群林,有战马奔腾的牧场、有禾苗葱郁的农田,有人车络绎进出的戍堡,有军甲雪亮的操练军队,有驱使牛羊的牧羊人,是世外桃源,也是人间仙境。

是父亲信上所说:“甘露川绿野无尽,碧天如玉,沃土甘泉,牛羊肥美,甚惬意。”

是夜歇在戍堡内,戍堡靠近兵营,是甘露川大小守将居所、也有驿站、邸店、仓廪、库房,进出往来都是军中兵士。

灵车驶入戍堡中,沿路兵士皆是习以为常,对这阵架不以为奇,沿路有人问:“是那支营队的骨骸?”

“五六年前,追击突厥沙钵罗部,战死在曳咥河的小春都尉的部属。”

大多数都是近年新招募的新兵,不知往年之事,对着灵车施礼而去,极少有认识小春都尉的老将,哎哟了一声:“原来是小春都尉。”见灵车后跟着一名十几岁的豆蔻少女,观其容貌:“这是小春都尉的家眷?”

“是小春都尉的女儿。”

春天敛衽,听见那老将道:“眉眼间依稀能见小春都尉的模样,昔日一起喝酒吃肉,小春都尉最爱提及妻女,这下可好,终得一见,果然不一般。”

那老将和她略说几句话:“昔年你父亲在这甘露川,性子好,人缘好,旬假有空,我们一起入山猎狐猎兔,吃了肉,那些皮毛你父亲还能做成硝皮,说要攒起来给家里人做件裘衣,闺女,你爹爹在这里,可一心惦记着家里呢。”

春天闻言落泪。

她走过爹爹走过的路,坐过爹爹曾经喝酒的酒馆,见过甘露川的的深紫如冻的夜色,也涉足过清晨第一缕阳光下,满地青草挂着沉甸甸的露珠,几步就把衣袍打湿,最后抱着爹爹的骨匣,其余二十二具不知姓名的骨骸都埋入甘露川的坟茔场。

这里已经埋有成百上千具尸骨,或许,有一天他们的家人也会来,将深埋在此地的骨骸迁回家乡。

有人小声说话:“如若小春都尉当年没有贪功,听从军令行事,没准现在还活的好好的。”

春天满含泪花,低声对李渭道:“我要还爹爹清白。”

李渭抚摸她的黑发:“会的。”

离开甘露川的那日,她的神色极其平静,回头眺望这群山中的一方净土,挥了挥手,喊道:“甘露川,后会有期。”

李渭看着她,在瞎子巷时,她的面容平静又安宁,眼里却蕴含忧郁,走到如今,她的神色未变,眼里的光彩却截然不同,坚毅而镇定。

人总会慢慢成长,她离家出走时,尚是个无知无畏的孩子,此番再回去,已经是个心性坚定的少年人。

李渭可以窥见,她未来的人生,应当是无比的光彩夺目,绚烂动人。

会和他有关吗?

他轻轻的蹙起眉,暗暗吐出一口气。

王涪早已将这好消息绑上信鸽,送去靖王府。又准备了两辆马车,一辆供春天坐卧,一辆安放小春都尉骨匣。

“我们先回伊吾城,要再准备些行囊,而后再沿着十烽入玉门关。”王涪扶她上马车。

春天顿住脚步,看看王涪:“入玉门关后,我们是甘州去么?”她这时有些紧张,双眸一闪,看看李渭,“回甘州去,去看看长留。”

王涪点点头,靖王只说带人入玉门关,未让他将人送回长安,入玉门后先回甘州城再做打算:“好,我们回甘州。”

春天又对着李渭道:“李渭,还有陈叔叔陈叔叔在交河城。”

李渭和王涪互视一眼,李渭道:“请王兄差人送个消息去交河城,小春都尉还有个故友在交河城,能否邀去伊吾城一聚?”

王涪略一寻思:“交河城和伊吾城不过三四日行程,正好能赶得上,我这就找人去办。”

甘露川至伊吾城尚有几日距离,沿途多为青青草原,也偶见荒野沙碛,沿途可见山野间牧人放牧,也有数个敝破村落,多沿着驿路而设,驿路行人三三两两,不若往年繁华。

“这阵时日,西域各处有不少贼寇匪人作乱,搅了不少安宁日子,商旅们都是匆匆路过,不多在荒野停留。”王涪同李渭道,“你们当初若是入伊吾城再到甘露川,估摸能遇上不少风浪,幸好都避过了。”

“如今西域各地城池摩擦不断,不知以后是否还有安宁之日。”李渭叹道,想到贺咄的那支大军,“各城戒严,商路也难走了些吧。”

“要战便战,我泱泱大国,难道还怕那群突厥蛮么?”王涪道,“战火是没有停歇的,厉兵秣马几年,也该活动活动了。”

几日之后,三人即到了伊吾城下。

这时就能瞧出不同来,伊吾城方圆数十里的烽驿驿馆各处皆有铁甲驻守,伊吾城内更是兵卒成群,刀刃森然,戒备森严,春天和李渭两人都没有关碟过所,王涪不着痕迹从袖里亮出块靖王府腰牌,守城的兵将一瞥,恭谨大开城门,将三人送入了伊吾城内。

伊吾城的郡城并不算大,城池尚不及甘州城一半,城主是龙家人,原也是归顺突厥的胡人,几年前叛出突厥回归朝廷,虽然每年进贡称臣,亦封了国主,伊吾民众皆呼龙国主或龙城主。

城内胡汉杂居,汉人占了一半,但胡风甚重,房舍式样皆殊,粉墙碧瓦,百帐彩幡,路上多是骑骆驼、青骡的商旅,满耳胡音唱合,当垆的多是美貌胡姬,恰逢这几日又是佛诞节,各坊沿街都设了寮帐,满街俱是乐舞百戏,掷丸驯兽、杂技傀儡等目不暇接。

王涪领着两人往驿馆行去:“这几日恰逢佛诞,伊吾城内有游街舞乐之戏,甚是热闹,咱们去驿馆歇息几日,再重整行装回去。”

春天撩开帘子,半看着窗外热闹,半在车内出神,听见路人喧哗汹涌往前奔去:“快快快!快去!菩萨老爷出街撒钱了!”

往前一瞧,只见迎面正来了一顶浓香盈鼻的奢华轿辇,身后跟着如云仆从,那轿辇上半倚着个大腹便便的长髯男子,深目微眯,半是惬意、半是陶醉的嗅着个象牙佛像鼻烟壶。

路上行人甚多,这轿辇阔而高,足足塞堵了半条道路,仆从左右护轿开路,也不呵斥行人,只朝着道路两侧,叮叮当当挥洒下不少铜钱,路过行人听见那清脆的撒钱之音,俱是自觉的趋步在路边哄抢铜板。

王涪和李渭见这阵势,俱是含笑摇头,往旁侧避了避。

这是伊吾城内有名的大富商安万金,家中豪宅成顷,奴仆上千,极为阔奢。他以香料发家,几乎垄断了西域之路半数的香料,民间流通的半数西域贡香,皆自他家出。

安万金看着路人脸上的喜悦之色,心内颇为舒畅,他出手阔绰,人也大度,最爱旁人围着他热闹,眼光一扫,庞大的身躯徒然从辇上坐起,朝着王涪挥手,脸上扑出愉色:“王贤弟,王贤弟。”又见王涪身旁的男子,笑道:“哎哟,李渭!”

安万金从轿辇上颤巍巍的下来,朝着李渭和王涪寒暄,拍一拍大腿:“两位也是熟人?”

王涪和李渭互视一眼,会心一笑,原来三人俱是相识。

“我和王兄几日前刚结识。”李渭笑道,王涪也觉有趣,“虽然同在甘州城,之前却无缘结交,没料想原来都和安兄相熟。”

“王贤弟,乃我的衣食父母,我这小本营生,全赖贤弟牵桥搭线。“安万金左右揖手:李渭,多次带着我在吐蕃收象藏香,出生入死。”

“你们两位都是我的大恩人呐。”

两人连连回手辞拒,安万金搓搓手,见两人身后还跟着两辆马车,其中一辆车帘隐隐绰绰露出个纤细身影,知道是个女子,笑问两人:“两位稀客这是要往哪儿去?”

又听王涪道一行人要去驿馆住宿,安万金嚯了一声,胖手一挥,示意仆从们上前,自己左右拉着李渭王涪两人:“你们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贵客,既然来了我的地盘,哪有住驿馆的道理,走走走,去我宅子里。”

“不必麻烦安兄。”李渭一听要去安万金家,倍感头痛,王涪亦是汗颜,“安兄,下次,下次吧,下次再和安兄好好聚聚。”

“两位贵客这是看不起我那府邸?”安万金哼气,“还是嫌我历来招待不周?”

“非也,非也。”

那一群仆从已经牵马的牵马、驾车的驾车,好好浩浩荡荡的裹着几人,两人知道此番退拒不过,无奈摇头苦笑,随着安万金往家行去。

春天听见外头说话,知道李渭和王涪遇上了熟人,半途折去了这位富商家中。瞥间摇晃的帘缝里透出一片鲜艳彩墙碧瓦,雕梁画栋,入了一扇描金绘彩、高大厚重的檀木大门,知道这是入了府内,见沿路花木扶疏,不少奇花异草,甚至有麋鹿孔雀漫步其间。

待马车停稳,即有美貌胡婢来扶春天下车,抬头四望,只见琼楼玉宇,皆是金碧辉煌,亭台楼阁,处处巧夺天机,处处又挟着些异域胡风,使人耳目一新。

眼前一池活水,养着些肥硕锦鲤,正唼喋水面掉落的花瓣,花木掩映下,是一叠连绵相通的小阁楼,旁侧一块山石上镶着迎香楼三字。

即刻拥上来一群翠衣小奴,个个俱是容貌清秀,言语伶俐又乖巧,围着三位来客。

安万金满意的点点头,眯眼笑道:“先送几位贵客先回屋,拾掇拾掇,歇歇脚、养养神,我让下人们去准备酒菜,难得的好日子遇上难得的贵客,今天可要一起小酌几杯。”

王涪和李渭俱是推拒:“我两人皆有事在身,安兄也不必费心招呼,待下次闲了再一起好好聚聚。”

安万金点点头,眯眼笑:“明白,明白。”哈哈一笑,被一堆如云的美貌婢女们搀扶着远去。

三人被簇拥着进了阁子,王涪指挥人安置行囊。李渭见春天目送安万金远去:“他是伊吾城的香料商人。我们就在这住两日,你也好好歇歇,等等陈叔叔的消息吧,若是能见上一面自然好,若是无缘一见,让他知道这桩心事已了,也算安心。”

春天抱着骨匣点点头,他见她神色自甘露川之后一直安静又乖顺,无喜无悲的模样,微微弯下身看她:“既然心愿已经达成,你应当开心些才是,怎么反倒闷闷不乐。”

“我心里是高兴的。”春天道,“只是心里头挂念。”

“挂念谁呢。”

“我也不知道。”春天蹙眉。

王涪正在一旁交代身边人去驿馆送信回甘州,一扭头,见李渭和春天站在一处,男子俯身柔声说话,少女仰面回应,全然一副亲近模样,又想起这几日见两人之间相处情景,心里暗自掂量了一番。

春天被一众婢女们拥着入了迎香楼,王涪上前去和李渭说话,也跟随着婢女们走入楼中:“待会安万金来请,这可如何躲的过?”

李渭似笑非笑的点点头,想起这事,为难的捏捏额头。

王涪笑脸:“他近来的酒,可越发的好喝了。”

李渭回想起旧事,抽了口气,他酒量向来不错,每每却栽在此处,安万金从不劝酒,但身旁那些倒酒的婢女却不好招惹。近两年来他每每过伊吾,都是避着安万金而走。

那迎香楼内充盈芬芳之气,春天被婢女们引入其中,不知转过几叠屏风,只觉处处陈设奇妙精巧,别出心裁,七拐八拐,婢女们拉开一扇白绢花棂小门,进了内室。

满地铺了雪白厚绵的氍毹,眼前一架极其耀目的孔雀屏扇映入眼帘,春天的鹿靴踏在半空,又旋即收回,站在门前逡巡。

机灵婢女连忙捧来一双银丝缀珠软底绣鞋,端来玉凳,替春天换上绣鞋,春天这才入内,见室内锦绣桌帏,妆花椅甸,香软床榻,极尽奢华。

喝过香茶,吃过点心,春天问婢女要了香烛,将父亲骨殖供在侧室,燃香点烛,磕头拜祭,在屋内坐了片刻。

婢女们闻得春天身上染了烛火檀香,牵着春天转过一道花鸟锦屏风,走过一条光影斑驳的木廊,迎面扑来水汽氤氲,暖意浓浓,春天定睛一看,原来面前是一方长而阔、雾气缭绕,汤色奶白的温泉。

“请女郎洗疲乏。”

春天盯着那方温泉池心生感慨,这等豪奢铺张可比肩长安的王公贵族,可想西域各国,不知有多少财富流通其中,盛世安宁的气氛如若一旦被打破,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身姿婀娜的婢女陆续抱来香膏玉脂,玉瓶花露,并衣裳棉巾,服侍春天沐浴。

“我自己来。”春天见了这方奶白池水,心头微微松懈,浸入温水,缓缓的吐出口气,问一旁跪膝垂首的婢女:“这迎香楼曲廊相通,是来宾们住的地方么?”

“回女郎,这迎香楼是留宿家中尊客之地,共有四幢小楼,廿十客房,常有客人留宿。”

春天暗自咂舌。在泉中多泡了半晌,直到脸靥通红,才被婢女们扶起,穿上衣裳。

衣裳是婢女送来的新衣,翠衫罗裙,披帛臂钏,极其鲜妍,正配这满屋的珠玑锦绣,行步之间,可见裙裾隐约有蝶鸟翻飞,婢女们又替春天梳髻簪花,点染胭脂,春天自离长安以来,几乎未曾在衣裳妆容上打点过自己,在铜镜前一瞧,只觉镜中人即陌生又熟悉,熟悉的是这花团锦簇的装扮,以往每每随舅母出去都要被修饰一番,陌生的是镜中的那张脸,依稀记得自己不是这个模样。

身旁婢女纷纷赞扬好看,春天又被簇拥着回到卧房,只见椅子上倚着名项戴璎珞,身着紫金裙的少女,百无聊赖的玩着香案上的玉貔貅,见到春天来,眼神一亮,扬手拍了拍掌,嫣然笑道:“爹爹从哪儿请的贵客,你长得真好看。”

少女从椅上跳下来,活活泼泼的朝着春天走来:“我叫绿珠。”

春天见她生的花容月貌,肤如凝脂,又一团和气,十分可爱,心生好感,微笑道:“我是春天。”

原来是安万金膝下的小女儿,竟然和春天同年所生,生日在冬天,比春天还略小了半载。

绿珠巧笑嫣然的捉起春天的手:“爹爹回来说请了几名客人来家里玩耍,还说有个跟我一般大的女郎,生的比我还美,我不服气,特来瞧一瞧。”

她亲昵又娇俏:“这下见了春天姐姐,我可服气了。”

春天睇眄流光,“绿珠妹妹说这话,我可不服气,替妹妹抱不平。”

绿珠噗嗤一笑:“我这是真心话。”

春天是好相处的性子,绿珠又活泼爱闹,两人年岁一般,颇有话可说。绿珠说起家中生活,伊吾城内的玩闹之处,又问春天来去,春天隐去详情,大略说了说和李渭一路行径见闻,惹得绿珠赞叹:“姐姐好厉害,李渭对姐姐真好。”又想了想,侧首道:“李渭对爹爹也很好。”

“你也认识李渭么?”春天问。

婢女们送来一副银制的叶子牌,绿珠和春天偕同众婢女,坐在小杌子上铺牌局,绿珠随口道:“嗯,有一年他常随着我爹爹出门去,以前也常来我家,后来倒不太见。”

玩过几轮博戏,春天听见窗外隐约飘来丝竹之乐,趋步到楼阁前,见园子里陆续挂起五彩花灯,绿珠也凑到阁子前,看着底下来往的仆从:“宴席要开始了。”

很快就有小仆请春天和绿珠一并去前楼,绿珠拉着春天的手:“前楼是爹爹专门待客用的,走,我们也去吃东西。”

前楼比迎香楼更为豪奢,满目金碧耀眼夺目,椒室内摆了食案酒具,俱是些珍馐佳酿,李渭和王涪、安万金不知从何处来,见绿珠领着春天在一侧看仆从端杯递盏,李渭朝着绿珠笑:“你们两人坐在何处”

因是女眷,楼上特意设了雅室,请家里的伎乐专给两位女郎杂耍取乐,绿珠头一扭,噘嘴不理李渭,拉着春天上楼:“走,我们去楼上玩。”

春天和绿珠两人席地而坐,吃着东西看伎人演傀儡戏,听见楼下管弦笙箫喧闹,在回廊一瞧,楼下舞伎穿着艳丽,扭着妙曼轻盈的腰肢跳着胡旋舞。

金叵罗里盛着玉酿葡萄酒,几名衣着艳丽的婢女花枝招展围绕在宾主身边殷勤劝酒。

“每次都是这套把戏,好无聊。”绿珠嘟嘴,“爹爹老喜欢看这些舞伎们跳舞。”

“胡旋舞很受欢迎。”春天道,“长安城的男女老少都喜欢看,回雪飘摇,千旋万转不知疲倦。”

“可是,这也未免穿的太少了吧。”绿珠指着舞伎身上那遮盖不住肌肤的绡纱,“但他们都笑嘻嘻的,好像很喜欢的样子”

春天沉默半晌,神情也略有点不高兴:“不管他们。”

两人躲在楼上看了会舞伎跳舞,又回去吃了些东西,点了两出杂耍戏,绿珠把吃食扔下,拉春天起来:“这几日佛诞,夜里各处也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外头的杂耍还会吐火,耍狮子放炮仗,趁着这会他们在外高兴,我们也出去高兴高兴。”

两人偷偷溜下楼,春天拎着裙子、随着绿珠悄悄踮步过真珠帘,略一抬眼,见李渭倚在食案后,半支起腿,一手撑额,一手捏着银箸敲打着食案上的玉碟,随着舞伎的动作敲打着节拍,眉眼间俱是舒畅之意,身旁一位极尽媚态的婢女,素手芊芊举着水晶杯,笑意盈盈的将酒杯递至他唇边。

她兀然顿住脚步,绿珠见她停住不动,一探头,也见李渭那模样,半恼半叹:“这些个婢女真不要脸,看见喜欢的宾客就贴在人家身上,若是遇上不那么中意的,坐的跟个木头似的。”

春天蹙起眉尖,轻哼一声,拉着绿珠悄悄出去,绿珠朝着春天挤挤眼:“李渭还是很好的,我二姐未出嫁前,还偷偷喜欢他。”

“是么”两人往楼外走去,春天问,“那他喜欢你二姐么?”

“他要是喜欢就好啦,那我爹就不愁啦。”绿珠遗憾道,“他很早就成亲了,和家中娘子感情很好,我二姐没有法子,最后嫁到高昌去啦。”

春天放缓脚步,咬了咬柔软唇壁:“对,他很早就成亲了。”

两人溜着出门去玩耍了半日,看了沿路的杂耍百戏,驯兽斗鸡,月上中天,绿珠见春天神色似乎有些游荡,又看天色不早,拉拉春天的袖子:“我们回去吧。”

回到迎香楼,楼里仍是静悄悄的,春天问婢女:“前楼的那两位客人回来了吗?”

“回女郎,前楼灯火未歇,尊客们还未回来。”婢女回道。

春天脚尖蹭着地上的柔软的氍毹,暗自骂了声:“混蛋。”

屋子墙壁都涂了香料,香炉就搁在榻边,屋子里暖烘烘香馥馥的,春天索性挥退了婢女们,在罗汉床歇下,却又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扯了罗袜,赤着一双天足去了温泉。

再从水池中出来,正穿衣的空档,听见外头窸窸窣窣、乒乒乓乓的声响,春天去寻声音来源,迂回曲折推开一扇山屏,原来是一个小胡奴搀扶着李渭回来了,正把李渭送入榻上。

原来两人的卧房有相通的回廊,只用一扇闪屏隔开。

她见李渭浑身酒气,却面色镇定,抚着额头蹙眉,睁开一双墨瞳,瞳仁雪亮,目光却含糊没有方向,见她来,只黑沉沉的盯着她看。

春天心头恼怒,轻哼一声,转身回了自己的卧房。

她在罗汉床上又出神半晌,终究是心头难耐,又爬起来,去寻李渭。闻见屋内酒气冲天,李渭支腿倚在坐榻上,双颊泛出一丝红,探手去捞案几上的茶壶。

他勾了几次,堪堪擒了茶壶,再眯眼去拿茶杯,那白玉茶杯去屡次从手间错过,索性弃杯,将茶壶嘴儿往面靥上一倒,嘴里沾了湿意,解了渴,将茶壶往案几上一搁,那茶壶搁的失去了准头,叮叮咚咚滚落在地上,李渭也两耳不闻,只倚身在榻上闭目休息,

春天见满地狼藉,蹙眉,又摇摇头,将茶壶拾起,倒入茶水,仍搁在案几上。

她见李渭闭着眼假寐,一手支在矮榻撑着头颅,单腿支起,只觉姿势散漫,带着几分慵懒之意。

倒是,第一次见他这副模样。

她指尖触触他的衫袖,戳戳:“李渭,你睡着吗。”

“别在榻上,回床上睡去吧。”

男人闭眼,没有回应。

春天见他毫无反应,吁了口气,想走,又挪不开步伐,这几日有王涪在,他便不经常在自己身边,目光从他的眉眼,流连到鼻、唇、再到他修长的手、腿。

春天捏捏自己的手心,只觉自己心跳如擂,口干舌燥。

刚才在酒席上,他含笑看着舞伎,银箸敲打碗碟的那个画面,和那名倚在他胸前的劝酒婢女,在她脑海里一遍遍的浮现。

原来他也有这样风姿散漫的时候,但他们两人,从来没有这样过

她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的失落感。

鬼使神差,春天俯下身体,心头如小鹿乱撞,颤抖的指尖轻轻触上他的脸颊,小声嘟囔:“李渭。”

“李渭”是无声的呢喃。

酒醉的男人突然睁开了眼,不落睫的盯着她,双眸清亮如星子,内里却好似有火焰在炙烧。

李渭只当自己在梦中,腾云驾雾身体飘荡之际,眼前突然出现一张娇艳的面靥,湿润润的红唇,黑白分明的眼,青绸般的青丝泻在肩头。

他全身燥热难当,热气和酒气毒蛇似得游走在身体血脉里,耳里俱是轰隆隆的血流声,什么都听不真确,目光只攫取一张唇,鲜妍柔软,好似娇花。

男人克制惯了,并不伸手去碰。

飘来的幽香绵绵浸入身体,体内滚着遇水既迸溅的热油。

春天见他睁眼醒来,正撞见自己那点旖旎心思,全身僵住,双耳红如血,脸颊红烫,忘记收回手指,呆愣愣的注视着他,声音绵软颤抖:“李渭,我”

他盯着她,自言自语,有些苦恼,风流轻笑:“是梦么\"

她一愣,心头一松,正要抽身退开,他忽然捉住了她的手:“别走。”

指腹粗糙的大手攥住她的指节揉捏,她纤细的指在他掌心磨蹭,能感觉他粗硬手茧紧握她的轻微痒痛,他黑眸突然暗沉,耳边是他极低的呢喃:“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他咽下满腔燥痛,声音突然粗嘎,又渴又热,眸里的光像蛛丝,把她像猎物一般裹住往里拖:“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李渭”她只觉他嗓音古怪,然而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发颤的声音听在耳里,像是女子娇媚的撒娇。

“嗯\"他嗓音低哑的回应他,像砂砾磨过她的耳。

春天的脸滚烫如火,唇上泛着水光,嗫嚅:“李渭你松手呀”

他直直的盯着她的唇,而后身体从榻上挺起,居高临下贴近她,两指抬高她的下颌,沿着颌线轻轻抚弄她的面庞。

他们挨的极近,近倒到她呼吸沉浸在他酣热的酒气,只觉自己也近要醉着。

他舔了舔干涸的唇,渴的要死,将身体俯下,低下头,将干燥饥/渴的唇贴上去,落在她的唇上,吻住她。

啊,那是他的亲吻

起初不过是蜻蜓点水的接触,唇和唇的摩挲。

他得了甜头,深觉不够,越来越渴。她不知事,在急促的心跳和呼吸间嘴唇颤抖,他亦鲁莽,加深在她唇上的磨蹭碾压。

他想要的更多,动作越来越急,气息越来越喘,喉咙越来越紧,她被迫微启双唇,火热的唇叩开她的唇缝,满是酒香的湿舌探进去,吸吮里头的甜蜜和甘泉。

春天身体狂颤,她双手垂在身侧,只要她轻轻推开他,就能离开这匪夷所思的情景,但身体好似被钉住,让她动弹不得。

唇舌相缠,津液搅动,李渭鼻息间混着酒香的滚烫的热度罩在她面庞上,她晕乎乎陶然然的闭上眼,任由他攫取。

身体比心理更顺从。

这深吻有出乎意料的甘美和酣畅。

酒气翻腾,身体放肆叫嚣,身体的火轰的声冲入头颅,满脑叫嚣着要把怀里人焚烧殆尽,将面前这小人拆骨入腹,一点血肉都不剩的吞入腹中。

他也是年轻气盛的男人,十几年压抑成山,他想要,非今晚不可,非眼前这个人不可,想要柔软温香的女体,想要神仙境地的快活。

男人和女人的那种快活。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周日晚上9点准时,内容不长,交代下今晚的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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