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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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童城之繁华比北魏东陵更甚百倍,毕竟在当年昌宗皇帝迁都月童之前,这里已经是闻名天下的鱼米粮仓,富庶之地,何况定南黎皇室定都月童三十多年,这里比往昔便更加繁盛。

临水的屋舍鳞次栉比,翘角檐上坠着的铜铃于风中叮叮当当,岸边枝繁叶茂的一棵大树满坠各色的绸带,飘飘荡荡如女子的袖衫。

河畔浣衣的妇人已收拾好洗净的衣裳抱着木盆往临水的长廊上去,拿着个烟斗的算命先生在廊上摆摊,偶尔也哼两声不知名的调子。

街上行人很多,满城熙攘。

他们这一行人在街上实在惹人注目,那些玄衣侍卫一个个腰间都挂着一柄剑,看着就不一般。

专看杂耍的地方叫做彩戏园,戚寸心和谢缈才一进去便感受到其中的热闹,楼上楼下的看客众多,里头那些跑堂的忙得满头大汗。

才在二楼的位子坐下,跑堂的满脸带笑地送来新鲜的瓜果糕点和几碗热茶,戚寸心不转眼地看底下那屏风后有一个人的身影影影绰绰,楼上楼下看客的声音消下去,便将他栩栩如生的口技听得分明,不论是学鸟叫,或是各类人说话的声音,轻易就能将人带入那情境里去。

戚寸心听得出神,谢缈却侧过脸,听徐允嘉在后头低声说些什么,随即他好似无意地瞥了一眼右边隔着青纱帘的另一桌人。

抬手之间,一根筷子握入手中,随即又被他迅速抛出去,穿破那层青纱,精准地嵌入一人的椅背之间,刺入了那人的肩背。

青纱帘后杯盏摔落,戚寸心下意识地偏过头看去,只见青纱帘后一把木椅忽然散架,那一道朦胧身影狼狈地跌下去,而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的人连忙拿了桌上的刀,扶着那人起身,朝那边的楼梯步履凌乱地去了。

“怎么椅子都坐塌了?”戚寸心吃了一惊。

谢缈一手撑着下颌,漫不经心地答,“也许他太胖了。”

胖吗?

虽是隔着帘子,但戚寸心也隐约瞧见那人的身形虽然高大,却绝不至于胖,她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也不去多想,又转过脸去瞧底下的热闹。

口技已经结束,底下撤了屏风,那手持一柄折扇的青年正朝看客行礼,楼里鼓掌声叫好声接二连三,吵闹得厉害,而谢缈却兴致缺缺,只看了徐允嘉一眼。

徐允嘉当即颔首,随后便唤了两名随行的侍卫去掀开那已添了个孔洞的帘子,随着方才那两人下楼的方向去了。

堂上各类杂耍表演轮番上场,最终彩戏园的掌柜遣人拿了铜壶来,供看客投壶玩耍,还设了几等彩头。

戚寸心看中了其中一个挂饰,但她跑进人堆里连着投了好几回,最终只捧回来一个小香包。

“为什么不让我替你?”

离开彩戏园,走在路上,少年见她垂着脑袋捧着那个小香包不说话,便问她。

“你那么厉害,一定一投就中。”戚寸心知道他会武功,准头也一定很好。

“这个怎么说也是我自己赢的。”

她小声说了句,伸手把小香包塞入他手里。

他垂眸轻瞥那只香包,药香的味道很淡,只怕里面也没装多少香料,怪不得是投中一支便能得的便宜彩头。

但他还是将其收入掌中。

或听马蹄疾驰,盔甲碰撞之声渐渐清晰,谢缈一抬首,便看清那骑马而来的青年的面容。

烟尘激荡,谢缈的一双眼睛冷淡许多,他看着那青年逐渐近了,开口对戚寸心道,“娘子,我们不能回裴府了。”

那身着蓝灰圆领锦衣的俊逸青年翻身下马,才走到他二人面前,便露出温和的笑容,“繁……”

但才开口,他又忽然意识到眼前这少年已经成了当今太子,便改了口,“太子。”

他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阔别六年,太子可还认得我这个二哥?我前些日子不在月童,不然我早就该来见你。”

二哥?

戚寸心不由看向他。

“原来是二哥。”谢缈扯唇,语气散漫。

谢詹泽的目光随之落在谢缈身旁的戚寸心身上:“想必这位就是太子妃了吧?”

他朝戚寸心露出一个笑。

“二哥是专程来找我的?”

也不待戚寸心反应,谢缈便开口。

谢詹泽点了点头,“父皇宣你回宫,说你既是太子,就没有一直住在外头的道理。”

说着,他抬首往这热闹街市的四周一望,又压低些声音:“这些天来月童的人有很多,不说别处,只是眼前这般热闹繁华之下,便已有诸多暗流涌动,太子妃还是在宫里安全些。”

“那可真是劳烦二哥跑这一趟了。”

谢缈轻抬眼帘,便见右侧楼上的窗棂间有一道身影闪过,他倒也不动声色,只慢悠悠道:“多谢二哥提醒。”

随后他牵起戚寸心的手,便率先往前走去。

谢詹泽顿了一下,转身去看那一对少年夫妻的背影,天光之下,他偶尔微荡的宽袖边缘显露出腕骨上的红绳银铃,与那姑娘银珠手串上坠着的是同一种。

铃铛声清脆,谢詹泽想起母妃今晨与他说的话,他便抬眼望了一眼檐上,果然瞧见两只羽毛霜白的鸟。

谢繁青……竟然真的给自己的妻子下蛊?

太子一入宫,九璋殿便收到了消息。

“陛下。”

刘松听了底下人的禀报,抬步迈入九璋殿,却又有些不敢明说。

“詹泽将他弟弟找回来了?”

谢敏朝也没抬头,兀自瞧着面前的奏折。

刘松恭敬地答。

“那戚家的小姑娘呢?”

“太子殿下也将她带回宫中了。”

听闻此言,谢敏朝便丢开手中的朱笔,适时有宫娥上前奉茶,他接过来慢饮一口,“李成元还在外头?”

“是。”刘松应声。

“先将李成元叫进来,再去请太子过来。”谢敏朝淡淡下令。

刘松垂首称是,忙退至殿外。

戚寸心是第一次踏入南黎皇宫,琉璃瓦,朱红墙,这般华美巍峨的宫城,是整个南黎的至高至尊之处。

“在想什么?”

谢缈牵着戚寸心走在朱红宫巷,或见她许久不说话,他不由看向她的侧脸,轻声问。

戚寸心过了会儿才说,“只是觉得人在这样的地方,看起来好渺小。”

“你不喜欢这儿?”

他似乎并不明白她的话。

“没有啊,”戚寸心摇头,又仰头打量宫墙之上探出的枝叶,零碎的阳光落在她白皙的面庞,“这里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地方了。”

“这里并不好。”

铃铛声裹在簌簌的风声里,少年的衣袂微拂,他的声音冷静平淡,在她看向他时,他那一双澄澈的眼眸也看向她,“可是娘子,我要在这里。”

戚寸心愣愣地盯着他片刻,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她一下撇过脸:“知道了。”

“你是在警告我,不准跑,对不对?”

她越来越能看清他的意图。

他那双眼睛弯起来,好似浸润过星子波光一般,他认真地反驳:“不是警告。”

戚寸心轻哼一声,懒得理他。

或因他们在外面玩了一天,戚寸心原本就已经有些累了,加之这皇宫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大,她逐渐有些跟不上他的步伐。

徐允嘉本要命人去准备步辇,却见谢缈摇头。

朱红宫巷里,身着浅色衣装的一行宫娥躬身朝缓步走过她们身边的太子行礼,有人偷偷抬眼,便见太子殿下竟背着一个衣裙绯红的姑娘。

“你还生气吗?”

少年的嗓音清泠。

“你承认你比较黏人,我就不生气了。”戚寸心趴在他的肩头,摘下一片落在他身上的银杏叶。

可他不说话了。

戚寸心抿着唇偷笑,可是笑着笑着,她偏着脑袋望着他的侧脸,她忍不住用手指碰了一下他纤长的睫毛。

少年眨了一下眼睛,偏过头。

“缈缈,你这么好,我才不会跑。”

即便是这样的深宫,即便是世间传闻的最高,最冷处,她也一点儿都不害怕。

“舅舅说,我一定能进九重楼。”

夕阳日暮,年轻的姑娘趴在少年的肩头,“可我还是有点害怕。”

云霞缠裹着天光在天边勾描出漂亮的画卷,余晖落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显得有些耀眼。

“为什么?”他不解。

“你说过天下有很多人都想进九重楼,成为周先生的学生或朋友,可是我没有念过书,字也写得歪歪扭扭。”

她的声音有点闷闷的,“我一点儿也不好。”

“你哪里不好?”

他却侧过脸来,看她。

戚寸心好像只小蜗牛,但对上他的目光,她愣了会儿,脸又红了,她低下头,趴在他背上不说话了。

风吹着他的浅发拂过她的脸颊,有点痒痒的,他们之间安静许久,她忽然唤了声,“缈缈。”

“我要是真的进去了,你会每天都去接我吗?”

他轻轻地应。

谢缈才将戚寸心带入东宫,太监总管刘松便带着谢敏朝的口谕匆匆赶来,谢缈不紧不慢,牵着戚寸心的手入殿,便有掌事女官带着几名宫娥捧着衣冠前来。

换了身衣袍,谢缈才朝九璋殿去。

李成元已在殿中多时,此时明明已是秋天,但他鬓角已却出了不少细密的汗珠,那坐在御案后的帝王已许久不开口,他立在一旁,也没敢用衣袖擦汗。

刘松迈入殿门,恭敬地唤了声。

谢敏朝闻声抬头,便见他身后走入殿来,身着绛紫银线四龙纹圆领锦袍的少年,鞶带收束他纤细的腰身,坠在一侧的白玉流苏随着他的步履微晃。

“儿子,快过来。”

谢敏朝一见他,便笑着朝他招手。

“李尚书也在啊。”

谢缈面无表情,轻瞥一侧的李成元。

“臣,拜见太子殿下。”李成元连忙下跪。

可等了片刻,他也没等到这位太子殿下再出声,他不由抬起头,便正见这紫衣少年正低睨着他。

“繁青,李尚书是给你出主意来了。”谢敏朝仍在御案后坐得稳稳当当,甚至还喝了口茶。

少年清泠的嗓音听不出喜怒。

“太子殿下容禀,”

李成元低首,顺着谢敏朝的话说了下去,“臣是听闻太子殿下流落北魏东陵时娶了位妻子,臣听说,她是戚明恪的女儿。”

他说罢,抬眼瞧了一眼谢缈,见他没反应,他便又道:“当年抱朴党何凤行攀咬戚永熙父子,致使这两父子先后含冤而亡,所幸玉真夫人终是为父兄洗清了冤屈……臣佩服戚永旭父子的品行,也敬佩玉真夫人这位国士,所以臣想将戚姑娘认作义女,有我李氏门庭之名,戚姑娘嫁与殿下,便会少去许多阻碍。”

“义女?”

谢缈单捻出这两字,他偏头看向御案后的谢敏朝,见谢敏朝一手撑着扶手正在吹茶碗里的热茶汤,他的目光又重新落于李成元身上,他一脚狠踢在李成元肩上,致使李成元后仰倒地。

“我竟不知,你们李家是什么了不得的门庭?”他嗤笑一声,一双眸子阴郁沉冷,“我的妻子自有她自己的姓氏,你又算什么东西?也敢来妄认义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