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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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番简短的自我介绍,在王成阙的带领下,谢星摇穿过迷宫的第一个岔道。

她留了个心眼,并未全盘相信他的言语,在拐角处暗暗探去一抹灵力。

灵力澄白,悄然拂过参天高墙,引来一阵簌簌风响。

没有遭遇陷阱,也没遇上妖魔邪祟,至少就目前看来,一切风平浪静。

“穆幽偶尔会出现在这座塔里。”

王成阙并不在意她的试探,轻笑着解释:“邪祟们虽然不会伤他,但陷阱却是不认人的。为了确保他自个儿能一路通畅,特意设下了一条比较安全的路线。”

谢星摇静静听他讲话,目光往上,扫视迷宫中的景象。

层层叠叠的高墙围出一条又一条岔道,拐角之多路线之繁杂,叫人头晕目眩。

陷阱被布置在看不见的角落,从她的视野望去,能见到几只游荡着的邪祟。

金丹修为,虎视眈眈,很不好招惹。

“这条路线没有夺人性命的咒术阵法,但藏了几只凶残邪祟,你们务必小心。”

瞥见幸存者中蓝衣小道士死灰般的面色,王成阙耸肩道:“毕竟大多数邪祟对穆幽言听计从,不会伤他。”

“谢仙长不要害怕。”

书灵抱紧手中长剑:“我定会时时刻刻护在仙长身边,不让仙长受伤!”

“这位……”

王成阙默默觑他,神色复杂:“多年不见,脑子被撞了?”

“你才脑子被撞了。”

书灵不屑,回瞪他一眼:“谢仙长身娇体贵,哪是我们能比。我对谢仙长心怀无上敬仰之意——”

他说到一半,亡灵之书的强制愿力缓缓褪去,属于自己的理智占据上风。

书灵咬牙切齿:“不要和我说话,你们这群愚蠢的人族!”

王成阙:……

王成阙小声:“脑子真坏了?”

“这件事说来话长。”

虽然记忆与性子出现了极大改变,但归根究底,书灵与王成阙同属于一人的灵魂。

谢星摇身为罪魁祸首,勉强笑笑:“我向亡灵之书许了愿望,希望书灵能随着我们一路同行,顺便帮点小忙。”

“帮点小忙?”

书灵忿忿跳脚:“你当初的原话可不是这样!什么‘心生崇拜’,什么‘一发不可收拾’,什么‘成为你最忠诚的工具’,毒妇!”

王成阙若有所思看他半晌,颇为苦恼地叹一口气:“我当年心性桀骜……这孩子太笨,让你们见笑了。”

书灵的神色愈发狰狞。

“其实就算知道正确的路径,也不一定能走出迷宫。”

王成阙并不理他:“你们来之前,我还很是担心——这地方处处遍布了金丹邪祟,就算能避开致命陷阱,遇上它们同样够呛,我见过好几个年轻人,都是死在那群邪魔手上。”

他一顿,眸光斜斜瞟过,落在书灵身上:“不过如今看来,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这句话说得隐晦,书灵先是一愣。

然后很快明白过来意思,横眉竖目:“想让我帮你们解决塔里的邪祟?告诉你,我不是任你们随意驱使的打手,绝不可能为你们卖命!”

话音方落,便听不远处一声怒嚎声响。

半人半蛛的邪祟觉察生人气息,当即伸出利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狂袭而来。

上一刻还满脸不情愿的书灵,毫不犹豫拔剑出鞘:“谢仙长后退,我来保护你!”

寂静空气里,传来王成阙的噗嗤一笑。

书灵:……

啊啊啊可恶!!!

他气恼归气恼,心中纵有万般不愿,身体还是不由自主行动起来,挥开凌厉剑势。

这道剑招迅捷而凛冽,一刹间剑光如雨,织出繁杂错综的巨大白网。

细细望去,每条构成“巨网”的白线都是一道剑气,径直与半人半蛛的邪魔轰然相撞。

再眨眼,但见血肉纷飞,道道剑气爆开,将邪祟撕裂成万千碎屑。

这场战斗结束得毫无防备,当人蛛重重倒地,在场众人都没怎么反应过来。

“这……”

昙光星星眼:“好帅。”

“啊……”

温泊雪张张嘴:“好厉害。”

不愧是小说和影视剧里出场频率最高的剑修,果真一剑惊天,叫人叹为观止。

一个佛修一个法修默默对视,双双叹一口气。

书灵收剑入鞘,听他们夸得高兴,得意洋洋扬了扬下巴。

王成阙觉得丢人,一声不吭别过脸去,假装不认识这个傻子。

“好强的剑意。”

月梵师从凌霄山神宫,同样是个学剑的修士。

她对剑气极为敏感,好奇挑眉:“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剑法,莫非是由前辈独创?”

原先那位真正的“月梵”是个剑道天才,有过目不忘之能,将看过的每本剑法都牢记于心。

在她十五岁那年,代表凌霄山参加宗门大比的时候,甚至只凭几眼便参透了对手的剑法,当场使出如出一辙的剑招,技惊四座。

月梵很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没她那种超绝的悟性,好在记忆里的剑法还算清晰,没忘掉太多。

“不记得。”

书灵摇头:“我从诞生之日起,就会用这套剑术。”

王成阙冷哼一声。

“这是我老王家祖传的剑术,名为斩龙诀。”

半透明的青年懒懒上前,指尖莹白,抚过书灵手里紧握的长剑:“这也是我老王家祖传的宝剑——全忘了个一干二净,不肖子孙。”

书灵又一次瞪他。

“斩龙诀!”

书灵对此无甚反应,月梵却是激动抬眸:“我听过这个剑式,传闻当年恶龙突袭幽都,有一剑修拔剑而起,将恶龙斩于城下……用的就是这一招。”

王成阙展颜笑开:“那是我爹。”

“自幽都一战,斩龙诀便名扬天下,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见到。”

月梵笑笑:“果真不同凡响。”

“过奖。看月梵小道长手里的剑,应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王成阙扬唇道:“至于小道长在剑道上的造诣,必然也不低。”

话音方落,幸存者中便有一个小少年低声接话:“正是!月梵师姐身为凌霄山神宫弟子,乃是年轻一代修士中当之无愧的佼佼者。在我们宗门里,不少剑修都听说过她。”

那是之前的“月梵”,与她无关。

月梵听得心虚,讪笑摆手。

“不过话说回来,我已死在这个鬼地方,老王家几百年的传承,到我这里就断了。”

王成阙轻抚下巴,略一挑眉:“既然月梵小道长对斩龙诀感兴趣,咱们今日有缘,不如由我将剑谱相赠于你,如何?”

月梵受宠若惊:“咦?”

下一刻,便见王成阙拍拍书灵后背:“剑谱应该在你储物袋,拿出来。”

书灵又又又愤怒跳脚:“我是你忠心耿耿的仆人吗?不要试图命令我,愚蠢的人族!”

然后拿出储物袋,手中现出一本泛黄的古册。

他们两人长得一模一样,要说有什么不同,书灵衣衫整洁、一丝不苟;王成阙在九重琉璃塔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不仅身上染了灰尘,面上亦是胡子扎拉,瞧上去颇有几分颓废邋遢。

如今面对面说话,像极一对脾性不合的双胞胎,云淡风轻的哥哥带着他无能狂怒的暴躁傻弟弟,在塔里讲双人相声。

“多谢前辈!”

王成阙已然身死,将剑谱交给她,是传承剑术的唯一方法。

月梵并非矫情之人,小心翼翼将它接下,翻开第一页:“我记得斩龙诀招招繁复,唯独最后一式返璞归真,能以最简单的剑式,爆发最强的力量——当年老前辈屠灭恶龙,就是用了第十式。”

“第十式看似简单,实则最难。”

王成阙耐心道:“前九招追求剑术的极致,唯有它,追求‘剑心’的极致。只有领悟剑心与剑意,方可施展出这最后一招。”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这一招……不学也罢。第十式太凶太戾,虽能在短时间内大幅提升修为,但造成的负荷不可估量。譬如我爹,就七窍流血、筋骨尽碎,在床上躺了小半年才好。”

月梵乖乖点头,径直翻到最后几页,细细观摩传闻中的第十式剑法。

奈何左看右看瞧不出什么特别,只能暂时作罢,将剑谱收入储物袋中。

很苦恼。

若是只需速度快、出剑狠,她多多练习一段时间,凭借这具身体的天赋,应该能很快学会。

但剑心不同。

剑心源于悟性,也源于对剑法与剑意的参透。

从前那个“月梵”自幼受到剑术熏陶,或许还能试着领会一下,至于她吧——

一条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的咸鱼,在此之前,连剑都没碰过。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任重而道远。

“对了。”

昙光想到什么,忽然开口:“如果这里的邪祟全是无辜百姓,我能不能用佛法将它们超度?”

谢星摇心下一动。

邪祟们被困在这个小小世界,等他们一行人离开九重琉璃塔、小世界随之坍塌,邪祟无处可去,很可能会就此消亡。

唯一能解救它们的办法,是超度。

只要祛除戾气,斩断它们与九重琉璃塔之间的关系,哪怕没了寄居的小世界,邪祟们也能前往极乐世界,转世投胎。

“理论可行。”

王成阙道:“我曾经也见过一个和尚,生了和你一样的念头。只不过以他炼气的修为,法诀还没念到一半,就险些被邪祟一口吞下了。”

这个前车之鉴实在不怎么好,昙光倒吸一口冷气,苦恼挠头:“但这样一来……它们不就永远得不到解脱了吗。”

明明那些都是为他们写下了石碑的人,事到如今,他们却不能回报什么。

一切的难题源于修为不足,一时间没人说话,随着王成阙步步往前。

穿过一块足足有三人之高的巨兽骨架,路过一片生满骨头的藤蔓,迷宫之中处处暗藏杀机,万幸王成阙对此心知肚明,领着他们避开一个又一个杀机。

向前不知道走了多久,最终来到一条漫长走廊。

期间不断有邪祟上前袭击,全被书灵逐一挡下,就连王成阙也情不自禁感慨:“工具书,真好用啊。”

书灵:“闭嘴!”

“这条长廊,就是通往迷宫尽头的路吗?”

温泊雪向内探去,望见一道琉璃门。

大门微敞,露出一条细微缝隙,与迷宫中昏暗阴冷的气息截然不同——

在琉璃门中,正莹莹散出温润的白光。

很像陷阱。

“我们上一次,就是停在了这里。”

王成阙道:“和我一起的小子受伤太重,没法继续往前。”

昙光身边的一个邪祟心生犹豫:“那我们怎么办,就这样进去吗?如果尽头是另一个更大的杀境呢?”

“能试一试傀儡符么?”

要是再使唤书灵,怎么想怎么缺德。

谢星摇破天荒生出几分资本家的愧疚,沉思着拧眉:“让傀儡开门,去探探虚实。”

“傀儡符若是有用,我们就不会狼狈至此了。”

王成阙摇头:“迷宫里威压太重,傀儡刚刚现身,就会被立马碾碎。”

沉默须臾,幸存者中的蓝衣小道士怯怯开口:“那个……如果诸位不嫌弃,我可以第一个进去看看。”

他挠挠头,说话没什么底气:“如果我没命了,你们就多加小心;要是我还能活着,其他人便跟着进来。”

月梵却是笑笑:“我去吧。”

她语气轻缓,拔剑出鞘,长剑白光流泻,蕴藉浩然灵力:“那么多前辈为我们探了路,轮到我们,可不能当缩头乌龟——我修为不低,反应也快,不必担心。”

谢星摇与她对视一眼,得来一个笃定温和的笑。

[没事的,就算真有埋伏,我还有‘天使的守护’。]

月梵暗暗传音:[等我的好消息。]

她说得轻松,谢星摇却心知并不容易。

【天使的守护】作为月梵专属的游戏技能,虽能为她挡下致命一击,但时效极短,只能持续短短一刹。

门内不知是何景象,她能自发前往,定是怀了决心。

月梵没多逗留,很快转身上前。

长廊幽深,在极致的死寂下,连脚步声也清晰可辨。

她快步前行,其他人紧随其后,不消多时,便抵达琉璃门边。

谢星摇见到月梵伸手。

大门沉重,被纤细的女修缓缓推开。

这次再无刺眼的白光,也没有铺天盖地的眩晕之感,随着视野渐渐开阔,谢星摇屏息一愣。

迷宫的尽头,是一间白玉砌成的小室。

室内空旷,没有多余装饰,唯有中央摆放着一桌一椅。

白玉桌上,一根散发着莹光的白骨悬于半空;而旁侧坐着的——

谢星摇蹙眉掐诀,做出戒备姿态。

桌边坐着的男人五官深邃、双目细长,鹰钩鼻丰腴唇,身穿一袭华贵锦衣,面目不善。

昙光身后的邪祟少女瑟瑟发抖:“城主!”

“不过是穆幽的一缕神识。”

王成阙冷哼:“看来他还真是做了万全的准备,非但在外设下重重陷阱,还留下自己神识的一部分,当作最后一道关卡。”

“……不错。”

晏寒来探出他实力,低声道:“听闻穆幽已至化神,此人只有元婴初阶修为。”

只有元婴修为。

谢星摇暗叹口气,凝神聚在自己识海。

就算他们一行人能恢复原本的修为,和他打起来也是够呛,更何况今时今日还被压制在炼气。

炼气与元婴,中间相差了整整三个大阶,无异于十万八千里。

这是穆幽设下的最后一道关卡,也是最不可能通过的一条死路。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元婴对上炼气,如同捏碎一只蚂蚁。

“厉害。”

他们没再说话,反倒是桌边的男人先行开口:“一百多年,你们是第一群来到这儿的。”

“混账!”

幸存者中的小姑娘气得发抖:“你视人命如草芥,为非作歹这么多年……你活该死无葬身之地!”

穆幽哈哈大笑,并未显出恼意:“我?今日死无葬身之地的是我还是你们,区区一个初出茅庐的小鬼,难道生不出自知之明么?”

他笑得猖狂,慢悠悠站起身来,手指凌空一指。

灵力锋利如刀,直指少女心口。

谢星摇反应飞快,赶忙掐诀将她护住,小姑娘被击出满口鲜血,万幸保住了性命。

差距太大了。

只不过是弹指一挥,穆幽便有置人于死地的恐怖实力。面对如此强烈的威压,他们处在绝对的弱势地位。

“下一个是谁?”

穆幽懒洋洋勾出一抹轻笑,目光流转,落在蓝衣小道士身上:“你和那姑娘站得最近……就你吧。”

这次他没来得及抬手。

——话音未落,温泊雪与月梵便齐齐上前,一人掐诀一人拔剑,谢星摇手中现出一把漆黑步枪,在同一时刻瞄准中央的男人。

穆幽冷冷一笑。

这是由他缔造的小世界,在九重琉璃塔里,他是绝对的主宰。

长袖凌空,惹来一瞬凛冽寒风。

元婴级别的威压沉重如山,瞬间挥退两道靠近的人影,小室震颤,发出野兽咆哮般的轰隆声响。

温泊雪的阵法被浑然击破,月梵剑光未出,便被击得后退数步,喉间一甜。

枪械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火器,没了灵力附着,同样难以击破他的防御。

温泊雪拭去嘴角血迹,努力深呼吸。

他们必须速战速决。

神识与识海相连,真正的穆幽身在九重琉璃塔之外,一定察觉到了不对劲。

元婴级别的对手已经让他们如此狼狈,倘若已至化神的本尊赶来……

他们会在瞬息之间化为灰烬。

但他想不出办法。

“可怜。”

穆幽心情大好,转了转脑袋:“很绝望是不是?没想到我的九重琉璃塔还能吞食到如此澄净的魂魄,真走运。”

他说着狞笑一声,手中灵力凝集,直直击中月梵:“我最痛恨你们这群自命不凡的天之骄子,只不过有一身过人的天赋和根骨,就能一辈子顺遂无忧,高居所有人之上……凭什么!”

他生来资质愚钝,成不了气候。每每望着风光无限的仙门弟子,都打从心底里感到厌恶。

他要往上爬,他要不择手段、用尽一切可能的办法。

蓝衣小道士浑身颤抖,顶着恐惧哑声道:“那也不是你滥杀无辜的理由!”

穆幽看他一眼,拂来一道杀咒。

晏寒来掐诀为他挡下。

穆幽笑:“滥杀无辜又如何。”

曾经的他宛如蝼蚁,而当置身于九重琉璃塔,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的修士,反倒成了被他肆意屠戮的对象。

他无比热衷于滥杀无辜。

“我站在九重琉璃塔,有时能望见城中的景象。想想他们临死前的画面,还真是让我回味无穷。”

穆幽凝出又一道杀咒,随手挥去,被书灵竭力挡下。

“……嗯?”

男人困惑眯眼,很快笑了笑:“真有趣,你们居然还招揽了几只邪祟?几个筑基一个金丹,以为这样就能胜过我?”

书灵咬牙,方才被他击中的右手生生作痛。

自从见到穆幽,他脑子里忽然涌起许许多多模糊的记忆。

他分不清是真是假,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个念头:他到底是谁?

即便拥有王成阙的魂魄,他的本体仍是书灵,理应对城主怀有绝对的忠心。

但真是这样吗?

当时他靠近城中的这座九重琉璃塔,之所以迫不及待想要进来……

是不是因为记起了什么?

“对了,邪祟全是由人变成的,对吧。”

穆幽悠悠踱步,尾音噙笑:“真是惨烈。亲眼看着自己的亲朋好友变成怪物,还要遭到他们的追杀——我记得有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为了保护姐姐,被邪祟一刀毙命,她姐姐当时的表情无比精彩,值得好好回味。”

一个男孩误入了食人的房子,心知再也无法离开,主动锁上进屋的大门,听着父母祈求开门的哭嚎,独自与怪物融为一体。

一个少女遇上杀人不眨眼的蛇妖,为了拖过一盏茶,将蛇妖引向偏僻岔道,与好友们分道扬镳。

面对绝不能说谎的怪物,穿红裙子的小孩被问起姐姐去了哪里。

她因恐惧而瑟瑟发抖,想着姐姐离去的北方,一遍遍告诉邪祟,她生病走不动路,姐姐去了西方寻找食物。

他看着一幕幕景象,只觉有趣又好玩。

变态。

月梵心里暗骂一声,握紧手里的剑。

她接连受到重创,浑身上下几乎没了力气,识海阵阵生疼,偏生无计可施。

他们一行人手中都有天阶瞬移符,若是当即使用,的确能顺利离开。

但如此一来,留在这里的几个小修士和小邪祟,必然只剩下死路一条。

更何况……明明已经走到了这里,两手空空地出去,真的很不甘心。

她这一辈子,总有很多不甘心。

家里的父母重男轻女,将她看作可有可无的附庸品,全心全意对待之后出生的弟弟。

她拼命讨好,没日没夜地努力,然而一张满分试卷,永远比不过“男孩”两个字。

后来长大一些,她渐渐变得叛逆。

说是叛逆,其实不过是一种幼稚的反抗,以为这样就能吸引爸妈更多的目光——

然而他们只是短暂地愤怒了一下,很快熟视无睹,把重心全放在弟弟身上。

她不知道在他们眼里,自己究竟算是什么。

她不甘心,却也清楚明白,自己的确不够好。

她从不是那个剑心卓绝的“月梵”,而是平平无奇的秦月凡。

如今就算拥有了那个人的身体,也还是把事情做得一团糟。

杀气四溢,压得人喘不过气。

蔓延的血腥气里,月梵瞥见身侧一道黑影。

是书灵。

……不对。

书灵不会像他这般露出懒散的笑意,但要说是王成阙的魂魄,身体却又毫不透明。

她心中明了几分:“你……”

“我们本就是同一人,当他想起曾经的记忆,便自然而然合为一体了。”

王成阙笑笑,声音很低:“怎么说呢,从他的记忆来看,谢星摇小道长,玩弄规则还真有一手。”

他说着顿住,忽然道:“……还想看看斩龙诀么?”

月梵一愣,怔然抬眸。

身前的黑袍青年却只是勾了下嘴角:“这具邪祟的身体,修为已至金丹。”

她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但绝对不行。

王成阙的魂魄被困于琉璃塔内蹉跎多年,本就极为脆弱,倘若强行使出斩龙诀第十式,在穆幽的反击之下,定会魂飞魄散。

她想说话,喉间却涌起腥甜,吐出一口鲜血。

与此同时,王成阙执剑起身。

剑尖淌下缕缕暗光,灵力氤氲似雾,映亮青年瘦削的腕骨。

“看好了。”

他说:“这一式——”

须臾之间,长剑嗡然乍响,声如龙吟虎啸,破开汹涌邪潮。

不过眨眼,剑气凌空,已然贴近穆幽侧颈!

斩龙诀,第三式。

他的修为突飞猛进,几乎已是半步元婴。

穆幽没料到变故突生,蹙眉后退几步,掌心凝出团团邪气,本欲还击,却不想对方剑招越来越快,浑然不留给他喘息的时机。

斩龙诀,第七式。

剑锋一转,急如春雨,劈头盖脸迎面袭来。

穆幽能感受到身前剑修飞速流逝的体力,想必此人支撑不了太久;王成阙却面色不改,右眼淌下一缕鲜血时,甚至扬唇一笑。

最后是……

长剑乍起,穆幽亦是凝神,默念一击必杀的恶咒。

王成阙浅浅吸一口气。

他将修为强行拔高,已成了强弩之末,这一招用罢,当穆幽的杀咒将他击中,就到了魂飞魄散的时候。

苦苦挣扎了这么多年……就当是他这座石碑,最后领的一次路。

剑气浩荡,裹挟着鲜血的灵力徐徐上涌,凝作腾龙之势。

视野越来越模糊,王成阙咬牙,挥出最后一剑。

刹那间,身侧忽地袭来一道肃杀冷风。

不是穆幽阴冷的邪气,亦非他穷途末路的剑气,风声簌簌,携来一抹熟悉的侧影——

他猝然侧目。

是月梵。

她的侧脸被血污模糊,她的双目被血丝吞没,她浑身上下皆是伤痕处处,在她手中,却始终牢牢握着一把剑。

月梵她不甘心。

妈妈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家,争强好胜有什么用?不如找个靠谱的男朋友,早点生个小孩。

爸爸说:算了……我们本来就对你没什么期望,学学你弟弟不好么?

弟弟好奇看着她:姐姐,你生活费这么少啊,我的零用钱比你多了好多!姐姐,爸爸妈妈怎么总是只带我出去旅游?

她总是这么没用,不被人欣赏,不被人喜欢。

在绣城那个无比逼真的心魔里,女孩一遍遍试着赔笑讨好,只得来声声冷嘲热讽,以及道道毫不在意、看垃圾一样的目光。

她真的好不甘心。

剑气滚烫,灼得她眼底发热。

水珠从眼眶溢出,很快被倏然蒸发,在浑身上下撕裂般的剧痛里,月梵哑声告诉他:“别看不起我。我才……没那么一无是处。”

这里的一切,皆是前人的足迹。

她亦步亦趋,循着他们留下的石碑步步前行,但月梵想,她总应该做什么。

她才不是等人施舍恩惠的可怜虫。弟弟能做的、王成阙能做的、甚至之前那个“月梵”能做的,她都能做到。

不久前看过的剑谱历历在目,月梵屏息咬牙。

她都能做到。

被压制的修为突破重重枷锁,识海中响起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炼气,筑基初阶,筑基中阶,筑基巅峰。

——金丹大成。

剑意似风,剑心如焰。

她的剑破开浩荡邪潮,剑锋所过之处,巨龙当空,狂啸仰首——

斩龙诀,第十式!

一前一后两道剑气重合,琉璃小室震颤不止。伴随轰隆巨响,九重琉璃塔竟颓然倾倒,裂开一道巨大豁口。

不可能。

双重剑气令他无处可躲,穆幽见状骇然一颤,望向支离破碎的塔身。

九重琉璃塔……破了?

不可能。

他们只不过是群与蝼蚁无异的愣头青,而这座塔是他毕生的心血,一旦破灭……

绝对不行。

九重琉璃塔一旦破开,他非但会元气大伤,在塔里做过的事情,也将一并暴露。

那样他就完了!

小世界已然开始崩塌,月梵忍下四肢百骸的剧痛,竭力扬声:“昙光、摇摇!”

伴随九重琉璃塔的投影分崩离析,修为逐渐回归身体。

昙光明白她的用意,阖目垂睫,手中划出金光法阵,沉声念动往生咒。

晏寒来与温泊雪闻声结阵,催动小和尚口中的往生咒法。

在阵法加持下,金光愈浓,自小室的裂口轰然淌开,涌向昏暗天边。

至于谢星摇。

古怪的漆黑器具再一次对准穆幽头顶,灵力聚拢,杀气沉凝。

她的准头,一向很好。

*

夜深,幽都城。

年事已高的修真界首富静静坐在房中,于他身侧,是十岁的小孙子。

“爷爷爷爷,那条龙救了您,然后呢?”

小孩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满怀憧憬:“我来幽都以后,从没见过龙……它也会保护我吗?”

陆尚温和笑笑,摸摸他脑袋:“会的。”

会吗?

其实他已经渐渐开始不确定。

之所以前来幽都,只因他自觉时日无多,头脑越发糊涂,记不清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过得浑浑噩噩。

百年前便是在这里,他猝不及防撞上奇迹、侥幸捡回一条性命。那条龙自此销声匿迹,无缘再见。

陆尚想再见见它,了却残生最后一个夙愿,否则连他也要不禁怀疑,当日所见,究竟是不是一场幻梦。

他话没说完,蓦地怔住。

今夜月明星稀,天边寂静非常。

毫无征兆地,自城主府上空,涌现出一片金光。

一片似曾相识的金光。

流光汇聚,逐渐凝出熟悉的影子,老人双目酸涩,十指轻颤不休。

被遗忘的记忆重新聚拢,他终于想起遥远的百年以前,当自己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青涩少年,途经幽都、被凶兽袭击时,的确见过一条撼人心魄的长龙。

然而在剑气凝成的长龙身后,是个手持长剑的青年。

凶兽残暴,将青年的一条胳膊撕咬得鲜血淋漓。

对方却毫不在意,目光懒懒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勾出一抹浅笑:“没事吧?”

青年告诉他,那一式,名为斩龙诀。

摘星节当夜的幽都,佛光四起,渡化苦厄。

一剑横空星斗寒,金光漫流间,自城主府上空腾起巍然长龙,盘旋于空久久不散,剑气如潮似海。

濒临崩溃的九重琉璃塔内,邪气退散,佛光暗涌,灵魂丢失的记忆重回识海之中。

往生咒法蔓延至小世界的每处角落,超度历经苦难的亡魂。

蜷缩在房间角落的男孩无声啜泣,四下寂静间,听得房门被人轻轻打开。

他尚未来得及抬眸,便被女人拥入怀中。

孑然一身的红裙女孩茫然四顾,望见远处一道静立的人影,怯怯上前:“姐姐……?”

更大一些的姑娘紧紧将她抱住,泣不成声。

栖息暗处的蛇女茫然睁开双眸,冷戾暴躁的刀鬼缓缓停下脚步,绮楼灯火如昼,小妖们推开木窗,遥遥望向金光流溢的夜空。

九重琉璃塔外,城主府中喧哗大作,闭关多日的城主终于现身而出。

奈何堪堪步入庭中,穆幽便被不由分说拦住去路。

“穆幽城主,看上去很是着急。”

雀知扬唇一笑,于她身后,是数十个怒目而视的幽都百姓:“有什么想要狡辩的话,不如留到官府去说。”

而在高高耸立的阁楼里,老人默不作声看着远空龙影,想起那个逝去的英雄旧梦。

金光流泻,映出他眼底柔和水色。

他早该想到的。

那种鲜衣怒马的少年意气,那种心有凌云志的桀骜不羁,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浩然气魄。

那从来不是什么侥幸的奇迹,而是一条由人斩开的生途。

正似今夜所见,如出一辙。

身边的小孙子双目晶亮,在一声悠长龙吟中,无比激动拉拉他袖口:“爷爷。”

男孩说:“真的是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