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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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小世界,地牢。

地下的世界分不清白天黑夜,自始至终昏昏沉沉。

第不知多少次数绵羊失败,月梵心烦意乱,敲了敲眉心。

“不知道摇摇和晏公子怎么样了。”

她靠坐于墙角,思绪涣散,扬了扬脑袋:“小世界这么大,他们要是能遇上就好了。”

“这个小世界凶险万分,不仅有潜藏在林子里的凶兽,四处还遍布了不少南海仙宗的弟子。”

温泊雪蹙眉:“希望他们不要被凶兽所伤,也千万别碰到南海仙宗的人。”

昙光亦是心情忐忑:“他们还不知道南海仙宗干的这些事儿吧?不对,晏公子应该清楚,所以后来才会大肆屠杀……但谢师妹完全不知情,如果上了南海仙宗的当,那就糟糕。”

他说着摸摸脑门:“不过……如果谢师妹真被抓来这儿,我们不就能称王称霸了?”

对哦。

温泊雪与月梵皆是一怔。

什么叫阴差阳错,什么叫未曾想过的道路。

思来想去,让南海仙宗的弟子亲手把摇摇带来地牢,这才是最快捷的办法啊!

一来省事二来省时,三来不需要他们几个瞎操心。

南海仙宗抓着人哼着歌,再眨眼,整个就被《一起打鬼子》给端了。

他们悟了。

月梵双手合十:“上天保佑,让摇摇尽快被带来这儿吧。”

温泊雪紧握右拳:“南海仙宗,加油啊!”

一旁的楼厌:……

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相处,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开始认真思考,这群老乡究竟靠不靠谱。

“他们应该在一起。”

楼厌道:“晏寒来不会让她靠近南海仙宗。”

“在一起?”

昙光愣了愣:“为什么?”

楼厌:“当时在小世界入口,海里掀起巨大风暴的时候,我看见晏寒来把她抱住了。”

一刹那的寂静。

以及之后很久很久的寂静。

好一会儿,温泊雪怔怔低喃:“什……?”

昙光五官扭曲神色复杂:“么……?”

温泊雪:“莫非——”

昙光:“难道——”

温泊雪很认真地思考:“如果当时是我站在晏公子身边,他会救我吗?”

昙光很认真地回答:“我觉得,不会。”

两个傻子,难怪母胎单身。

月梵翘着二郎腿,晃一晃小腿:“别挣扎了,就是你们想的那样。”

两个傻孩子呆呆看她,如同仰望一位爱情教母。

“他们两个暗流涌动了好久,也就你俩看不出来。”

月梵叹气:“想想平日里,晏公子是不是常会瞟一两眼摇摇?”

温泊雪努力消化信息:“可是,大家都是朋友,看一看没什么大不了吧?”

“笨。”

昙光悟了:“在小说里,这是男女主之间的下意识吸引力。”

月梵哼笑:“至于摇摇,她是不是对晏公子特别好?主动和他搭话、逛街时给他买糖,你们都见过吧。”

昙光又悟了:“在细微之处透露的小心思!”

温泊雪渐渐品出了点儿意思:“所以……谢师妹和晏公子说话的时候,你总是会把我们拉走。”

昙光轻抚下巴,连连点头:“这是撮合男女主角的亲友团!要素齐全,我悟了,悟得很深。”

他说罢正色,哈哈一笑:“不过现在这么危险,我们被困在牢房里,他们肯定不会卿卿我我亲亲抱抱啦。”

温泊雪老实点头,嘴角浮起一抹姨父笑:“嗯嗯!”

“别悟了。”

月梵轻敲太阳穴:“当务之急,还是先想想我们的处境吧。楼厌说得没错,晏公子知道南海仙宗有猫腻,肯定不会让他们抓到摇摇——也就是说,我们很难和他们汇合。”

身为阶下囚,他们明白这座地牢是《一起打鬼子》的最佳发挥场所,另外两人却是一概不知——

毕竟谁能想到,居然会有一处让所有人修为趋近于无的地方。

在谢星摇与晏寒来眼里,小世界中处处是南海仙宗的地盘,一旦被抓住,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定会全力避开抓捕。

“这样一来,只能靠我们自己出去了。”

温泊雪收敛起刚刚爬上嘴角的微笑,正襟危坐:“好难。”

“如果实在走投无路,我就开跑车闯一闯,管他三七二十一。”

月梵轻揉眉心:“不过……楼厌不是说过吗?那什么‘顾师兄’很有古怪,说不定会主动找上我们。”

说曹操曹操到。

她话音方落,走廊里就响起一道脚步。

正是那个顾姓少年。

远处有巡逻的弟子好奇打招呼:“顾师兄,你怎么有空来这儿?”

“不久前,在他们身上发现了一个遗漏的储物袋。”

顾姓少年回以一笑:“我担心他们从储物袋里拿了什么东西藏下,来检查看看。”

巡逻弟子恍然大悟:“是这样!还是顾师兄心细,我居然没想到这一茬……师兄,要我来帮忙吗?”

“不必。”

少年语调温和:“你继续巡逻就好,这种小事,我一个人就够了。”

弟子点头:“那就多谢师兄了!”

巡逻弟子的身形渐渐远去,顾姓少年拿出钥匙,打开牢门。

他动作如常,瞧不出猫腻。

此人不知是敌是友,温泊雪、月梵与昙光严阵以待,唯独楼厌看他一眼,直截了当:“你有什么目的。”

少年挑眉与他对视,扬唇一笑:“这位叔叔才是,突然问出这种话,用意何在?”

以身体的确切年龄来看,魔尊足够当他的曾爷爷。

但作为一个穿越而来的二十多岁新青年,楼厌还是抽了下嘴角。

“储物袋。”

身边几个男人都不靠谱,月梵决定自力更生,主动搭话:“你调换了吧。”

少年将他们环视一番,扭头望向身后的长廊。

烛火寂静,没有外人的影子。

他转身回来,承认得大大方方:“正是。”

温泊雪不明白:“你在帮我们?”

对方笑笑,不答反问:“你们是人族,对吧。”

他目光一动,瞥向楼厌:“这是一只魔。”

被戳穿得猝不及防,一行人愕然愣住。

“不必紧张。”

少年颔首:“这件事,我并未让其他人知晓。”

不应该啊。

温泊雪低头嗅一嗅袖口,鲛丹的气息清晰可辨,并未退去,按理来说,他们不可能露馅才对。

问题不是出在他们身上,那就只可能——

心下一动,温泊雪倏然抬眸。

月梵在同一时间说出他的疑惑:“你怎么知道?”

她脑子里飞速运转,排除好几个离谱的解释,不大确定地开口:“你也是灵狐?”

修真界偌大,要论对生灵气息的感知力,灵狐一族绝对是数一数二。

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大可能性,话音方落,顾姓少年果然扬了扬眉:“也是?”

没有否认,而是下意识反问。

眼前这位,大概率真是一只灵狐。

“我是什么族类,并不重要。”

少年又回头看上一眼,确认长廊无人,压低嗓音:“重要的是,你们应该不简单。”

月梵从草堆里起身,双手环抱与他对峙:“何出此言。”

“搜寻储物袋这种活计,就算对于寻常老百姓而言,也压根不是难事。这里的弟子们经过了无数次训练,不可能出差错。”

少年对上她双眼:“更何况……你们之后拿出的那个粉色发光锦囊,也根本不是储物袋。”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东西。

明明毫无灵力,却能自行生出光亮,奇诡又不可思议。

——这群人身无灵力,却能凭空拿出如此之多的物件,很难不惹人怀疑。

楼厌面不改色,继续那套准备好的说辞:“锦囊是我独创的法器,用处和储物袋差不多,用上三次,就会失效。”

少年像是被逗乐了:“真会有人独创这种东西?效用不行时间还短,样样比不过储物袋,你图什么?编借口也编个像样点的吧。”

那边的月梵仍未卸下防备,闻言皱眉:“说了这么多,不知这位道友,特意来找我们做什么?”

少年眸光倏动,开门见山:“看你们的打扮和作风,除了这只魔,应该都是仙门弟子——我想知道你们的真实身份。”

楼厌觑他:“诈身份?”

“几位是人族这件事,如今只有我知道。如果我想害你们,大可直接告诉其他的南海仙宗弟子——人族剖不出妖丹,一旦被抓进地牢,会被立刻除掉。”

少年道:“我只是想通过各位的真实身份,判断我们之间存不存在合作的可能性。”

合作的可能性。

月梵心有所感:“你想带我们逃出去?”

对方不置可否,抿着唇没应声。

其实少年所说不错,他们一没修为二没法器,就算表露了真实身份,也不会让他得到什么好处。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毋庸置疑,少年在帮他们。

“我名为温泊雪,和身边这位月梵师妹都是凌霄山弟子。”

温泊雪考虑再三,正色开口:“这是昙光小师傅,来自万佛寺。穿黑衣服的……”

他一顿:“是一名散修,名叫楼厌。”

听见“凌霄山”与“万佛寺”,少年神色一动。

“原来是你们。”

他神情不变,唯独眼里现出一缕亮意,轻扬了嘴角:“我听说过几位的事迹,幽都里那件骇人听闻的大事,就是由你们解决的。”

他的态度似乎好了一丢丢。

想来也是。

在此之前,少年并不清楚他们是善是恶,倘若帮了不靠谱的人,不仅计划泡汤,还可能被泄露自己的叛徒身份,遭到南海仙宗灭口。

月梵挑眉:“这是可以合作的意思?”

她一顿,语气微沉:“既然介绍了我们,不妨来说说你——身为一个南海仙宗弟子,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看不惯南海仙宗的做派,想要惩恶扬善啰。”

少年道:“这地方是他们的屠宰场,妖魔全成了猎物。我也是妖,心里不爽。”

他说着笑笑:“为表诚意,几位有什么想问的么?我会竭力解答。”

温泊雪老实举起右手:“你叫什么名字?”

“顾月生。”

少年动了动嘴角:“温道长,不妨问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明明这个问题就很有意义嘛。

温泊雪只好再次开口:“南海仙宗这么大,里面的弟子都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不是。”

顾月生道:“南海仙宗弟子众多,其中不乏良善之辈——只不过知道妖丹一事的,尽是些贪婪之徒。”

他斟酌一下语句:“长老们会对弟子进行暗中考核,让他们置身于幻境之中,面临一项选择。面对一只濒死的妖,一是取走妖丹、助长自身修为,二是送去医治,错过一步千里的机会。”

月梵恍然:“只有选择第一条路的人,才会被那群渣滓看中。”

如此一来,便成功筛选出了一丘之貉。

“被选中成为亲传弟子后,长老会在识海里设下禁制。”

顾月生满不在乎地耸肩:“包括我在内,所有弟子都不能在小世界之外提起妖丹的事情。”

昙光点点头:“所以你才要和我们合作。”

顾月生虽然知道真相,但碍于禁制,一旦离开这个小世界,就只能缄口不言。

要想捅破南海仙宗的秘密,他需要旁人的协助。

“你被选中来到小世界,这就说明,你在幻境里取走了妖丹。”

角落里,楼厌陡然出声:“既然当时主动选择这条路,为何如今突然反悔,难不成幡然醒悟了?”

他们彼此之间不明底细,一言一语皆是遮掩试探,此话一出,牢房中瞬间沉寂下来。

顾月生凝视他半晌,似是无可奈何:“……因为在我小时候,家乡被南海仙宗屠过一回。”

楼厌愣住。

“我出生于离川的灵狐部落,亲人朋友,全死在他们手里。”

顾月生道:“我拜入南海仙宗,一步步成为内门弟子,后来猜出他们的套路,顺应了幻境的走向。”

楼厌:……

沉默寡言的魔尊抿了抿唇:“抱歉。”

“等等,灵狐,血海深仇——”

昙光脑瓜子机灵,声调拔高:“晏公子不也是这样吗?你们两个不会认识吧?”

顾月生一呆:“晏公子?”

他原本表现得漫不经心,此刻忽地挺直身形:“……晏寒来?”

居然对上了!

温泊雪惊喜点头:“对对对,就是他!”

他刚想从嘴角扯出一丝笑意,奈何还没勾起,唇边就被狠狠压下,换上茫然的神色——

眼前那身穿水蓝色弟子服的少年深吸一口气,眼眶一下子变得通红,眼泪像是荷包蛋,不停打转转。

这……怎么哭了?

“对不起,我从小就很爱——”

顾月生又吸了口气,抬手拭去眼底水珠:“很爱掉眼泪。”

昙光小心翼翼:“所以,你的确认识晏公子。”

顾月生点头,泪眼汪汪:“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我还以为……”

他继续擦眼泪:“你们是晏哥哥的朋友,之前多有得罪,抱歉。”

似乎和晏寒来关系很好的样子。

而且,出乎意料地,是个哭包。

“晏公子很好,修为已入金丹,应该半步元婴了。”

温泊雪挠头:“他和我们一路同行,帮过我们许多。”

“真的?”

顾月生眨眼:“当年南海仙宗屠杀离川,是晏哥哥以自己作为诱饵,被南海仙宗抓去,让我逃了出去。”

亲人惨死,无家可归,他无数次打算自寻死路,想起爹娘、晏叔晏婶和晏寒来,都会咬紧牙关继续活。

他的命,是用所有同族的牺牲换来的。

少年拭去眼泪,好奇又道:“他的剑谱,修到第几重了?”

“剑谱?”

昙光:“什么剑谱?晏公子不是法修——”

一句话没说完,他就闭了口。

有个念头涌上心尖,饶是昙光,也脑子里嗡嗡一响。

……不会吧。

在修真界里,如非意外,不会有人中途放弃修行的道法。

再联想晏寒来曾经落在南海仙宗手里——

顾月生沉默须臾,眼泪又往下落。

好在他很快胡乱擦掉眼泪:“时间紧迫,巡逻的弟子就快来了。这座地牢戒备森严、形如迷宫,你们要想离开,可谓难如登天。”

顾月生道:“我能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但归根结底,还是要靠你们自己。”

他说着抬手,飞快递来一张手绘地图:“这是地牢里的路线图,看完以后记下来,明天还给我。”

温泊雪小心接过,听他继续道:“明日扶玉会来,我和另一个弟子将押送你们前往炼丹房。在此期间,你们一定要发起突袭,我会故意放水——只需打倒另一个弟子,就能趁机逃走。”

这样一来,就算他们逃跑失败,顾月生也只会得到一些“看管不利”的惩罚,问题不大。

顾月生神色稍凝:“离开地牢后,千万别松懈——这地方位于深渊之下,要想离开,必须徒手爬上万仞悬崖。你们能做到吗?”

这才是最难的一点。

悬崖陡峭,处处危机,对于修为全无的他们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挑战。

顾月生微微蹙了眉,身前另外几人,却是不约而同眸光一亮。

温泊雪挠挠头。

好像……

他的《人们一败涂地》,终于能发挥作用了?

“放心。”

月梵拍胸口保证:“我温师兄是练过的,徒手攀爬不成问题。”

“务必小心。”

顾月生叹一口气:“在此之前,已经有两个人失败了。”

两个人?

昙光明白了:“除了我们,你还试过帮别人逃走?”

“可惜一个也没成功。”

少年垂下眼:“被压制修为以后,不说爬上那道万丈悬崖,他们连避开巡逻的修士都做不到。”

他加重语气:“这一点也要当心。除了负责押送的弟子,地牢里还有不少人负责巡逻,你们能避则避,别惹出乱子。”

温泊雪用力点头。

他来不及说话,忽然听见牢房外一道暴怒男音:“你们这样做,是要遭天谴的!天谴!”

楼厌飞快撩起眼皮。

那人继续叫喊:“仁义礼智信,你们占了哪一项?连我们魔尊都说要讲富强民主文明和谐,你们要丧心病狂至此吗!呜呼哀哉!”

下一刻,有小弟子不耐烦道:“还想挨鞭子是不是?闭嘴!”

“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楼厌:……

楼厌:“这是——”

“是魔域的人,一天到晚吵个没完。”

顾月生扶额:“他修为很高,像这种修为的,不会被南海仙宗直接拿去炼丹。”

温泊雪:“为什么?”

“他们的妖丹蕴含了太多灵力,一时不慎,很可能导致爆体而亡。”

顾月生退开一步,做出搜身完毕的姿态:“而且一旦吃下去,修为起码增进一个大阶,无论放在谁身上,都很不合逻辑。”

他说着看一眼走廊,与路过的一个小弟子相视一笑:“所以,南海仙宗决定温水煮青蛙,一天天汲取他们的修为。”

这也太恶心了。

不止温泊雪,所有人后背都生出一阵恶寒。

月梵心下一动:“那浮风城失踪不见的大祭司,应该也在这里啰。”

她话音方落,便听远处响起冷然女音:“成天鬼哭狼嚎,实在不成体统。”

“鬼哭狼嚎”的男人更气。

“你这是妥协!还有一点儿鲛人大祭司的威严吗!我们魔尊说了,不畏强权不畏欺凌,只要我们广大群众团结起来,就能推翻南海仙宗的统治!”

女人冷哼。

顾月生由衷感慨:“那位魔尊真是个神奇人物,自己怪怪的,连带手下也成了这副德行,成天胡言乱语。”

楼厌:……

“我不宜逗留太久,得先行离开。”

灵狐少年眸光一动:“明日……看你们的了。”

“放心。”

月梵笑笑:“对了,能给我们一张传讯符吗?”

*

小世界里的雨还是没停。

谢星摇能听见雨声的淅淅沥沥,睁开双眼,见到的却是另一幅情景。

她又在做梦。

梦到的……居然是那位禅华剑尊。

每每取得一块仙骨,她都能感受到一段来自仙骨的记忆。

之前几次的梦,都发生在取得仙骨的一两天以后。这次应该是对应了幽都的那块,不知怎么,居然延迟了这么久。

眼前所见,也要模糊许多。

梦里的禅华剑尊,已然长成一个英挺俊秀的青年人——

只可惜处境似乎不大好。

他身受重伤,浑身是血,奄奄一息躺在小床上,与上一场梦境中意气风发的模样相去甚远。

床边立着的人影,是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师父。

“事到如今,你将我留在这里有什么用。”

青年咬牙,呛出一口血:“我不是说过了么?从今以后,你我二人恩断义绝,不再有师徒情分。”

老道凝视他许久,语气极淡:“你何苦如此。”

“何苦?”

青年冷笑:“这是我心甘情愿。以我的资质,多少仙门大宗求贤若渴,挣着抢着要收我为徒——我不愿留在这道观,有错吗?”

老道不语,端来一碗汤药。

“我不要!”

一手掀翻瓷碗,深棕色汤药洒落一地,青年忍痛起身,额头青筋暴起:“你别缠着我!从小到大就对我百般约束,如今我倦了厌了,你还要将我困在这里么!这么多年修为毫无突破,跟着你,我能得到什么?”

烛光骤晃,血气蔓延。

一旁的谢星摇蹙起眉头。

如果她没记错,禅华剑尊自幼年时候起,就一直跟着这位老道。

莫非他为了跻身大宗门,竟不惜与师父决裂?还有这满身的伤痕……

万众敬仰的禅华剑尊,难道是个利欲熏心、不顾恩情之辈?

这也太、太崩人设了吧。

只可惜来不及细想。

这次的梦境恍惚又暗淡,如同一场摇摇欲坠的看电影。

眼前一幕匆匆掠去,当谢星摇再眨眼,感到一股柔暖热气。

是晏寒来身上的热。

此时此刻,她正躺在晏寒来怀里。

识海如被猛地一戳,那点儿惺忪睡意全都消失不见。

谢星摇想动又不敢动,只能悄悄调整呼吸。

少年人的手臂修长有力,紧紧环住她后背,察觉她的动作,心口用力一跳。

晏寒来醒着。

之所以一直没动,或许是为了不打扰她。

有生以来头一回与同龄少年相拥而眠,说不紧张,定是假话。

谢星摇压下心中躁动,以及更多不可言说的念头,佯装镇定开口:“晏公子。”

他身上太热了,体温显而易见不正常。

谢星摇:“你是不是不舒服?储物袋里有没有治疗风寒的药,我去拿一些。”

晏寒来闷声:“不必,我吃过。”

他似是匆忙,又像心慌,飞快松开压在她背上的左手,自被褥间跪坐起身。

迟疑一瞬,又道:“许是恶咒发作。”

听见恶咒,谢星摇神色稍沉。

她见过晏寒来的记忆,清楚明白当年的男孩是在何种屈辱的环境之下,被扶玉种下了恶咒。

于他而言,每每恶咒发作,都是一次难言的折磨。

被褥微微一动,少女静默坐起身子。

因着方才的入眠,她眸底尚有几分绵柔倦色,乌发凌散如云,蜷曲着覆在颊边。

谢星摇屈着膝盖,上前靠近他,隐隐露出莹白脚踝。

她伸出双手,做了个拥抱的姿势:“要来吗?”

根本让人无从拒绝。

其实这并非恶咒,晏寒来心知肚明。

但他有办法让它成为恶咒发作。

谢星摇入睡的这段时间,他从未阖过眼。

经过短暂调养,灵力好不容易恢复了些许,晏寒来不甚在意,暗暗将其驱动。

杀气凌厉,毫无怜惜划破他识海,剧痛蔓延中,恶咒翻涌。

他觉得自己狡诈又恶心。

然而心中唾弃之余,又无法停下动作。

床褥被摩挲而过,少年缓缓向前,靠近那双纤细手臂。

谢星摇小心翼翼,将他抱住。

晏寒来身上有伤,她不敢用力,只能轻轻环上脖颈与后脑勺。

还是好烫。

之前几次恶咒发作的时候……晏寒来体温没有这么高吧。

谢星摇忍不住担心:“会不会不止风寒这么简单?”

怀里的人难受得神志恍惚,没有回答。

晏寒来咬紧牙关。

难以启齿的热气,已经向着小腹往下。

隐隐约约,他甚至能感受到骨骼的摩擦与碰撞,四肢百骸皆是疼痛,伴随火焰灼烧后的闷热。

气息涣散之间,少年冒出一对雪白狐狸耳朵。

然后是硕大蓬松的尾巴。

很难受。

却也生出难言的期待。

痛楚将他吞没,谢星摇的灵力冰凉澄净,好似汇入荒漠的涓涓细流,沁出丝丝凉意,让他久违感受到活着的实感。

她动作拘谨,从头顶摸到耳朵尖。

恍惚里,晏寒来听见她的声音:“晏公子,如果疼得厉害,我给你讲故事吧,说不定能分散注意力。”

谢星摇思忖片刻,不甚熟练地开口:“很久很久以前,在原始森林里,有一只独来独往的狐狸。它看上去冷漠又凶巴巴,很不敢接近。”

晏寒来长睫倏动。

他如被业火灼烧,渴求寻到一缕清凉,鼻尖划过她衣襟,来到冰凉侧颈。

谢星摇轻轻一颤。

少年闷声应她:“嗯。”

“但住在它隔壁的兔子却不怕它,狐狸很好奇,问兔子原因。”

因他垂头一蹭,谢星摇尾音抖了抖:“兔子回答,自己最初也很害怕狐狸,觉得它又冷又凶,想要远远避开,但相处久了才发现,原来根本不是这样。”

晏寒来像是笑了下:“嗯。”

“狐狸嘴硬心软,其实是只好狐狸——会安慰,会关心,也会保护其它动物。”

她摸了摸少年的耳朵尖:“说不定连狐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这次晏寒来没应声。

他心口倏地一跳。

有某种潜藏在心底的坚硬之物,仿佛在渐渐消融。

“兔子想对狐狸说,其实你已经很好很值得喜欢啦。不管有什么事,不要咬牙自己扛。”

她一顿,嗓音更低:“我也想保护你一次。”

不知是在说故事,还是在说什么别的东西。

生涩稚嫩,却温柔至极。

他心动得难以自持,根本抑制不住。

恶咒撕裂识海,体内的热意似乎能将他融化,晏寒来却愉悦扬起唇边。

谢星摇的掌心停留在他耳尖,极致的痛楚,极致的欢愉。

带来无上的极乐。

灵狐一族自出生以来本无性别,直至死心塌地爱上第一个人,才会为其分化男女。

他曾经觉得荒谬至极,如今却甘之如饴,迫不及待想要留下这道烙印。

永恒的、不会消逝的烙印。

他的爱与欲如同深埋地底的岩浆,明面上不显分毫,实则早已愈烧愈重。倘若掀开那层云淡风轻的伪装,谢星摇定会惊讶于它的汹涌滚烫。

晏寒来在颤抖。

谢星摇迟疑着抬头,无端心跳加速。

少年俊秀的面庞近在咫尺,双目绯红,薄唇轻勾。

如同春夜海棠,晓月霜雪,长睫倏忽一颤,撩得心口发麻。

像噬魂夺魄的恶鬼,也似脆弱柔和的羔羊。

晏寒来静静同她对视,半晌,抬手捂住她双眼。

触手可及,是他此生唯一的爱念。

灼灼气息更汹更浓,心跳剧烈得前所未有——

他正变得和之前不再一样。

火焰凝出实体,从虚无缥缈,渐渐到能被他清醒感知,酸涩微胀,再难消退。

少年茫然懵懂,下意识渴求她的贴近与抚摸。

“晏公子。”

这不对劲。

谢星摇被他吓了一跳,言语中生出几分怯意:“你如果不喜欢这样……我还是找些药来吧。”

双眼被猝不及防蒙住,她视野中一片漆黑,清晰感知到周身暗涌的热流。

呼吸交融,晏寒来颤抖得更加厉害。

他低声开口:“谢姑娘讨厌这样?”

当然没有。

谢星摇迅速摇头,听见一声笑出的气音。

她紧张得头脑空白,停下所有动作。

左手仍然紧紧贴着她双眼,晏寒来俯身向下,如之前一样,鼻尖蹭过颈窝。

然后用毛绒绒的狐狸耳朵,毫无克制地压上她掌心。

“继续摸。”

脸上热得像在发烧。

被蒙住双眼,谢星摇见不到他身体的异变,也看不清对方眼中的旖旎之色。

声声心跳里,只能感受到晏寒来靠近她耳朵,薄唇若有似无擦过耳垂。

暗夜幽谧,愈发沉重的呼吸四下溢淌。

春夜,细雨,凉风。

少年此生的头一回心动。

他的呼吸凌散又炽热,在耳边轰然炸开:“……喜欢。”

——喜欢谢星摇。

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