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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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江南,西北,两辽,处处有小娘偷悬挂像,日夜思量着那位风采卓然的神仙中人。

不知何时,那个锦衣华服的孩子鬼鬼祟祟来到了徐宝藻身后,猛然前冲,试图双手环住少女的纤细蛮腰,大概是想打着天真无邪的幌子揩油。

不曾想被迅速侧身的徐宝藻一巴掌狠狠摔在脸上,响声清脆,刹那间整座观南台万籁寂静。

徐凤年朝少女伸出大拇指,以示嘉奖。

孩子捂着脸,貌似泫然欲泣,实则眼神阴毒。

那个持扇公子愕然后悚然,尖着嗓子气急攻心道:“臭娘们,你找死!”

原本隔岸观火看热闹的清秀女子在看到孩子被打后,蓦然气势暴涨,这是高门大户里耳濡目染出来的东西,跟父辈富甲一方无关,跟家族书香门第无关,只跟一个姓氏世代簪缨钟鸣鼎食十二字有关,只不过她没有直接兴师问罪,而是缓缓走到孩子身边,把孩子护在身后,女子盯住徐凤年和徐宝藻冷声道:“为何要动手打人?我扶风马氏子弟还不需要外人来教训吧?”

徐宝藻皱了皱眉头。

两辽扶风马氏,随着新朝新气象的蔓延,是辽东豪阀在中原地带开枝散叶最为迅猛顺利的家族之一,其中有马衡洲在江南道担任柳州别驾,马衡传在广陵道担任剑州副将,加上马家家主马宁平作为定海神针,在京城朝堂担任贤文阁大学士,是北方士林屈指可数的清流领袖之一,故而扶风马氏属于少见的文武兼备,是冉冉升起的庙堂新贵,极为瞩目,绝对不容小觑。

徐宝藻怡然不惧道:“就算你们出身辽东扶风马氏,又如何?!小小年纪就敢假借年幼行下流行径,我不教训他,难道还眼睁睁由着他占便宜?!”

扶风马氏女子并没有流露出多少愤怒神色,淡然道:“你还真说对了,你这种命贱如草的寒门婢女,其实连被占便宜的资格都没有,在我们辽东那边,你这种女子,是可以按斤两卖的。”

徐凤年看着这个满身傲气的辽东女子,问道:“那你值多少银子?”

那女子微笑道:“最少半州之地,如何?你不信?”

徐凤年笑了,“如今这世道嘛,你兴许是值这个价格的,只不过……”

就在此时,躲在姐姐身后的孩子阴森笑道:“寒门无贵子,打肿脸充胖子,还弄什么丫鬟?也不嫌丢人现眼!要我看啊,这丑八怪跟你这家伙真是贱人配狗,天长地久。啧啧,不知道你们做那勾当的时候,是不是软毫入水缸的光景,真是恶心至极,可怜至极。”

所幸徐宝藻没听懂那个比喻,只知道绝非什么善言。

白袍公子哥会心一笑,持扇男子更是肆无忌惮大笑不止,“好一个软毫配水缸!说不得这对狗男女日夜厮混,虽说次次汗流浃背,只因为小软毫的缘故,至今仍是一个童男一个处子呢。”

徐凤年捏了捏下巴,笑道:“什么时候两辽男儿只会动嘴皮子了,说好的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呢?我可是听说马宁平带着贤文阁官员跑去跟崇文阁干了一架,很是威风啊。”

扶风马氏女子笑眯眯道:“我也不跟你废话,你直说吧,你的丫鬟卖多少银子,我替弟弟买下她了。当然你也可以不卖,记得后果自负。”

徐凤年伸手指了指她,“你知不知道,你这种女子,在乱世就是系在舂磨砦旁边的两脚羊?”

熟读史书的女子沉默片刻,第一次正眼看待这位男子,寻常出身的寒庶士子,可翻阅不到舂磨砦和两脚羊这两个晦涩说法。难道亦是深藏不露的大族子弟?

只不过她很快就自嘲而笑,如今她所在的家族,哪里还需要在乎这些琐碎。

因为她的姐姐,刚刚嫁给了一位在京畿炙手可热的凉党权贵,皇甫枰,此人从幽州刺史升迁为京师三辅之一的左冯翊,品秩低于六部尚书却高于侍郎,可谓一步登天位列中枢。

而且皇甫枰在北凉道单身多年,在男女之事上素来洁身自好,与她姐姐的婚姻属于水到渠成的天作之合,自然远非生搬硬套的政治联姻可以媲美。

徐凤年叹了口气,“看到你,我就知道你姐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挑来选去,结果选中你们扶风马氏妇人当媳妇,皇甫枰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一糊涂,就彻底绝了成为凉党执牛耳者的前程。或者说皇甫枰聪明反被聪明误也对,这才几年功夫,就以为他能够借势压住凉党其他人了?”

那女子面无表情,“听你的口气,真是好大的气魄!”

徐凤年笑道:“我这叫言之凿凿,情之切切。换成皇甫枰在这里,一定会虚心接受的。”

女子笑不露齿,说好听点是豪阀闺秀的雍容气态,说难听些可就是城府深重了,事实上作为辽东豪阀子弟,有一个通病,就是看待所有两辽以南的离阳疆土,视为南方。她这趟游历大江南北,除了门当户对且袖有清谈千万言的名士,也见识过许多才高八斗的寒门士子,听过了他们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高谈阔论,透着一股我不出山苍生奈何的傲气。故而对于南方读书人,她始终表面上和气,骨子里小觑得很,视为提不起刀骑不得马挽不了弓的绣花枕头。不同于中原其它版图,两辽是仅次于边陲北凉的久战之地,自古辽地儿女多雄健,否则当年也出不了一个人屠徐骁。

她对眼前男子的夸夸其谈,并不当真,更不会较真。

熊罴出林,岂会在意小狐山跳的上蹿下跳?

她还真没太多歹意,只想着给他吃点苦头,长长记性。

就像她一直很欣赏江湖上的某个说法,仙人御剑凌空,一日高歌行万里,岂会在意脚下蝼蚁的悲欢离合?

于是她问道:“你是游学的读书人,还是江湖中人?”

徐凤年反问道:“这里头有讲究?”

她点头道:“若是前者,就自报家门,若是后者,不妨跟我朋友出手切磋一番,就当今日恩怨今日解。”

不等徐凤年说话,徐宝藻就狐假虎威笑道:“我家公子啊,那可是名动天下的侠客,今天也就是不曾佩剑出游……”

也不等徐宝藻把话说完,徐凤年就一把抓住那孩子的肩头,随手一丢,没了。

孩子像一道长虹坠入山脚。

观南台这边只留下一串孩子在半空中发出的哀嚎,撕心裂肺。

徐宝藻目瞪口呆,徐凤年笑呵呵道:“行走江湖,能出手就别叨叨,多惹人厌。”

整座观南台都懵了。

那名小宗师高手脚步轻灵掠至扶风女子身边,死死盯住徐凤年,如临大敌。

扶风马氏嫡女终于绷不住那份大家闺秀的气度,眼眶泛红,“你把我弟弟怎么了?!你这个疯子!”

徐凤年一本正经回答道:“养大了也是个祸害,就当我替你们辽东马家省下些口粮,以后你们家族长辈也少些帮忙擦屁股的狗屁倒灶事情。”

女子失心疯一般想要上前跟徐凤年拼命,却被那名江湖俊彦攥紧肩膀,后者沉声问道:“先生神华内敛,几近道教大真人的返璞境界,在江湖上定然是享誉一方的大人物,为何要与我们这些后辈一般见识?”

徐凤年拦下想要出言反驳的徐宝藻,笑道:“关于如何跟人讲道理一事,我最擅长,不需要你来教。说吧,你是哪座宗门哪位武林名宿的嫡传弟子。”

玉树临风的年轻人向前踏出一步,站在扶风马氏女子身前,眼神冷冽,抱拳道:“在下韦弘极,师从‘乐圣’。”

徐宝藻偷偷扯了扯徐凤年的袖口,忧心忡忡,小声嘀咕道:“四方圣人里的乐圣,是笳鼓台一甲子隐世不出的祖师爷司马官印,听说以音律入道,武学造诣深不见底,据说仅次于那位目盲女琴师薛宋官,你怕不怕?”

徐凤年翻了个白眼,“不认识。”

四方圣贤,是轩辕青锋问鼎中原江湖时期的说法,那时候她独占祥符十四魁里的三魁首,笳鼓台的司马官印捞到了一个琴魁,加上其得意弟子陆节君在江湖上走动极多,跟徽山大雪坪还有太安城刑部关系都不错,江湖庙堂左右逢源,所以笳鼓台顺势成为十大帮派之一。徐凤年当年见过结伴赴凉的陆节君和雪庐枪圣李厚重,只不过观感一般,当时两人还跟太白剑宗的陈天元起了冲突。所谓的四方圣人,距离陆地神仙差了太远,战力最高杀心最重的李厚重当时也不过是指玄境,这几人如果敢站在脾气最臭的轩辕青锋跟前,指不定就会被那个娘们当面折腾得下不来台,所以这么多年也没听说谁去过牯牛大岗找不自在。棋圣马观海,被誉为“酒醉马十一,清醒马半十”,意思是说醉醺醺的马观海,棋力之大,偶尔能下出一些有如神助的妙招,比公认天下棋手第一人的范十段范长后还要更加精妙,即便是清醒时分,马观海的棋力也是半十境界,比起寻常国手仍是要强出一筹。最后一位圣人,被尊为首圣,是一位南海观音宗之外的练气士宗师,叫傅符,属于莫名其妙就横空出世的惊艳人物。

徐凤年猜测那位秘密盯梢童山泉的人物,恐怕就是傅符本人。

徐宝藻低声道:“要不咱们嗖一下?”

她的言下之意,应该是既然对方来头这么大,要不咱们风紧扯呼吧,反正你姓徐的能够神出鬼没,别的不说,跑路功夫天下第一,可别浪费了。

徐凤年欣慰道:“你总算还剩下点良心。”

徐宝藻霎时间原形毕露,双手抱胸老神在在道:“那你就尽管豁出性命只为了出风头吧,回头我帮你收尸。”

徐凤年没来由感慨道:“收尸啊。”

拒北城一战,少女贾嘉佳,的确背回了许多中原宗师的尸体。

不知为何徐凤年总觉得如今的江湖,中原无宗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