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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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心堂原本这个时候已经将灯烛全部吹灭了,然而此时却明烛高举,太后与太妃披衣起坐,重新整顿了妆容与衣饰,端坐在上首同皇帝说话。

“七郎,夜里宫门都已经下了钥,你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这个时候还来回我?”太后皱眉去看他,稍微有些心疼:“你瞧瞧你自己,身上都被雨打湿了,江都知是怎么伺候得皇帝,竟叫官家这样不体面?”

太后如今夜里睡得早,今天太妃来陪她下棋,正好逢上大雨,她也没叫人回去,留人在回心堂一道歇了。

只不过太后的卧榻之侧只有先帝能睡,所以张太后只在自己的卧榻外面又设了一张床,让杨太妃睡在外面,既不妨碍两人说话,又能宽敞一些。

两人本来都是睡得早、起身也早的人,但是今夜同榻而眠,竟也有许多说不完的话,人一老,就容易回忆过往的事情,她们在宫中这样久,伴着内殿桌案上留着的一盏烛光,说一说旧事就能聊到很晚。

谁知道才刚要睡下,就有守夜的宫人来报,圣上的车驾往回心堂过来了,有要事与太后相商,弄得两人连忙起身,匆匆梳了头发换上衣服就出来了。

江宜则听见太后心疼圣上,一句话也不敢分辩,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他这一路心惊胆战,相比于圣上这一路的面色,太后这一句半句的责备简直就是春风过耳。

宵禁这种东西对于皇帝而言当然是没有什么约束的,他面色阴沉,看着太后亲自拿帕子来擦自己身前被雨水打湿的地方,神情才稍微缓和了一点,扶太后坐下:“阿娘不必如此,不过是一场雨,哪里就能把人淋坏了?”

“那也不成,快叫长富去给你拿身干净的衣裳来,什么样的急事叫你这个时候赶过来?”太后一迭声地叫人去拿衣裳和靴子来,看着皇帝位置附近水滴落的湿圆圈叹气:“是北边边关出事,蠕蠕派兵犯我边境,还是京城生变,有人意图造反?”

她这一辈子其实经历过的战乱、离别与宫变并不算少,皇帝本来是四平八稳的性子,深夜造访母亲的寝殿,若不是极大的军机要务,大约也是不会来烦她的。

“倒也不是像阿娘所说这样严重,”圣上看向太后,无论如何,张太后与他还是有着三十余年的母子情分,他欲言又止,“阿娘,叫服侍的人都下去罢。”

太后逐渐严肃了神色,她缓缓开口:“你们都下去,守在外面。”

回心堂还有先帝当年的一些衣服可以叫皇帝替换,圣上看了一眼江宜则,“朕进去更衣,你把那两个人传进来,把刚才对朕说过的话再对太后说一遍。”

江宜则应声,击掌传唤,长生与芸儿浑身都被雨打湿了,活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太后对长生根本没有印象,反倒是见到他身边的那个女子,不由得疑惑,同坐在自己下首的杨太妃道:“你瞧瞧,这孩子是不是有点像贵妃?”

“娘娘说的是,确实像得很,”太妃瞧着也吓了一跳,勉强同太后打趣道:“要是不知道,大约还以为是贵妃的同胞姊妹。”

太后微微皱了眉,如果不是动摇国家的事情,其实倒也不会太叫人惊慌:“你们都是在哪里服侍的宫人,有什么事情要上奏?”

“奴婢是凝清殿供奉官长生,”长生不顾身上的衣裳紧贴肌肤,叫人如浸冰泉一般寒冷,他向太后稽首:“她是皇后娘娘赏给奴婢的对食,芸儿,和奴婢一起在凝清殿做些杂役粗活。”

“皇后素来治宫严明,怎么会允许宫人与内侍对食?”

太后面上的神色冷了下去,她这话问出口,其实自己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这个叫芸儿的侍女,长得和贵妃实在是太像了,皇后不得圣上的意,贵妃又有身子,不能动她,忽然有这么一个长相相近的侍女,皇后要是将怒气发泄在她身上,倒也不足为奇。

虽说圣上倚重内侍,但宫女都是属于皇帝的,理论上比内侍这种身体残缺的人还要高上一些,万一遇上宫中什么喜事或者国家遭灾,还能被放出去嫁人。

这种把人许给内侍的事情未免有点过分,难怪皇帝留意到便要生气。

“回太后的话,奴婢原本是皇后献给官家的女儿,可是因着官家不喜欢奴奴,奴婢有一日进去奉茶又不小心撞破了皇后娘娘的好事,所以娘娘一怒之下,就将奴许配给了长生。”

芸儿从来没有见过身处权力之巅的太后,尽管之前长生安抚过她,但是真到了这一步,她还是会害怕的:“奴婢原也是好人家的儿女,许给了城东袁家做正头娘子,是被秦家强掳送进宫里的,如今因为圣上听了前朝大臣的话来寻奴,娘娘令人把奴送出宫……”

她本来便是身遭劫难,此时又冷又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倒也不会叫人怀疑:“奴婢实在是走投无路,才央求了他带奴拦驾告状,否则怎敢深夜惊动太后娘娘与陛下?”

太后起初只当是皇帝将贵妃看得太重,容不得一个奴婢搂着肖似贵妃的美人亲热,说不定心里还惦记着贵妃,没想到这个宫人说出来的话几乎要把她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她本来对皇后献美用香的事情有所耳闻,但并没有深究,皇后弄个美人献给圣上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这个美人是哪里来的也不必关心,用香伤到皇帝才是大过,也只是皇帝没有吸入太多,所以将人禁足她也没有异议。

但是这个芸儿说的这些话,桩桩件件,都要比用香的罪过大。

“你说撞破了皇后的好事,”太后抿了一口热茶,蹙眉问道:“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你可得想明白、想仔细了再说。”

皇后是小君,君夺臣妻,那臣子也得受着,只有君叫臣死的道理,臣子哪里敢同君争,只不过到底不是皇帝喜欢这姑娘才把人弄进宫来,皇后此举又令外朝知道,叫皇帝的颜面受损,大抵免不了要受些数落。

但是相比于她隐隐猜到的点,这个芸儿的出身反而并不重要了。

“娘娘殿中有一名内侍名唤长膺,同圣上生得有几分相似,奴刚被送入宫的时候思念旧人,他便常来羞辱奴婢,教奴婢该怎么伺候圣上才能叫官家满意,”芸儿含羞忍耻地说道:“奴婢那时还不曾见过陛下,直到后来惹得圣上大怒,奴婢进去奉茶的时候正瞧见……”

她到底是女儿家,说起这些到底还是有些为难,芸儿瞥了一眼长生,看到他清澈目光里的坚定,鼓起勇气继续道:“瞧见长膺正要奴婢服侍他那样服侍着皇后娘娘。”

话音未落,太后手边的茶盏已经被掷到她的面前,芸儿不避那些锐利的细小碎片,跪在地上磕头,“奴婢不敢妄言,娘娘与内侍之事诸多近侍都有所耳闻,太后娘娘若是不信,大可以传唤凝清殿的人进来问话。”

她的容貌本来极美,额头沾染了血迹更添妖冶可怜,也不叫人讨厌,“奴婢本来可以即刻出宫和家人团聚的,但实在是心内不安,所以才冒死拦驾告发,望太后娘娘明鉴!”

杨太妃在一旁见太后盛怒如此,也略有些心惊,她用团扇隔空虚按了一下太后的手,“娘娘消消气,为了这一点事情不值当的。”

宫女服侍内侍还能怎么服侍,虽说这些中人已经没有了那物事,其实玩起来比一般男人还要花得多,正因为没有,所以才会扭曲,更要拿女人作乐。

而一个无根之人服侍皇后,大约也离不开舌灿莲花和手脚麻利这两项了。

太后一向是能听太妃劝的,但是这事实在是太大了,万一是真的,皇后同内侍厮混,哪怕不会有混淆皇室子嗣的嫌疑,但也会令皇帝震怒……乃至于废后。

她心中的那一口气忽然有些松懈下来,靠在一旁的软枕上歇一歇,其实这个女子说出口之后,她是有几分相信的,毕竟一个马上就要被皇帝遣送出宫,与家人团聚的女子,如果不是撞破了天大的隐私,怎么敢告皇后的状?

知道了皇家这种丑事,就算是揭发有功,大概也是活不成了。

但是把守内侍入宫的老人实在是太不仔细了一些,一个肖似圣上的男子入宫做奴婢,亏他们也敢放人进来?

“你说那内侍肖似皇帝,可有什么证据?”太后的声音低沉,语速同之前一样平缓:“遴选内侍入宫的都是内侍省近臣,难道他们不曾面过圣吗?”

长生见太后怒气未消,以额触地道:“奴婢久在坤宁殿服侍,原与长膺是一处的,他身形不过有那么几分相似,容貌却不大像。但奴所知确与芸儿所说一致,起初圣人是不曾留心外殿内侍的,可是后来长膺不知道怎么学会了易容术,如内廷娘子一般涂脂抹粉,娘娘便待他亲热了许多,还擢升了他到内殿服侍,隔几日才去服侍一次。”

“其中细节只有贴身服侍皇后娘娘的人才知晓,奴婢们这些外殿供奉只知道长膺有一技之长,又极得圣人喜爱,其余之事,奴婢也不敢说清。”

现在再说起服侍这个词的时候,几乎是成心叫人气死,太后虽然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但是面上怒意已显,他们这些人,但凡以喜欢一个奴婢,当然是要叫他们日日夜夜伴着,用起来才顺手舒心,这种隔几日才召见一次的做法只有那些年迈但是又不愿意出宫荣养的亲信才有。

低等内侍们都是住在一块的,没有隐私可言,那人会不会修面易容,又或者是否受皇后几日召见一次,这些话拷问凝清殿的人之后就知道了。

“皇后赐你对食,是对你的隆恩,哪怕有错,你一个奴婢,又怎敢叛主?”杨太妃摇了摇团扇,试图缓和殿内沉闷压抑的气氛,“你该知道,既然敢做出这样的事情,将来你的前程会如何?”

这事无关乎是非,哪怕皇后真的有错,以后谁还敢用这个长生?

“奴婢的主子唯有圣上,天子为君父,奴婢身为臣下,岂可令圣主蒙羞?”长生跪在地上,面容虽有与年龄相符合的惊慌稚嫩,但眼中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坦然,“历来内侍遴选虽由宫中人把守,但皇后娘娘家中每年仍向宫中孝敬不少人,内殿之人受人恩惠,为人爪牙,包庇旧主而蒙蔽圣听,奴婢实不忍见。”

圣上从里间换了衣物出来,他的面色倒还不算太差,只是原本皇帝在太后面前多是神色温和,即便是换了一身先帝从没穿过的常服,相比从前就显得圣上如今多了几分严肃。

杨太妃看了看皇帝,又瞧了瞧太后,圣上同皇后情分浅淡,隐隐有废后另立贵妃的念头,但还不至于随便给人定罪,现在却把人直接带到了太后面前,心里或许也是信了两三分的。

“娘娘一向慈心,圣上身上沾了点雨自己心里都是疼的,不如也叫他们两个下去换身衣裳,有什么事容后再议。”

她看向皇帝,又轻轻碰了一下太后,张太后瞥了她一眼,而后才阖眼颔首,“让人先将他们带下去换身衣裳,吾与皇帝有话要说。”

回心堂铺地所用的砖是苏杭一带烧好通过漕运送入宫中的,寸寸如金,如今却被人的鲜血所染,实在是可惜。

在外面守着的内侍进来收拾擦洗,座上的三位主子却不见言语,直到他们将一切收拾得干干净净,太后才望向皇帝叹道:“官家是怎么想的?”

她的儿子她是很清楚的,皇帝早就有废立之心,如今是与不是,皇后传出这种事情都名声不好,圣上难道不会趁机再议此事吗?

其实张太后也有些疑惑,如果不是碍着杨太妃还在,太后甚至想问一问从前圣上所言及的那个梦境,难道便不曾有过预兆吗?

“中宫为小君,此事非同小可,也不能光凭人一面之词断定,”圣上被太后注视,缓缓开口道:“今夜刺客入宫,惊扰太后,就令御林军搜查整个行宫,叫皇后……和那个人过来问话罢。”

家丑不可外扬,何况是圣上的家事,这种事情是万万不能说出去的,但是骤然叫皇后夜里过来问话,总也得有个说法才行。

太后略点了点头:“就依七郎所言,官家写一道手诏加印,叫搜查的人有分寸些,不许搜查明光堂,别惊扰了贵妃。”

贵妃如今怀着身孕,最是金贵,她住在圣上的寝殿,当然不适合夜里被这种事情惊扰,也不应该叫她知道。

太妃垂眸饮茶,她稍有些后悔没有尽早回去,现下已经知道了这些事情,想回避也回避不了了。

从前圣上待皇后还是十分客气的,若是问什么话也都是自己去寻皇后,而就算是在太后殿中,也是说一句请皇后过来的。

就算人再怎么涵养好,这个时候恐怕也会少了几分理智,但奈何又是天家丑事,不好叫人明查。

……

云滢听了内侍的回禀,知道圣上夜里可能回来得会晚一些,因此自己用过膳也就歇下睡了,但是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枕边依然空空。

“岫玉,官家是什么时候走的?”

她孕中渴睡,皇帝来了不知道,走了也不清楚,反正没人来惊动她好梦,只等自己睡足了才起身,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辰:“昨夜圣上回来是歇在小榻上的吗,我怎么一点都没听见声响?”

说是有孕的女子反应会迟钝些,但是云滢还是能觉出明光堂里有些不对劲。

——往日虽然御前的内侍也是恪守礼节,屏声敛气,不敢喧哗说笑,可是并不会像现在这样,静得叫人害怕,连服侍她的人都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回娘子的话,如今马上就是午时了,官家昨夜其实并未回来,”岫玉怕云滢生气,连忙说道:“夜里回心堂遭了刺客,官家往老娘娘那里去了,皇后与太妃都过去了,御林军搜查宫禁,可把奴婢们吓坏了。”

御林军搜查的地方之中没有明光堂,甚至也没有靠近,只是问了几句就算完成差事:“夜里统领问了奴婢们一些话,说是太后口谕,不准惊扰贵妃,明光堂守卫森严,更是不必查的。”

“这是怎么了?”云滢本来以为圣上是被臣子缠住不放,或者是因为皇后的事情同中宫争吵,想在外殿先歇一晚,不料宫中居然遭了刺客:“刺客可曾抓住,老娘娘有没有受伤?”

“你也是的,宫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们说不叫你告诉我,你就真的叫我睡着?”云滢心绪稍乱,她起身吩咐人给自己更衣:“早膳不用了,先去集英殿……还是先去回心堂问安,然后再去见官家。”

“娘子不必担忧,只是死了几个内侍和宫人,太后与圣上都无碍的,太后还特地叫人下旨,让各宫娘子不必惊慌,不用去回心堂问安。”

岫玉面上也添了几分犹豫,“贵妃不知,昨夜凝清殿被翻了个底朝天,御林军把所有的宫人内侍都抓起来拷问,据人说皇后现下还在老娘娘那里,还没说是怎么个章程,您现在可千万得沉住气,不能去趟这浑水。”

她放低了声音说道:“不知道是谣传还是真的,说是太后娘娘叫女官赏了皇后杖乳刑,听说血都吐出来了,圣人估计这些时日都不能出来见人了。”

这是宫中一道残忍的刑罚,女子那处娇嫩,叫婆子拿了厚厚的木板从两边狠力拍击,那地方穴位不少,又耐不得疼,几乎没人能捱得过去。

每行走一步,牵动起来就是钻心之痛,但是人从外面看,除了身材更加丰盈些,脸面是无碍的,与杖足和针刑有几分相似,但又添了几分羞辱的意味。

皇后是太后自己选出来的儿媳,别说这般羞辱,如果说对皇后有什么不满之处面上也尽量给她颜面,就连宫妃问罪的时候都不许施加刑法,何况皇后?

除非,太后已经认定了皇后与谋反案有关,起了废后的心思。

皇后的宫殿被仔细搜查,分明是圣上不放心皇后的缘故,疑心刺客就是她派的,云滢不知道前因后果,倒也不好胡乱猜测,她让人送了漱口茶进来,把衣裳都放在一边,等会儿再让人进来伺候。

“那袁家的新娘子可曾送出宫吗?”

岫玉摇了摇头:“宫中混乱,奴婢也不知道,但是范相公至今还在温泉馆舍,大概是还没有领到人的。”

范知贺是个倔脾气,随驾名单里既然没有他,他也不会赖在这里享受,一定是领了人就立刻回去结案的,这倒是叫云滢有些奇怪,“皇后殿中当真所有人都被拿走了,那长生岂不是……”

云滢顿了一顿,岫玉夜里当然也会有些害怕,能知道这些就不错了,她问多了也不会有什么回答。

“他又不会武功,只是稍微认识几个字,平日里还不得皇后的喜欢,想来会受些皮|肉苦,还不至于被赐死,”云滢皱了皱眉,“早就和他讲,调到内侍省是件多不容易的事,若是他不是这样的别扭性子,现下也不必跟着受苦。”

岫玉知道娘子也就是嘴上这样说说,她含笑搀扶娘子起来:“等圣上将这件事查清了,奴婢让人送些上好的伤药过去,想来皇后经过这一遭在宫中也不大有面子的,您也知道圣上在谋反这事上有多忌讳,如今都不叫外人沾手,说是审了一夜,今天一早直接回了集英殿,和大臣们议事。”

太后因为受惊可以不见嫔妃,安心在回心堂里调养,但是皇帝不能不见大臣,若是天子在内廷避而不见,不知道平地要生出多少波澜。

“官家想来还没有用膳,”云滢望着集英殿的方向,面色略有些不好,“他就这么审了一夜人,早上又要去前面议事,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身边的人都是哑了,不知道劝膳吗?”

宫中侍膳的时候是不允许劝膳的,主子吃多少都是自己的事情,但是皇帝连着三餐没用过膳,还不得消停,亲近的心腹不知道提点,那就显得有些不够忠心了。

“岫玉,你叫兰秋和蕊月过来给我梳头更衣,既然老娘娘那里不叫我去,官家总不会不见我。”

云滢是知道圣上有多纵容她的,“叫膳房准备两荤两素,然后再煨一炉香菇鸡肉梗米粥,稍后挪开些地方,我亲自下厨做些糕点,不怕他不吃。”

皇帝就算是没有用膳的心思,但是她的一番心意总是不会浪费的,总会给面子吃上两口。

岫玉本来还想劝一劝,但瞧见娘子面上不满也就住嘴了。

毕竟这是关心圣上,又不是要搅和到皇后谋反的事情里去,集英殿虽然是前朝,但圣上这般钟爱,娘子也不是去不得的。

而云滢怀孕的症状最近也在减轻,胃口好起来,闻见油烟味也不会想吐,反而得担心她是不是闻着香,想要偷吃两口。

如今宫中突遭大变,人人自危,一般的人不敢随意出来,因此贵妃衣着俭朴,叫人排了仪仗到集英殿的途中,并没有见到几个嫔妃或者宫人,反而有不少执锐披坚的御林军。

陈副都知本来是在殿门口守着的,殿内官家正同臣子们议政,有内侍遥遥见贵妃车驾到来,颇感吃惊,连忙到宫道那里去迎。

“娘娘怎么到集英殿来了?”

陈副都知跑过来还有些气喘,虽然说官家吩咐不许惊动贵妃,但要是有贵妃在,说实话他们的日子也不会有那么艰难,他向里面努努嘴:“官家还在同人议政,娘娘不如随奴婢一起到后面,等着官家议完事再和您说话。”

大臣们都还在,贵妃当着外男的面进去还是很不妥当的。

“那便劳烦副都知进去通禀一声,就说我在外面候着,官家要是见我,我才肯进偏殿去等着,”云滢不讲理时也是叫人头疼要紧的,“他若不见我,我就在外面一直站着,叫官家心疼才好。”

陈副都知原本是指望贵妃来宽解安慰官家的,没想到云滢这样不讲理,但是谁叫贵妃如今是圣上的心尖子,她这么说,自己也得照办。

圣上正在听臣子们争执,他面色并不如以往平静,瞧着臣子们为了皇后的事情跪地劝谏,颇有些不耐烦。

如果今日只是皇后私藏民女的事情被外朝知道了,倒还不至于会是现在这种情状,大概会有许多臣子直斥皇后失德,理应自罚。

可换作是废后,那就大不相同了。

皇后是小君,无事不能轻动,仅仅因为夺一个民女和与刺客有关就要被废,连太后都同意了,这实在是叫人不敢置信。

张相看过了太后的手诏,立在一侧沉默不语,至多是说两句请圣上与太后三思的话,但是与秦氏有关的臣子却不大肯信,还是要劝一劝的。

而其余的臣子虽然不清楚天家夜里发生何等巨变,但是根据臣子之道,也要劝一劝的。

“官家,臣子事君,如子之侍奉父母,父要废母,即便母犯七出之罪,依旧苦苦哀求,如今您要废中宫,臣等怎么能狠心如此,不劝一劝?”

“都退下去罢,”圣上淡淡瞥了一眼地上的人,他是秦氏的族亲,皇帝倒不大理会,而是直直地望向秦家四郎:“秦卿,你稍后留下来,你是甘露三年中的榜眼,想来由你来执笔废后诏书,最是合适。”

皇帝这样说,颇有几分杀人诛心的意思,秦四郎正想跪下称不敢,他还觉得莫名其妙,太后对这个儿媳虽然说不上宠爱,但是到底也不算坏,皇后与秦家都没做过的事情,怎么会叫太后也会同意废后?

陈副都知见内殿一时沉寂,忙走到皇帝身边附耳说了几句,皇帝听了陈副都知的话,严肃的面色略缓和了一些,圣上轻咳了一声,“暂且都散了,秦卿留在文图阁,朕少顷召你过来。”

江宜则见陈副都知这样鬼鬼祟祟,又在旁边隐约听了一些,知道这必然是和贵妃有关系,心里叹了一声。

每当他们以为圣上为贵妃做得已经足够出格的时候,贵妃总能做出些更出格的事情来打破他们的认知。

陈副都知比那些大臣们先一步出来传话,云滢自然也就称心如意地带着人到了偏殿先躲起来,等到大臣们都退出去了,才从屏风后面偷笑了一声,慢慢吞吞地移了出来,“原来七郎还是肯见我的。”

圣上虽不如以往会对云滢露出浅笑,但还是无奈地坐回了御座,“你拿自己和孩子威胁朕,朕怎么敢叫娘娘在外面等着晒正午的太阳?”

“我哪有威胁陛下?”云滢凑过去亲了圣上一下,见他有些要躲的意思,不免有些生气,坐到了他的怀里,捏着人的下巴又在旁边一连“啾”了好几口,“七郎干嘛躲我,人都走了的呀。”

圣上现下心绪不佳,并没有与她亲近的心思,但还是勉强维持着平静,“阿滢到前朝来寻朕是有什么事情?”

“我听人说官家昨夜没有用膳,今晨也没用,怕七郎饿坏了,就自己做了一些吃的端过来,”云滢环住他的颈项:“七郎,老娘娘好些了吗,你就算是忧心生气,咱们也得先用膳才行。”

圣上面上却带了些不悦:“明光堂的奴婢怎么连这么一点事也做不好,是谁同意你下厨,还送到集英殿的?”

他心里略不满,声音也跟着提高了一些,云滢从没被他这样说过,她本来是一片好心,忽然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眼中蓄满了晶莹泪珠。

皇帝本来这份怒意也不是对着云滢的,见她怔怔地望着自己,又怯又怕,话一出口其实就后悔了,他小心护住了云滢稍显怀的腰腹,轻声安抚道:“朕不是生你的气,是朕自己心情不好,才会唐突了你。”

“你身子重,不好多思虑,现在外面不适合你出来,等事情过去了,朕回明光堂好好陪你,”圣上方才的恼怒都已经散去了,眼中满是柔情,他执住云滢的下颚,正想安抚地亲一亲她润泽嫣红的唇瓣,但却被云滢推开了。

“除却圣上,明光堂里还有谁能管得住我,我听说七郎生气得不用膳,比我自己不用膳还要着急,担心内侍怕你,不敢劝你用膳。”云滢从他身上起来,作势要回明光堂去:“以后我再也不来集英殿扰陛下的清净了,您自己和枕头在外面睡罢。”

这话里的赌气圣上如何听不出来,他看向身边的内侍,早有人起开云滢带来的食盒到榻上的桌案,替圣上和贵妃摆好。

圣上很少拒绝过云滢,她亲手做的东西当然也要给面子吃一些的,他起身扶着她往用膳的地方去,温声道:“那怎么能行,万一娘娘生朕的气,回去把东西都倒了岂不可惜?”

云滢冷哼了一声:“可惜的是东西?”

“一饮一食,来自民力,如何不可惜?”圣上看向她,面色柔和:“当然最可惜的还是阿滢的心意。”

“这还差不多,”云滢含嗔瞥了他一眼,坐到他对面侍膳:“这些是膳房做的,另一盘糕点才是我弄的,七郎今日看在我和孩子的份上,好好用些,别生旁人的气了,我就高兴。”

皇帝现下说是不生气大约不可能,但是云滢这样体贴他,圣上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无奈地看她拿了公筷往自己面前的碟子里夹东西:“你呀……”

云滢侍膳又不瞧他的脸色,不是宴宾客那种排大宴,拢共就这么几道菜,都是圣上与她爱吃的,随便夹过去一些,他用了就好,闻言道:“我怎么了?”

“没怎么,”圣上略尝了尝滋味,或许确实是有些饿了,这些称不上是多么费心思的菜品,滋味却比平常还要好些:“阿滢是天下第一的可怜可爱,冰清玉洁。”

“那七郎就是天下第一的油嘴滑舌,”云滢莞尔一笑,才不信他哄人的话:“七郎心里想说的是我是天下第一以下犯上的女子,连陛下议政都敢叫停下。”

圣上一夜确实是有些累了,或许起初是怒不可遏,但到了现在尚且能平静地与云滢用一顿膳:“这有什么,还不是朕许了的?”

他要是不许,云滢就是再怎么能哭能闹也不可能走进集英殿的,“老娘娘身边有太妃陪着,你这些日子就不用去请安了,朕忙完这两日,大概也就空下来,陪你去在温泉里游一游。”

圣上抬头看了一眼她,笑意浅浅:“这两日忙也是为了你,可得乖着些,好好待在明光堂里。”

云滢总是有些闲不住的,即便是有了身子也愿意常常活动,她也知道,仅凭皇后强抢民女这一件事情是没办法动摇她地位的,至多叫人遭些诟病,但是圣上的意思,似乎又不是这样的。

“您为了我在忙什么呢?”云滢撒娇地去握住他的手腕,“分明是在忙前朝的事情,同我有什么关系?”

圣上淡淡地看着云滢,心中百味,复杂难明,垂下眼眸道:“皇后无德,理当废黜。”

侍膳的公筷倏然落到了案桌上,其中一支还滚落到了砖地上,弹跳了几回,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顿了顿:“太后也是同意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