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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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从前面回来的时候云滢正坐在书房里翻宫中名册,神情专注,好看的蛾眉随着页数的翻动逐渐耸成小山,连他过来也没有发现。

皇帝本来以为云滢这个时候正在小睡,怕人传唱惊动了她才吩咐内侍和宫人们静悄悄的,没想到她这个时候还在用功。

一方阴影忽然投在了书页上,云滢似有感知,抬头见圣上已经笑吟吟地站在身前看她,虽然没被吓到,但也有几分生气地嗔了他一眼,随即将名册放到一边去叫他坐下:“七郎今天回来得这样早,还来吓唬我。”

“不是朕回来得早,是娘娘看书忘记时辰了。”圣上并没有隔着桌案坐在云滢的另一边,反而到了她身侧去瞧她在看些什么:“朕还以为你睡着,就没叫人传声,否则谁敢来吓你?”

皇帝自从与太后说起立云滢为后之事,调侃时便不再称她贵妃了,而像是夫妻那样,叫她娘娘,他最开始在太后面前这样叫,太后的神色微妙,好笑地看了他们一眼,但后来竟也是默许了。

宫里除了皇后,没有哪个嫔妃能被皇帝和太后这样叫,云滢被圣上看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后,皇帝反而这样称呼她的次数变多了。

“今日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怎么阿滢这个时辰了还在用功,不怕累到眼睛?”圣上看清她翻看的两本名册,粗粗扫了一眼,知道是内侍名录档案,笑她道:“阿滢这协理六宫之后,可比以前对这些东西上心多了。”

到了京中安顿好一切再行正式皇后册封,授金册金印,行宫里也就一切从简,虽然还没有正式的名分,但是谁也不敢不拿她当皇后看。

“用功还不好吗,难不成以后七郎替我看这些账册?”云滢略有些不满,往外推了推他:“不许挨着人,要热坏的。”

她暑月的时候尚且不怕被人搂抱,现在入秋了自然更不在意,只不过是气他罢了。

“昨夜寻朕的时候不见你这般怕热,今日便嫌弃人了,”圣上自然不会被她那点力气推出去,那样便也不是他了,“阿滢晨起的时候不是还非得拽着人的衣裳,叫朕和你一同再睡会儿吗?”

她如今夜里睡不下,晨起又环着他不准人走,闭着眼睛同他絮絮不清地讲话,叫圣上虽然满心怜爱,也颇有几分无奈。

圣上这些时日倒是很有几分理解“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毕竟妻子和孩子都在身边,谁愿意每日天蒙蒙亮的时候辜负香衾,梳洗过后同朝臣去议事?

但是他又不能不走,身为君主享受了那么多荣耀,总该有他应有的担当,他在朝事上多用心,心爱的女子才能在内廷更安稳,不必因为他的荒废朝政而遭受骂名。因此顶多是晨起把人惊醒之后哄一哄,趁着她又沉沉睡去把最外面的寝衣脱下来给她,才再到外面去穿戴和人议事的衣裳。

“今夜人家才不找你呢,”云滢扭了他几下,知道自己挣不脱也就算了,“我不是想放一些内侍和宫人出宫吗,正比对着名册翻看,可是怎么凝清殿的宫人始终对不上数,问那些掌管名册的内侍女官,也支支吾吾地推说不知。”

云滢现在有管宫的权力,她想要名册,内侍省没人敢回绝,但是一说起凝清殿,那些主事便不敢再说了,有的说行宫随来的档案不多,一些卷宗只有宫中有,而有的也说御林军搜宫时死了不少宫人内侍,圣上怒不可遏的当口,谁也不敢管这些。

“这些宫人阿滢不必操心太甚。”

圣上猜想她或许是新官上任有几分新鲜感,什么都想弄个分明,怜爱地啄了啄她的唇,“凝清殿的宫人太后与朕当时杖毙了一部分,还有一些已经被遣散出宫了,名册上这些人都是无关紧要的,平常也伺候不了秦氏,阿滢想要留用就叫人去安排,不喜欢让人放出去朕也没有二话。”

宫中规矩森严,但是太后和皇帝一向讲究对下人要恩威并施,宽厚仁和,不到必要或者怒气已极的时候是不会轻易杖毙人的,这些宫人大抵都是服侍秦氏的心腹,知道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所以才会被立时杖毙,能活下来的人当然都是那些外殿伺候洒扫的人,废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肯定不会让这些人参与其中。

“七郎的气是还没消吗?”云滢心里一紧,她勉强笑道:“那这岂不是成了无头案?”

长生并不是皇后一党,皇帝就是杖毙也不该杖毙他。

他既然愿意把后位许给她,那就得给她相应的权力和信任才行,皇帝不插手内廷事,皇后才在嫔妃面前有绝对的权力,那些已经被杖毙的人是永远不会再说话的,至于剩下的人,给一个名册也不是什么难事。

“好了好了,这有什么叫你丧气的?”圣上揽住略有失落的云滢,温言道:“朕一会儿让宜则清点一份单子出来又不是什么难事,阿娘的意思是等你做了皇后,再给这些人家中发放一点银钱,算作是中宫施恩。”

这些人中有些虽然该死,但总也有一些无辜卷入的,自己知道了这等滔天祸事而被灭口,但家里的人却承受不起,太后同意他封云滢,自然也得给她想些法子施恩立威,稍作安抚。

云滢得了这个许诺,人的面色也由霁转晴,稍微转过来一点,双颊还是鼓着的,“早就该这样的。”

“朕今日还接到折子说,东海郡王和侧妃已经抵达京师,只是碍于没有奉诏,你姐姐又带了一双幼小儿女,所以只是上表奏报,等娘娘批复。”

“呈给陛下的折子,关我什么事?”云滢知道大姐的家书和郡王的奏折是一起到的,笑着啐了一口:“我要是批复,那成什么了?”

“内外命妇,如今悉数归你管辖,召一个侧妃入宫说话,是阿滢自己的事情。”圣上淡淡一笑,握紧了她的手:“虽说中秋之前回銮相隔也不远了,但若是你想她们,朕即刻让人过来也就是两三日的工夫。”

云滢对待姐妹还是十分优容的,知道这些或许就会让人免了,但臣妇被皇后召见确实是一桩很值得夸耀的事情,一个郡王侧妃感激她还来不及,怎么会嫌这一点路,而圣上眼中自然还是云滢最要紧,若她想见便得尽快见到才行,不必管旁人是怎么想的。

“我知道七郎疼我,什么事情都是以我为先,但是东海郡王就不疼爱侧妃和孩子了吗?”云滢依偎在他的怀里:“我们姊妹分别了太久,又不通书信,情分都淡下去了,见了面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何必折腾人家。”

她知道东海郡王的王妃还是在的,郡王也已经立了世子,不知道云瑜在人家郡王府里是什么光景,她也不愿意把人随便拘到行宫这么些日子,“我有了七郎和孩子,其实也不觉得怎么孤单,有官家的地方才是我的家,至于姐姐们,有缘的时候聚在一块说说话,不用勉强她们。”

“今日阿滢的唇齿怎么就像是抹了蜜糖一样,你在蓬莱殿又偷吃什么好东西了?”

圣上被她的话语弄得心神微乱,笑着尝尝她唇齿的滋味,但还是极快地平复了自己的想法,“朕已经让礼部在拟旨意,册封阿滢父母两族,追恩三代,外加你两个姐姐,也各有封赏。”

封后算作是云滢同他的大婚,她是圣上自己选的,当然格外上心些,“这是咱们的好日子,朕一定叫阿滢高高兴兴的。”

他这样做是有些出格的,从前追封皇后母族最隆重的也就是加封皇后父亲一族三代,但是圣上却又加上了云滢母亲一族,叫他们也跟着受些雨露恩泽。

毕竟前面那位废后的族人在秦氏做皇后的时候荣耀是荣耀,但圣上与废后并没有什么感情,因此连带妻族也没捞到太多的好处。

“官家赐恩,我不应该推拒,”云滢知道皇帝是喜欢她才愿意如此大方,但是她心里微存了些事情,所以不好领受:“只是我二姐姐不过是宫中女官,人年轻,也没什么经验,七郎要是想叫她领个昭仪的虚衔儿做内命妇,以后再叫她做掌药恐怕不妥。”

“要是放出宫去做外命妇,给个乡君、县君、夫人什么的……”云滢瞧着圣上,忍不住发笑:“七郎也不看她能不能应付外面的人,给我丢面子怎么办?”

“再说,她在宫里一个人惯了,这个年岁出宫嫁人多少吃亏,前些日子还同我说,不想伺候舅姑和丈夫,生怕七郎一时得了什么青年才俊,起了乱点鸳鸯谱的兴致。”

云滢一脸威胁地看着圣上,“这话不好听,我说给官家,七郎可别恼。”

女子本分就是要侍奉舅姑,相夫教子,宫女嫁给进士,还得是正妻,这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她的姐姐这样说当然不妥当。

不过到底是云滢的近亲,圣上虽然对民间妇人侍奉舅姑的辛苦不太能感同身受,倒也不会站在世俗的角度来看这些,既然是赐恩,当然得是她高兴,才能叫云滢喜欢。

“她不愿意,朕何必强求,反而将姻缘弄得不美,造就一对怨偶。”

圣上拍了拍她的手,“就依阿滢的心意办,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传旨意给外面。”

“要是叫我来说,不如叫二姐姐随着赐恩放还的宫人一起出宫就好,官家多多赏赐她一些银钱,让她痛痛快快地出宫玩一玩,什么时候累了,愿意回京城来,再给她置办一座宅院不迟。”

这些金银宅院对比诰命而言,在大家族里都算不得什么,但是云滢反而觉得这样才好:“她是因为我才有现在的荣耀,有没有那个诰命都是一样的,哪一日给都成,除非有一天我不在了,否则她怎么都能活得好。”

有了诰命的身份,当然还得有相应的应酬,她很清楚云佩做不来这些,大概也不愿意为了别的男子做这些家常细琐的事情。

云滢见圣上面色微有不虞,却不上去撒娇,反而是赌气一样放开了他的衣袖,“还说一切按我心意,刚说完官家就不笑了。”

圣上只是不喜欢她说这种人不在的话,人不自觉神情便严肃了起来,倒不是不满这个安排,他怔了怔,旋即笑道:“哪里的事,朕明日便同有司官员去说,务必让他们说得周全一些。”

“但是今日,”圣上执起她的手,想要携她往外走,“阿滢要是不忙,须得陪朕作一幅画才行。”

云滢略微有些面红耳赤,皇帝私下里是有几分不正经的,每每她在床笫间牡丹滴露,不胜承恩时双颊生霞,叫他抚触遍体,爱不释手,若不是那个时候不愿意从她身上挪开眼,也是想要把她画下来,只是她稍微不情愿一些,圣上便不勉强人了。

“七郎要作什么画,还要叫人到外面去?”

云滢知道因为看重这个孩子,圣上早就不敢怎么沾她的身,更舍不得这样戏弄她,心里面那些念头稍微想想也就算了,她笑吟吟道:“山水花鸟都随着您,可不许寻个美人立在跟前照着画。”

“阿滢到了就知道了。”

圣上见她语中带了几分醋酸也不恼,让宫人过来给云滢仔细妆扮,换了精致衣饰,才让人传辇,与她同坐。

即便外面有宽松衣裳的遮掩,外人也能看出云滢的小腹略有起伏,女子所按之处弧度柔和,并不显得臃肿累赘,多了这一点孕态反倒有了几分温柔,与从前的张扬不同了。

圣上听有经验的妇人说起,她坐姿太正容易累得难受,便叫人提前预备了蓬松靠枕,当云滢见到皇辇上突然多了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松软靠枕,不自觉就笑出了声。

“亏七郎也想得出来这些东西,你真是不怕人问。”云滢这个时候还没到腰酸腿疼的那一步,人和没怀孕的时候相比也就是多了几分小心谨慎,孕吐都渐渐没了,其他的没有什么:“我还好着呢,七郎把我当成琉璃做成的人吗?”

“见皇辇如见朕躬,谁会问这些?”圣上好心好意,反而被云滢取笑,便不去瞧她了:“平常宫人与内侍哪个敢看朕的辇上有些什么,遥遥见到便都跪下行礼了。”

云滢心情略好一些,也有闲情雅致来哄着他:“我这不是见新鲜便要贫嘴几句的吗,觉得郎君实在是谨慎过头了。”

她白皙的手经过阳光的照耀更显精致细腻,落在他深色衣袍上,动摇人的心。

圣上不应声,他平常都是目不斜视,今日却去看外面花草景致:“今年是朕心情不佳,没叫阿滢安稳过一个七夕,中秋又是大宴,不便咱们两个单过,便想着让画师来为娘娘与朕作画,多少也能叫阿滢开怀畅意。”

“还有你的芳诞,朕也不曾留心。”其实说起来那个时候皇帝待她也只是喜欢,即便是留心到了,可正好碰上太后抱恙,也便不了了之:“明年那时候你过千秋,又是要紧关头,朕实在不知道怎么疼你才好,方能叫阿滢不觉得委屈,满心满意地欢喜。”

她说过的,花朝节不久后,就该是她的生辰了,但那个时候总还是有比她更重要的事,太妃的周年忌日、寻来的陈氏夫妻、太后突如其来的生病,乃至于那个叫他生出无力之感的梦境。

这些在圣上的心里,总是比一个最近受宠的嫔妃重要的。她那么喜欢自己,满心满意地爱慕,知道他那时候心绪不好,也不会在这上面多麻烦他。

宫中称得上是高位的嫔妃拢共才有几人?她受宠风光,居然连个生辰都没过。

皇帝这样云滢是没有料到的,她知道秦氏是惹了圣上极生气的,别说是七夕,旁的什么事都得往后挪一挪,但是圣上每回从外面到明光堂,又或者她去寻人的时候,从来不会给她什么脸色看,话说重些都没有的。

至于生日的事情,她很久都摆宴席过生辰了,那时候她才初为人妇,又不是正妻,自然也不会觉得这样是委屈了她自己。

“七郎怎么会这样想?”

云滢主动倚靠在他的肩膀上,所幸今天没戴莲花冠,倒也不会将圣上的脸割伤,圣上见她人前与自己亲昵,虽然责备,但声音还是柔和的,“怎么不怕人瞧见?”

“不是陛下说,见皇辇如见君吗,大家看见就要跪下,我有什么好怕的?”云滢轻声笑道:“我生辰的时候您不是给我封位份了吗,连着越了几阶过去,这还不够?”

寻常嫔妃就是能举办生辰宴,但是皇帝也不会赐这么高的品阶,随便赐些金银珠玉就好,她已经够叫人眼热了,偏偏圣上还觉得不够。

“至于七夕,我心灵手巧与否,原也不重要,”云滢轻声道:“宫里的嫔妃近来不是疑心官家有意修仙做道士,要守住阳气,就是怀疑我媚||术了得,怀孕了也馋官家的身子,霸占着御榻不肯下去,迷住了天子的心窍,我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七夕本来就是女儿乞求心灵手巧,和夫君美满和乐的节日,她已经拥有了天底下最好的一切,正如圣上不欲向神佛叩拜索取东西,她也觉得这更像是诸多游乐里的一项,今年免了就免了,没什么好可惜的。

圣上听了这话心里却不熨帖,也就是云滢的心思与想法总与别个不同,旁人听见把自己比成这样,气都要气坏了,偏她还觉得好。

他克制了这么久,只有叫她高兴的份,自己却没得过太多好处,明光堂里的事情竟被人说成这样,亏她这些时日也不找自己来诉苦。

云滢看不见他微沉的面色,低声调侃道:“谁能想得到,实际上媚||术了得的妖精却是陛下呢?”

她话音刚落,抬头却瞧郎君,果不其然见到圣上面色怒意,掩口而笑,促狭道:“有七郎躺在身边,谁夜里不想做些别的,叫人难耐得很,我又没有说错,官家有什么好恼的?”

“既然阿滢这样想,那朕改日偷偷寻个主持,剃度出家也好,”圣上面色阴沉,几乎是咬着牙,瞧她这样得意:“瞧你还怎么好意思这样?”

他说得稍微过分一些,云滢便觉得不能叫孩子听到,她自己调侃的时候孩子就不会受影响了?

云滢现在是知道皇帝对着她的怒气其实并不会太大,还是有恃无恐,想在人的底线上踩几下,在圣上的手心轻轻勾画了一下,那是人手掌最敏感易知的部位,云滢这样带了些调笑意味的碰触,叫人生气也不是,不生气也不是。

“那我就更喜欢了。”

云滢瞧见圣上的面色不是不觉得害怕,但是她现在太有底气,就算是圣上板着脸,也不会叫她害怕:“只可惜那个时候就不能握着官家的头发,叫七郎也跟着疼一疼了。”

圣上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她,忽而莞尔,只轻轻替她抿了抿细碎头发。

在外人远远看来,圣上与贵妃情深,连当众也是不避亲昵,确实是一双璧人。

“阿滢,朕忍了这样久,倒也不差这几个月,”圣上心绪翻涌得厉害,语气却轻缓地叫人觉察不出:“现下你是功臣,怎样说都不要紧。”

云滢的笑意就那样凝固在面上,她有些不大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圣上笑吟吟地把玩她的手,低声相近:“宫中岁月长久,阿滢还债的日子有的是,咱们两个来日方长。”

他的声音如同春风过耳,但是云滢听到“来日方长”的时候,手却不受控制地想要蜷缩起来,她有些想要弥补,“我是说哥哥什么样都好,没有旁的意思。”

便如同管亲生母亲叫姐姐,当下称呼父亲的词汇里,也有叫哥哥的。

她从前只有羞窘得没有办法的时候才这样说,云滢这样的年纪,说起来颇有几分亲昵告饶的意味。

圣上却不信她这般就会求饶,冷笑了一声,“你就是这样的意思。”

云滢如今耐性不比从前,她已经哄过了圣上,哄不好就不哄了,离她生产还有好些日子呢,外加还得坐月子,为他挣命生下一个孩子,到时候他心疼都来不及,怎会记得这些小事?

但是皇帝只叫她坐了轿辇往外,却又不说去哪,云滢眼见即将往行宫外去,不由得有些惊疑:“七郎带我往哪去,总得说上一说,否则骗人出去,不就是拐|卖良家妇女么?”

圣上也不是存心要瞒她,怕她胡思乱想,温言道:“阿滢忘记了,咱们当时曾经到寺庙求子,如今圣驾将回,难道不该去还愿?”

云滢怔了怔,这虽然不假,但实际上她去佛寺的时候便已经有了身孕,只是两个人都没察觉出来,圣上对此又不是很情愿,她以为皇帝早就将这件事情当做随便出宫的一次游玩,已经忘记了。

“七郎就同我这样出宫?”

云滢惊奇于两人身上的衣物,从前皇帝同她出去都会改换行头,又或者帝王出宫游幸,仪仗浩浩荡荡,如今两人身上衣物服饰虽然都是依照规制来的,总不是出游的礼服,但即便是寺庙里的僧人不曾见过宫中如何,也知道这两位是非富即贵。

这同皇帝素日出游讲求的低调节俭可不大相同。

“山寺离行宫并不算远,朕已经派人同主持讲明了身份,清空闲杂人等,阿滢不必忧心。”

“太后也知道朕同你此行,还吩咐多添几斤香油,好叫娘娘生一个皇子才好。”圣上不欲叫她穿戴厚重衣物,便装到底还是轻快些,两人就是身穿了日常的衣裳去,也不会叫人觉得轻慢:“朕想着今日正是个好日子,咱们到寺庙里还了愿,差不多画师也能画好像,你若有兴致,朕便再同你出去走一走。”

太后知道皇帝同尚且是充仪的云滢从行宫出去,改换衣装游湖进香,还在集市上游玩,说不生气是不大可能的,但是她本来就是信佛的人,圣上说起求子与替她求平安符的事,太后那点子气也便没了,反而觉得这寺庙果然灵验。

云滢惊奇的地方倒不在于太后知晓与否,而是两人要在佛寺让人绘画,“七郎同我还愿也就算了,怎么还叫画馆的画师也跟着到外面去作画?”

宫中湖光山色俱有,处处都有景致,选一处作为背景也不错,两个人同框之画却在寺庙,这倒是她想不到的事情。

“阿滢忘了,宫中画师为帝王后妃画像,都是不能直面皇后的。”圣上望着身侧的她,满是柔和:“朕不愿意叫后人凭空想象咱们,叫人把阿滢画丑了,大概你也要生气。”

宫中的画师都是男子,他们是不能见到嫔妃的,而那些被张挂在宗庙里的帝王后妃画像,出于忌讳,都是挑选几十个画师进宫,叫他们凭空猜测臆造,谁画的最像才选谁。

其实这些人根本不会有机会按着圣上与嫔妃的真实容颜作画,画像不讲究形似而讲求神似,后世流传画像,多为不尽不实,同君主本人差得太远。

“再说这替咱们画像的人里有些画师颇为惊世骇俗,召进宫恐怕是一场轩然大波,”圣上对外来事物一向不排斥,但是宫廷认知本就如此,所以情愿到宫外来避个清净:“他十几年前曾到这里,为国中一名绝色女子画像,据说惟妙惟肖,便像是把人拓在纸上一般。”

云滢对这些只觉得新鲜,她只见过圣上收藏的那些名画,皇帝手把手地教她品鉴,但是她做舞姬的时候,当然不能接触到帝王后妃画像这种事情,对那些忌讳也不太明白,圣上既然这样说,必然是想给她一个惊喜,那便都随着圣上心意来。

天子的辇车到了宫门,早有内侍请人下辇换车,云滢被圣上搀扶落座,她虽然出来过,但每一次都有不同的新鲜感,车驾为了照顾贵妃的身体,行进不算太快,叫她反而更心急。

有别于四月那场庙会的人山人海,山中古刹今日分外清净,早有主持携众弟子恭候在山门之外,口称佛号,迎接天子圣驾。

主持亲自净手呈香,云滢同圣上拈了香到寺庙正殿还愿,早有画师等候在静室里面,见圣上与贵妃入殿,都出来跪迎。

因为身在佛殿,画师们都在衣裳的外面都披了海青,圣上和颜悦色地叫这些暂居佛寺的画师起身抬头,却把原本好奇的云滢吓了一跳。

这些画师大多都是中原相貌,但是也有那么两位眼窝深陷、颧骨颇高、金发碧眼的怪模样外族人,方才这两个人戴着黑色包头巾,一时竟没有让人看出来。

圣上感知到云滢的惊奇,还没等他笑着同云滢解释是怎么一回事,其中一个头发稍微花白一点的画师却已经用母语惊叫了起来。

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面对天子的嫔妃,或者说是未来的皇后这般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圣上已经皱了眉,侍奉在皇帝左右的禁军拔剑出鞘,那画师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用算是比较流利的汉话解释:“我的上帝,女神果然都是长生不老的,亲爱的夫人,您过了十年,竟然还是这样美丽动人。”

皇帝本来是看了泉州刺史呈上来的折子,知道市舶司此次遇上了一对外国画师父子,知道他们会说汉话,对于绘画有许多独到的想法,因此才叫人一路护送到行宫地界,博云滢一笑,也看看他们是否与国朝画师所制的壁画有不同之处。

没想到他张口就敢唐突贵妃,几乎要命人将他逐出去。

但是云滢却一直看着这个络腮胡都有些发白了的老者,竟有些怔住了,她像是想起来什么,忽然一笑:“官家,我记起来了,当年在杭州,我爹爹也是领了这么一位怪模样的伯伯到府衙里面来,给阿娘画了一幅生辰贺图。”

云斯伯是一个不善言谈的人,但有了这么一位明艳的夫人,却在心里也想着怎么讨她欢心,他不爱铺张,又不许下面的官员送礼给夫人,因此总会有些新奇的招数来讨阿娘开心。

比如花了十两银子,请这个怪伯伯为阿娘画像。

“七郎,据爹爹说这个伯伯信奉的神明与咱们不同,所以他借住在西湖边上的灵隐寺里,钻研那些寺庙壁画。”云滢笑了起来,颊边酒窝若隐若现:“我爹爹手里没什么闲钱,知道灵隐寺有个怪人,所以常去找他说话,一来二去,就把人请到府衙里去了。”

那个时候她太小了,不太能记住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就是母亲偶尔回忆过往的时候会同她们说一些过去的事情:“听说在他们国家里也算是很有名气的画师,皇帝也召你画像和做壁画的对不对?”

她笑吟吟道:“我是那位夫人的女儿,可不是她本人。”

据说他在国内的要价非常高昂,也是个贵族,要不是碍于这个丈夫的面子,是不愿意为了十两银子来作画的,但是见到那位夫人之后,他忽然改了主意,分文不取,只希望能够多画两张画像。

他们的国家里,壁画里也是神仙,但是国朝讲究华贵典雅,透露着皇室的风向喜好,虽有艳色,但和他们国家那种明亮浓烈,甚至开放还是不一样的。

而且或许是因为相貌差异太大,尽管在中原人看来,贵妃同她母亲年轻时的容貌还是有差别的,但是在外族人看来两人几乎没有差别。

这个画师看了一眼圣上的打扮,摇了摇头,他的理解里面,皇帝和国王有些像,但和他所服务的人还是有很大不同,这个皇帝他是有妻子的,可能也不信教,只有一点一样,都是有最高权力的人。

“我是侍奉主的。”他向后指了指自己的儿子:“这是我唯一的儿子,他也时常临摹我为您母亲画的图册,称赞国朝女人的美丽。”

那个年轻一些的画师点点头,他请求回去拿一幅临摹复刻的画作,而后被内侍取来,呈给了贵妃观赏。

云滢只瞧了一眼,惊喜交加:“七郎你看,这个被阿娘抱在怀里的就是二姐姐,铜镜里面倒映着的就是我。”

她小时候家里并没有这种清亮如水的铜镜,是她不肯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自己要出去玩,而画师为了美观,就将这个美丽的小姑娘画在了铜镜里面。

圣上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既然你能画好云夫人,想来也能承担描画贵妃的重担。”

原先画像都是凭人猜测,而这些画师他们都是瞧过自己与云滢方才模样与神态的,既然又有贵妃母亲的图样,画起来就更方便一些。

天色不早,因此圣上与贵妃随了功德钱,与主持又谈了一会儿才回宫。

而回宫前,那个年轻的画师把自己拙劣的复刻送给了这位美丽的女子,帝国未来的皇后。

这天夜里,是头一回云滢没有按时歇息,而皇帝也难得纵容,陪着她一起看画。

云滢叫人掌了灯,细细观看画中风景,不厌其烦。

画中人神情柔和,低头注视着怀中一对女儿,后面的铜镜还有一个顽皮的她。

“阿娘……”

她深吸了一口气,珠泪盈眶,想要触碰一下画中女子,却又担心污了画。

圣上站在一旁,看着她的神情比画上女子还要怜爱,他等云滢情绪平复了一些,方才过去揽住她的肩膀。

“早知道让你伤心,便不叫他们来了。”

云滢从他手中取了巾帕擦泪,摇头道:“七郎,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补偿了。”

她只是有些难过,一晃,竟然已经十年过去了。

画中女子容颜依旧,但是三个孩子已经各有了各的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