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铜权衡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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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15年秦始皇三十二年

孙朔小跑步地跟着胡亥在御花园中疾行着,一转眼他一手服侍的小公子都已经十五岁了,长身玉立,面如冠玉,极为俊秀的少年郎了。他的小公子身份尊贵,是始皇帝最宠爱的小儿子,就算他在皇宫里横着走也绝对不会有人说什么。

只是,孙朔知道胡亥井不快乐。

始皇带当年虽然为他找了赵高当夫子.可是不久之后,赵高就荣升符玺令事,掌管皇帝的一切印鉴,便很难抽出时间来教导胡亥。所以胡亥终日无所事事,在宫中到处闲逛。

当然,这是官里的内侍们的错觉,只有一直跟着胡亥的孙朔知道,他的小公子每日在皇宫中乱走,但最终都会停留在咸阳宫暖阁外的一处僻静地方,一呆就是一整天。

因为这里可以听得见始皇帝议政。孙朔知道胡亥偷听倒是不要紧,他一个小小的内侍若是听了不该听的话,代价就大了。所以他都是站得远远的,顺便给小公子放哨站岗。他远远地看着站在阴影之中的胡亥,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照射下来,在他身上形成了斑驳的光影,让穿着那厚重衣袍的纤瘦背影显得越发脆弱起来。

孙朔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小公子一站就站一天的习惯,其实从很早以前就养成了。还是很小的时候,小公子就喜欢去大公子扶苏的书房,大公子对他的到来也甚是欢迎,毕竟胡亥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孩子,就算听不懂,也不吵不闹,只会拿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看,无论是谁都拒绝不了。不过后来始皇帝说胡亥会耽误大公子的功课,坚决不让他去公子扶苏的书房了,胡亥就站在书房外面偷偷听。后来公子扶苏可以在咸阳宫参政议政了,胡亥的岗位就转移到咸阳宫的暖阁外了。

孙朔动了动有些酸麻的脚,把身体的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上。这些小窍门都是在皇宫里的内侍私下口口相传的,只有这样才能一站就一整天。而这样的窍门,尊贵的小公子居然都要用到,孙朔觉得非常的不可思议。

随着年岁渐大,孙朔原来不懂的,现在也开始懂了。

例如为何始皇帝什么都满足小公子,却不愿让他读书,例如为何这么放心地宠他,捧他上天,就算是要任何宝物都眼睛不眨地随手赏赐,可是堆独书简和刀剑却不在其中。

是因为始皇帝把他当儿子看待,而却把大公子扶苏当成帝国的继承人。

始皇帝对大公子吹毛求疵,但始皇帝的态度越严厉,就越能说明他对大公子的期望颇高。对小公子越放任自流,就越说明他不把小公子放在心上。

胡亥也曾私下对他说过,他是故意骄纵,故意索要各种珍奇异宝,因为始皇帝从来那是面不改色地满足于他。孙朔却知道,小公子并不是想要这些冷冰冰,金灿灿又晃眼睛的东西。他只是喜欢从始皇帝手中索要宝物成功后,看到大公子脸上黯然神伤的表情。

一个是渴望认同,一个是渴望父爱,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孙朔看了看天上的日头,便先到左近的亭子里准备好点心和清水,之后不久便看到自家小公子带着不甘心的表情走过来。他连忙预备好坐垫,试了试杯子的温度,不烫不凉,正合适。

眼见坐下的胡亥却并不喝,而是咬着左手的大拇指指甲,一脸阴沉。

孙朔知道胡亥做梦都想名正言顺地坐在咸阳宫之中,可是这个梦想貌似很难实现。他伸出手,阻止了自家小公子不文雅的小动作。这都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养成的坏习惯了,他发现胡亥只要一烦躁,就会不由自主地咬指甲,他怎么阻止都纠正不过来。

“孙朔,这不公平。”胡亥绷着一张俊秀的脸容,一字一顿地说道。他只是简单地说了六个字,并未把话说全,但一直服侍他的孙朔却能领会他的意思。他不甘心,为什么那个人都可以和皇兄一起读书习字,一起参政议政,他却连门槛那迈不进去?

孙朔从怀里抽出干净的丝帕,把胡亥的左手仔细地擦干净,有些可惜地看着上面被咬得秃秃的指甲。他家公子的手明明很好看,但是这指甲当真丑了点,要不要以后要让小公子随时带手套?

“孙朔!”胡亥等不到孙朔的回答,暴躁地一挥手,丝帕被他打落在地。

孙朔也不着恼,他家的小公子向来如此。他低眉顺目地弯腰捡起丝帕,顺便解下胡亥腰间的公子金印,然后在胡亥不解的目光下,从自己怀里拿出一枚做工粗糙的铜权。

看着两个小东西都静静地摆在桌子上,胡亥看到那枚铜权上还刻有秦始皇二十六年的铭文,不禁皱了皱眉道:“这不是赵高第一次见吾的时候送吾的那个铜权衡,汝怎么任随身带着啊?”他记得当初他没新鲜几天就随手不知道扔哪里了。

孙朔的脸有些发红,这枚铜权和公子金印一样重,他微妙地觉得这枚铜权有特殊的意义才贴身带着的。他轻咳了一声才道:“公子,孙朔还记得,这一枚铜权和公子的金印是同等重量的。”

胡亥点了点头,充满回忆地微笑了一下道:“没错,吾还亲手权衡过。”

孙朔见他心情稍有好转,便略一思索,续道:“公子,孙朔斗胆,这枚铜权就像是臣,在大秦帝国中随处可见,流传于市井之间。而这枚公子金印则代表着公子,金贵无比,这世间只此一枚。”

“哦?这比喻倒是新鲜。”胡亥挑了挑眉,有些好奇孙朔接下去会说什么。

“这枚铜权却和公子金印同等重量,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公平的,因为吾等都拥有着同样的生命,活在这个世上。”孙朔微笑道。

“这倒没错。”胡亥拿起面前的杯子喝了口水:“汝接下来不会说,其实这还是不公平的吧?吾二人的地位不同啊什么的吧?”

孙朔低声说道:“公子,符玺令事曾经教导过您,这世间是有着公平的,只不过只有真正有权势的人说的话才是公平的。可是在臣看来,这世间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公平。就像臣一降生,就是为了当公子的内侍而生,而公子就是作为公子而降生。”

其实这个问题他也曾经考虑过很久,为什么他一生下来就是注定要服侍别人的?但时间久了,他也就看开了,既然命定如此,他为何还要纠结呢?更何况,他服侍的小公子也很好,他也很开心。

“就像这铜权,就算不是铜权,本质也是黄铜,不值一钱。而这公子金印,就算不铸造成金印,其本质也是黄金,天下间最尊贵的物事。”孙朔真心诚意地说道。

胡亥把玩着手中的公子金印良久,俊脸一沉,冷哼一声道:“汝费了这么多口舌,就是想让吾知道吾与皇兄之间的差距吗?吾注定就是这公子金印,而他则注定是那方传国玉玺和氏璧吗?”

孙朔低头埋首,默然无语。他不知道演如何表达,也不知道这样的方式是否正确。但是他真的不想再看到小公子这样痛苦下去了。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管最后是否成功,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胡亥等不到回答,暴怒地挥袖而去,桌上的杯碟碗筷都被拂落在地,一片狼藉。

孙朔费力好久,才在草丛中找回那枚粗糙的铜权,小心翼翼地擦去上面的灰尖,珍而重之地收在袖中。

虽然白日里惹了自家小公子一肚子气,但孙朔却知道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少年是很容易讨好的。晚膳的时候,他还特意取出从旁人处搜刮来的金鸾刀让小公子品鉴,虽然小公子一脸不屑,但明显眼神已经不受控制了。他服侍了自家小公子这么久,自然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偌,既然还是不高兴,那么就用小手段。

孙朔还是像平常一样伺候着胡亥入睡,看到了案几上翻到最后一片的竹简,了然地卷起来藏在袖筒中,向外走去。

书简其实是很珍贵的东西,不过,在皇宫中是算不得上什么贵重。但始皇帝不赐予小公子书简,但并不代表他当真一点书都看不了。作为万能内侍的孙朔会替他解决。

孙朔的方法其实也很简单,他去直接找大公子扶苏借。

作为这宫里拥有书简比始皇帝还多的大公子,当真是个很好的求助对象。而且大公子扶苏也是一个很温和的人,他第一次去的时候其实是硬着头皮开口的,可是那个温和的大公子一听是他弟弟想要看书,二话不说就替他挑了一卷书简。当年的他识字还不多,记不得那是什么书了,不过只记得小公子拿过去看的时候很满意,后来就成了私下的惯例。

他想,小公子一直是在心底默默仰慕着大公子的吧。

轻车熟路地避开皇宫中的守卫,孙朔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大公子扶苏的书房门外,手刚轻敲了一下,房门内就有人拉开了门扉,一个身穿宽袖绿袍明纬深衣的少年笑盈盈地开口道:“吾正和殿下说呢,差不多今晚汝该来了。”孙朔连忙进了书房再行礼,这位少年看起来虽然年少,但却是多年前在朝中赫赫有名的少年郎。十二岁的时候便被封为上卿,当时是可以比肩丞相的职位。而且他也并不属于宫内的内侍,是有官职在身的,所以称呼大公子为殿下。

只有内侍们才会遵循旧制,现在在这个帝国之中,可以尊称为公子的人已经变得极少,因为始皇帝已经扫平了六国,现在只有他的儿子才能被尊称为公子。

“孙朔见过大公子。”孙朔一转过身,便看到扶苏盘膝坐在案几后面埋首苦读,身旁的青玉五枝镫雁足灯烧得很旺,在他的轮廓上笼罩出一层明黄色的光晕,显得贵气逼人。

孙朔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自然在他的心里,大公子再好看,也比不过他亲手养大的小公子。他看那案几上堆得满满的书简,就知道大公子肯定有要事在忙,也并不多言语。从袖简里取出要归还的书简交予一旁的少年,低垂着头笑道:“大人,这篇《金布律》小公子已经看完了。”

这话却引得在案几后沉思的扶苏回过神,他放下手中的书简,意外地轻笑道:“咦?亥儿已经看到《金布律》了,直是不错。”

孙朔与有荣焉,连忙低头禀报道:“小公子曾与臣说,《金布律》十五条中‘官府受钱者,千钱一畚,以丞、令印印,钱善不善,杂实之’这一条最好。”

几句秦律,倒是长进了不少。

好在一向温柔的大公子为他解了围,岔开话题笑问道:“这次要借什么书?”

孙朔早就等着他这句话呢,连忙道:“听小公子讲,这次想要看《置吏律》。”

这回说话的并不是扶苏,而是一旁的少年,扶苏书房的书简他要比扶苏还熟。只是思索了片刻功夫,那少年便轻讶了一声道:“《置吏律》前几天被吾拿到暖阁中去了,此处并无。”

孙朔了然,想来这些天暖阁里的那些大人物们讨论的就是有关于《置吏律》的政事,自家小公子听得不太懂,自然琢磨着要看看。他一听这里并没有的这话,低垂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口中却依旧充满着感激之意地说道:“那真是打扰大公子了,随意再拿一卷书简借与臣下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