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紫蚌笄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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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罗,该你走了。”一个年轻的青衣道人用棋子轻敲棋盘,戏谑地唤着自家弟子。显然他很满意这个昵称,自从听见婴那小子开始喊了之后,就也时不时地唤两声。

和他对弈的绿袍少年回过神,盯着面前的棋盘又发了会儿呆,直到那年轻的青衣道人用手指点了点最新下的棋子,才努力撑了撑眼皮,寻了某处下了一白子,做了一个双虎。

“阿罗一点儿都不认真。”青衣道人委屈地撇了撇嘴,但还是没有打消对弈的念头,沉吟着下一步要落在哪里。

绿袍少年用袖子掩住唇,小小地打了个哈欠。他昨天晚上一夜没睡,正想补补眠,结果还要应付心血来潮又要下盘棋的师父,天知道他连棋盘都开始看出重影了。

当然,就算是精神很好,他也是下不过自家师父的。即使他师父这一局开局就任性地用了三连星布局。

“吧嗒!”青衣道人把黑色的棋子拍到了棋盘上,发出一道清脆的响声。

绿袍少年这回倒是把这一步棋看清楚了,这一手是刺,破了他之前做活的一个眼。瞧着这一片区域要被黑子围剿,绿袍少年本来惺忪的睡眼倒是精神了些。就算是要输,也不能输的太难看。

“近日可万事顺遂?”青衣道人像是很随意地问了一句。

绿袍少年抿了抿唇,并未回答。他不信师父什么都不知道,今天清晨大公子扶苏被关禁闭罚抄书,虽然并没有真正的原因传出来,但宫内外早就已经传遍了各种谣言,有些理由他听着都啼笑皆非。不过连他都能听得到那两只脊兽的唠叨,可以时常出入咸阳宫的师父肯定也能听得到,何必又要问他呢?

“阿罗,你心绪难平,对修行不宜。”青衣道人轻叹一声,这弟子的资质实在是凤毛麟角世所罕见,他多想直接掳到深山老林与世隔绝地教导于他,却又不能不顾忌对方的心意。

想要辅佐明君,振兴家族,那就先让他完成这个愿望再专注修行也不迟。只是,修行就如同那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绿袍少年承受着师父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犹豫了许久,在孤军深入的某个白子旁落了一子,接了一步。

昨夜起,他便托嘲风和鹞鹰一直关注着咸阳宫和雍宫的动静,选定了几个有嫌疑的人,但最终还是没确定杀害赵姬陷害扶苏的人到底是谁。

之前自己受伤的时候,即使知道凶手是将闾,都觉得不是时机,没有立刻报复对方。可是见扶苏受伤,他却忍不住心中大怒,虽是扶苏自己不小心跪出来的,他却恨不得立刻把那人揪出来千百倍奉还。

这应该是因为他本来好好的计划,被人从中破坏而产生的恼怒。

绿袍少年整理了一下情绪,便如实道:“输了,不开心,就如与师父对弈一般。”以前师父还让子的时候,他偶尔还能赢几局,现在完全无懈可击,不怪他不愿与师父下棋。

青衣道人勾起了唇角,显然对自己的棋艺颇为自得。他转着手中的几枚棋子,听着墨玉棋子在掌心发出悦耳的摩擦声,抬眼朝自家弟子微笑。

绿袍少年被他看得心中一跳,自家师父五官俊逸,偏偏却长着一对非常惑人的桃花眼,不笑的时候还好,一旦笑起来简直让人招架不住。还好自家师父跳脱的性子,也就在熟人面前露陷,陌生人面前好歹还能拿腔作调一番。

只见那双桃花眼微微一阖,遮住了眼瞳中的深邃:“世事如棋,初等的弈棋者,只会应对劫争,被对手打乱计划,实属平常。”

绿袍少年攥紧了拳头,却无话可说。因为他知道自己现在确实就是师父口中的初等弈棋者。

“中等弈棋者,可预判对手行动,算至几步之后,拥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对策。”青衣道人娓娓道来,声音醇厚如酒。

“那高等弈棋者呢?”绿袍少年舔了舔干燥的唇,不甘心地追问道。

“高等弈棋者……”青衣道人顿了顿,低下眼,把手中的黑子无声无息地放在棋盘一角,浅浅笑道,“高等弈棋者,可诱导对方把棋子下在自己想要他所下的地方。”

绿袍少年双目圆睁,瞪着这一步别出心裁的拆手,期盼已经形成了通判劫。

通判劫又称天下劫,就是可以影响一盘棋胜负关键的大劫争。绿袍少年算了又算,不管他之后如何落子,都差了至少一步,这样诡异的通判劫,居然就是自家师父引诱他一步步走出来的!

不甘心地投子认输,绿袍少年睡意一扫而光,负气地冷哼道:“师父这等下棋的言论,可曾说与其他人听否?”此等言论,不光可用在弈棋之上。

比武、宫斗、党争、兵法等等,皆可用之。

“喏,曾说与汝那大师兄听之。”青衣道人不在意地笑了笑,面上呈现了回忆的神色。

正在收拾棋子的绿袍少年一怔,手中有几颗棋子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玉珠落盘声。

不知是否他多心,总觉得最近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就仿若刚刚那盘棋一般,像是有人诱导他走出那一步步……

将闾最近春风得意。

大公子扶苏因不明原因触怒秦王,被关了禁闭罚抄书,所以近日很多事宜都是由序齿之下的四位公子分摊协办。说是众位兄弟协办,实际上都是由能力最强的将闾一手包揽了。虽然初上手的时候难免会有慌乱,但将闾期待这个时机已经许久了,私下也早就模仿扶苏的一举一动,只是半日便适应了过来。现今许多官员和内侍,见到他的时候,都不再称呼他为“四公子”,而是“公子将闾”。

将闾也觉得自己自从得了一位神秘大人的提点,万事都顺畅了许多,可惜那位大人从来不露真面目,只肯偶尔在深夜出现,教他一些手段或者告知一些情报便离去。

前日宫中已经隐隐有了流言,说是太后在秦王回咸阳之前就薨了,死因蹊跷,这也是扶苏监国失职被秦王责罚的原因。这个流言听起来倒是有几分真,可是太后在雍宫幽居已久,倒没有正式的讣闻传出,将闾想要打探又怕太过着于痕迹,一直指点他的那位大人昨晚也因为他的询问而提到确有此事,那位大人的情报一如既往的精准和隐秘,连赵姬的尸身停放在都描述得一清二楚,可却在说完之后警告他不要随意卷入这个漩涡。但将闾直觉这是一个可以把他大哥打入深渊、再也无法翻身的难得的机会。

因此,这位四公子殿下抓心挠肝蠢蠢欲动,却不知该往哪边寻找突破口。

太后去世的事情在前日就传得沸沸扬扬,甚至今日已有流言传出,说是赵王迁依着赵悼倡后的命令,把涂满剧毒的一对紫蚌笄进献给了赵姬,才导致后者的惨死。

若说那赵倬倡后,也就是赵太后,原本只是一介娼妓,却爬到了王后乃至太后的位置,而后又因为李牧曾经质疑过她出身不正,反对赵悼襄王立她为后,而深恨李牧。赵王迁听信谗言,害死李牧,自毁赵国长城,其中赵悼倡后起的作用不可小觑。

这样一个狠毒的女子,连国家栋梁都敢面不改色的地除去,那么在灭国之后丧失理智,胆大包天地对秦国太后赵姬下毒也不是那么不可以接受的事实。

只是聪明人都喜欢想太多,秦王政在灭了韩国之后,并没有处死韩王安,而是把他安置在陈县。赵国覆灭之后,赵王迁也同样没有生命危险,被好好地安置在房陵。有人大赞秦王政宽容仁德,同样也有人忧心六国贵族不斩草除根就会烦忧不断。但一个不滥杀的君王到底比一个残暴的君王令人心安,所以反对之声也如米粒之珠萤火之光,根本不足为道也。

可赵国与韩国的情况并不同,众人皆知秦王政幼时便是在赵国为质长大,受到的屈辱至今难以磨灭,在攻入邯郸之后,秦王政更是御驾亲至,把有旧怨的人皆杀之,独留赵国宗室。所以有擅长窥探人心者,便道什么紫蚌笄导致赵姬秦太后暴毙,说不定是秦王政想要杀赵王迁所找的借口。

这些传言将闾都特意打听过了,综合各种渠道的消息,他却有着不同的判断。

从那位大人处得到的情报说太后已经薨了,却一直没有出殡,其中必有问题。而这个问题应该就是太后的死因。与此同时,扶苏却被禁足,这说明了什么?

将闾压根儿不相信什么因为失察而受到牵连的说法,要知道雍宫离咸阳二十多里地呢!扶苏要是能面面俱到,恐怕担心的反而变成父王了。

所以……扶苏和赵姬秦太后的死因有关!

将闾推断出来这个结论的时候,就足足有好半晌都没回过神,导致他一下午都没有集中精神办事。

这个念头就像是一个颗毒草的种子,疯了一样地在他的脑海里生长着,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思绪。尤其当他想到赵姬的尸体就在他不远处的寝殿停放,更是坐立难安。堆积的条陈也没有心情处理,将闾在暖阁中煎熬了许久,直到深夜时分,才决定明日再议,暖阁他是没办法再待了。

他知道自己这种状态很危险。他也许是猜到了真相,但没有证据也是枉然,莫不如按兵不动,静候事态发展,可他又不甘心什么都不做。

这么好的机会,难道他要就此放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