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魔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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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笼罩着云荒大陆正中的城市,从万丈高空看下去,整个城市浮现出一种诡异惨厉的红色,仿佛夕阳坠落到了含光殿上空。

白塔上,几位黑袍的长老围坐在玑衡旁,俯视着脚底的大地。

“想不到,巫真最后还有这一手!哈哈。”看着含光殿上方的结界,巫姑怪笑起来,眼神说不出的恶毒欢喜,“巫彭,你一手带出来的女人,如今让你很头痛吧?”

巫彭铁青着脸,未发一词——同为十巫里仅有的女性,或许出于同性之间的相妒,年老的巫姑一直对年轻美丽的巫真怀有奇特的恶意,时时刻刻与之作对,多年后终于成功地置其于死地。

“也并非没有一件好消息,”终于,帝国元帅开口了,声音低沉,“你们看这个——”

他挥了挥手,远在观星台下侍立的侍女兰绮丝立刻上前,恭恭敬敬地捧上了一个尺许高的黑色匣子,然后迅疾地退下。巫彭将匣子放在元老围坐的中心,然后俯身缓缓打开。

“啊?”在匣子打开的瞬间,云荒最高的掌权者们都情不自禁地变了脸色,纷纷动容侧目——匣子里,赫然是一颗面目如生的人头!

巫彭将匣子打开,放在中间,然后退回了自己的席位:“泽之国发生大规模叛乱,高舜昭总督公然使用双头金翅鸟令符,号令当地驻军反抗帝国——我日前派出军中精英秘密潜入了息风郡首府,取来了这个叛贼的头颅。”

“……”元老院里众人一时沉默下去,交换着各种眼神——传说中高舜昭的背叛是因为鲛人复国军的引诱,而息风郡首府里还有空桑剑圣西京坐镇守卫。在这样的情况下,巫彭居然还能如此迅速的取来叛徒首级,的确让人意外。

“立下此功的,是原西荒空寂大营第三队的队长狼朗。”巫彭开口,说明了自己的打算,“我决定提拔他。”

“哦,想取代那个破军少将么?”巫姑低哑的一笑,眼里却露出讥讽的表情,“元帅果然步步都安排的周密——只希望这个‘狼朗’,可别再是头入室的狼才好!”

巫彭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火气,霍地抬头看了巫姑一眼,眼神锋利。

“好了,别吵了!”首座长老巫咸终于开口,进行调停,“族灭巫真一事已经交由巫彭负责,相信他可以处理好——今天叫大家来,是有别的要事。”

别的要事?在座长老微微动容,一齐看向了巫咸。巫咸俯视着大地,蹙起花白的长眉,缓缓:“前日里,叶城发生了动乱——经过密报,城中军队发现了复国军的踪迹,因为最近全境情况吃紧,于是驻军立刻封城搜索,展开了大清扫……”

“哦,怪不得,”巫姑冷笑起来,“我说怎么巫罗那家伙一早就不见了——原来是叶城也出了事,赶着回去救火?”

“复国军的出没并不足为奇,奇怪的是却有一行人暗中相助,让那些鲛人走脱了大半。”巫咸长老抚着长须,眼里露出了冷光,“据青珞回禀:那些半途出来帮手的人、很可能是霍图部的余孽。”

霍图部!——这三个字落入耳中,所有长老齐齐一惊。那五十年前悖逆帝国、成为禁忌的一族,居然并不曾在无尽的追杀里消亡,反而竟敢逼近了帝都?

“那可真是大事。”巫姑都扬起了尖尖的下颔,露出冷然的杀气,“肆无忌惮啊,那群贱民!……以为现在可以变天了么?哈!”

“巫罗已然回去弹压此事,”巫咸沉声,“我去请示过智者大人,可神殿里并无回音。”

元老院诸长老面面相觑——智者大人一贯神龙见首不见尾,对帝国上下的事情他极少管束,而失去了侍奉的圣女、他们更加不能和那个神秘人建立起对话了。

只有最年轻的长老巫谢在走神,蹙起了眉,细细闻着高空里吹来的风——

风从南来,带来血的味道。

继东方桃源郡、西方苏萨哈鲁、北方九嶷郡之后,竟然连云荒最富庶奢华的南方叶城,也已然笼罩了战乱的阴影?沧流帝国统治云荒百年,治下无不严整有序,从未出现过如此牵连全境的大规模动荡——可是,如今不过短短几个月,整个大陆却此起彼伏的发生了如此之多的动乱!

这几个月里流出的血、死去的人,比过去几十年加起来都多吧?_真希望迦楼罗金翅鸟能早日研制完成,这样,帝国上下就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战士不用再舍生忘死的拼杀,埋骨荒野;门阀也不用再为此忧心忡忡,日夜悬心。

年轻的巫谢蹙眉沉默,心急如焚地想要摆脱冗长的议事,回到断金坊重新工作。然而,耳边却传来了巫咸长老一锤定音的话——

“在此非常时期,我希望在座各位能够暂时放下私事,留驻白塔上的紫宸殿,以便集中商议,应付突发之事。”

“是!”所有长老纷纷俯首,他也只有茫茫然的跟从。

议事结束,诸人散去。巫谢站起身来,在万丈高空俯视脚下白云离合的大地,在玑衡之前彷徨,心潮暗涌。

“小谢,为何不去?”身侧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巫即老师。”他恭谨地低首,不掩饰内心的不安,“弟子在想一件事。”

“何事?”巫即走上观天台,天风吹动他苍白的须发,宛如乘风飞去。

年轻的长老抬起眼睛,望着薄暮中的天空——那些星辰此刻是看不见的,躲藏在极高的云层背后,仿佛隐蔽于深海中的鱼,漂移而不可捉摸。

“老师,我记得几个月前在这个地方,你曾经对我说这样的话——‘乱离将起,天下动荡’,”巫谢一字一字重复着当时的话,眼神渐渐露出恐惧之意,“‘而最大的灾祸不在四境,而将发生于帝都!’”

巫即一震,仿佛没料到弟子还记着那段话,一时间沉默下去。

“你说过,昭明将笼罩整个帝都,是不是!”巫谢霍然回首,看着老师。巫即终于长长叹出一口气来,负手:“是的——‘血十字’已经完成了……”巫即低头,发出了短促的苦笑,“那个人在云荒大陆上画下了如此强大的符咒,天上地下,又有谁能阻挡命运脚步的逼近呢?”

“最可笑的是我们这种占星者——就算看见了宿命,又能如何呢?”

“逃不掉的,小谢……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张网落下来!”

在十巫离去后,白塔顶端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空旷。九重门紧闭,将所有一切秘密都锁在了黑暗的最深处。

没有一丝光的“纯黑”里,水镜微微荡漾,映照出破碎离合的景象。

雪亮的短剑如同一道闪电从天而降,贯穿了头颅;红色的十字从洁白的圣衣上绽放开来,那个美丽的圣女瞬间化为齑粉——血红色的结界重新笼罩了含光殿的上空,将所有试图冲入的人阻拦在外。

“唉……”黑暗里传来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云烛。”

水面仿佛被无形的手触碰,瞬间破裂了,一波一波漾了开来,模糊了一切景象——只留下一池的血红色,不祥而凄厉。

果然,到了最后还是得来这样的结果么?——真是象……还真是象啊!

即便是传承了七千年,即便是“那种血”到你这一代身上已然极为单薄——可是,到了最后一刻、你却做出了和七千年前那个人几乎一模一样的举动!不惜付出所有一切,不惜和所有昔日珍视的决裂,也要守护所在意的东西!

那、就是“护”的力量么?

那么,和你流着同样血的那个弟弟,暴戾孤独的灵魂中是否也深藏着同样的特质?——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的话,破军的未来,还是不可预测的呢……

水镜重新平静,然而,水面上浮出的却是另一重画面——血红色笼罩结界内,一双筋脉尽断的手伸向了虚空,剧烈的喘息,对着血红色的虚空睁大了眼睛。绝望而疯狂的声音仿佛穿越了水镜,传到了黑暗最深处的神殿,震得灵魂都颤抖。

“绝望了么?愤怒了么?……醒来罢!”注视着水镜,黑暗里忽然回荡起了低沉的笑声,“哈哈哈……快了,就快了!”

魔之左手,灭世的力量——要得到这些,又怎能不逐一割舍掉所有可以留恋的东西!

破军啊,你身上流着“护”的血脉,在成长中又被另一个人播下过“善”的种子,那两种力量同时守护着你心灵,封印住了那把灭世之剑——所以,既便你的宿命被象征杀戮的星辰所主宰,却一直不能放出应有的盛大光华。

要完全唤起你的杀戮本性、继承灭世的力量,条件只怕比前两个祭品更严苛。所以,只有当生无可恋的时候,你才会化身为魔吧?

——就如当年的我一样!

黑暗中,平静的水镜忽然起了无声的波澜,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忽然从水面上划过,拉出了一条直直的水线——东、西、北、南,依次划过,一个十字星形状的波纹诡异地呈现在水镜上,然后水波居然就此凝固。

三个月前的东方:桃源郡;

两个月前的西方:苏萨哈鲁;

一个月前的北方:九嶷郡;

以及数天前的,南方:叶城。

——那是近日来,一场接一场杀戮出现的方位!

随着波纹的出现和扩展,在无形之手点到的每一处,都流出了成千上万人的血,都凝聚了大量的灵力和怨恨——最后,在十字的交点上,那只无形的手指骤然点下,一圈圈波纹骤然而起,扩散到了整个水镜!

帝都!这个十字血咒的最后一点,就是在这个帝都!

呵呵……阿薇,我以这个云荒为纸,以成千上万人的血为墨,画下了空前绝后的符咒,迎接你的归来——当这个血十字完成的时候,也就是我们数千年来恩怨的终结。

快了……就快到了啊——

千年后,这星宿相逢的时刻!

夜色降临的时候,明茉穿过长廊,向着从广明宫的后门急急而去。

耳畔传来低哑急促的喘息,伴随着浓烈的酒气——是父亲的房间。她一瞬间失了神,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脚步,看了一下半开的门内。

摇曳的烛火之下,只看到满地的酒瓮和滚在酒渍里的两个人,不堪入目。

“老爷,老爷……别这样,”侍女娇声娇气地求饶,“门还没关好呢。”

“别打岔!”男人粗暴地打断了她,一把扯住发髻令她的头往后仰起,露出的雪白颈子来。他俯下脸去一口口啃咬,弄得侍女一边呼痛一边又忍不住哧哧的笑起来,在满地的酒瓮中不停扭动身体,求饶:“老爷、老爷……别……”

明茉站在门外,默然地转开了脸,握紧了手心的东西,感觉心如刀绞——她就要走了……此次这一走,就未必能再回到这个家里。然而她走了之后,帝都里这些人、包括她的父亲,难道就这样醉生梦死的活一辈子么?

她正在出神,却冷不防室内的人踉跄而起,已然到了门边。

“叫什么……还非得关门?装腔作势的臭婊子……”男人骂骂咧咧地走过来准备关门,忽然愣住了,充满了醉意和情欲的脸上忽然清醒了一刹,“茉、茉儿?”

他看到女儿站在门外,仿佛失神一样地看着房内的一地狼藉——那双纯净眼睛里露出的表情,在一瞬间刺痛了他的心。从小到大,他从未亲近过这个女儿,而自从明茉及笈之后,他更是连看都不愿意看到她——或许,只是因为她越长大就越象那个该死的女人。

“你在这里干什么?”景弘忽然烦乱起来,粗暴地关上门,“滚吧,去你娘那里!”

然而,那个乖巧的女儿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听从,抬起手撑住了门。

“父亲。”廊下风灯明灭,明茉看着门里满身酒气的男人,眼里隐隐有泪光,“您…您要保重身体,别再放纵自己酗酒作乐了——听女儿一次,您就把娘给休了吧!一刀两断,别再相互拖累下去了……求你了!”

景弘怔住,仿佛有点不敢相信女儿竟然会吐出这样的话——她、她说什么?她求他休了罗袖?连这个孩子,都已经无法继续忍受这样的婚姻了么?

“呵……呵呵。”他看着那张和妻子酷似的脸,忽然低低笑了起来,仿佛一头被困住的兽,露出绝望的獠牙来。酒醉的人喃喃,一把推开她:“闭嘴吧,明茉!……你知道什么?如果、如果我休了你娘,以如今我在族里的地位,你还能在这个家族里呆下去么?还能嫁到好人家么?……呵呵,不知好歹的蠢丫头啊……”

明茉忽地愣住,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的父亲——那个颓废窝囊的男人嘴里,居然吐出了这样的话!

他说,之所以还要保持这种不堪的婚姻,竟是为了她?

“何况,我又怎么能轻易放那个贱人走,让她自由自在寻欢作乐?”景弘摇摇晃晃地去关门,满嘴酒气,“明茉,你就给我乖乖的、乖乖的呆着吧!……你就快要嫁人了,可别学那个贱人才好……呃……”

明茉怔在那里,看着门在眼前砰的一声合上,随即传出女人的尖叫和娇笑。

那,还是作为“父亲”的那个人,十几年来对自己说得最多的一次——父亲……那个多年来不曾抱过她一次的父亲,其实在心底还残留着对妻女的爱。

可是……为什么就没人问过她的感受?!

对身为女儿的她来说,宁可出身寒微艰苦度日,也胜过这种豪门里冷酷的生活;宁可父母彼此解脱获得新生活,也不愿眼睁睁看着他们十几年如一日的相互折磨下去!——可是,他们两个大人自顾自的活着,自顾自的斗气,为什么从不听听她的感受!

明茉忽然觉得刺骨的悲凉,忍不住将头埋入了手掌,在空空的廊上低声痛哭起来。掌心里那颗镇魂珠硌痛了她的脸,而门后男女欢好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传来,不堪入耳——这一切荒唐而混乱,仿佛她成长中一直面对着的世界。

明茉缓缓在门外跪下,对着紧闭的门深深叩首,然后,将那枚纯金的钥匙塞入了门缝底下——敛襟站起,头也不回地沿着空空的走廊奔去,踏出了后花园的门。

在那一步踏出的瞬间,空气中有轻轻一声响,仿佛有什么无形的牢笼碎裂了一地。

不……不!必须离开这个地方!

爹,娘,我的这一生,决不能象你们这样!

“茉儿,你要去哪里?”然而,刚准备离开,身后就传来了一句低沉的问话。

明茉忽然全身僵硬,竟不敢回头去看背后的人:“母亲?”

——她、她怎么来了?那个奢华放纵的母亲,此刻不应该在凌波馆里拥着男宠寻欢么?怎么会突然来到了这里!

“那么晚了,你还要去哪里?是去云焕那里,是不是?”罗袖夫人扶着凌匆匆赶来,看着想要暗地出奔的女儿,手里捏着那枚她刚放下的黄金钥匙,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你手里拿着什么?我猜你一定会坐不住——幸亏我赶来得及时,你还没做出傻事。”

明茉身子开始渐渐发抖,忽地跪了下来:“母亲大人,求求您,让我走吧!”

罗袖夫人看了独生爱女片刻,忽然间一扬手,狠狠一个巴掌打过去!

“鬼迷心窍的丫头!你疯了?”她怒斥着,恨不得把唯一的女儿打醒,“你想死尽管去,我就当没生过你!可是,别想拉上巫即巫姑两族垫背!——告诉你,我虽然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可是,如果你敢犯下连坐灭族的大罪,我也只有先把你给杀了!”

明茉被打得一个踉跄,然而听得这句话,身子也是猛然一颤。

灭族……是的。她并不是没想过自己要犯下的是何种大罪,但,却是顾不得了。然而作为族里当家人的母亲,又怎能容许自己任意妄为。

“给我把她捆起来,扔到密室里去!”

在巫即一族小姐在夜色里奔走的时候,另一个影子也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铁城的一家客栈,轻盈地落地。

房内没有点灯,却浮动着一种纯白色的光——那种光来自那位清丽如雪的白衣女子,宛如暗夜飘雪,衬得她宁静而高洁,宛如不真实。而她身侧的那个男子却是一身黑衣,一直藏身于黑暗,和她远远的相对而坐,不发一言。

他们两人不知道沉默地相对了多久,却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整个房间内只听到镜湖上远远的水声,和庭外白蔷薇盛开的芳香。

“禀海皇,”青衣女子的到来打破了这一刻的寂静,“昨日吩咐之事,碧已全部办妥。”

黑暗里,深碧色的眼睛霍然睁开。

“是么?”苏摩双手抬起,往虚空里只是一伸一握,双手里便出现了十根细细的引线——那些介于“有”和“无”之间的引线闪着微弱的光,穿过窗外通往夜色,消失于不知何处的彼端。

“是的。”碧回答,“最后一枚,埋在了伽蓝白塔底下。”

只是一握,仿佛便已知道一切,苏摩低低吐出了一口气,长身而起:“好。”

“可以走了?”白璎抬头,看向夜色里的白塔。

苏摩无言颔首,两人便一前一后地踏出了日间歇息的客栈。碧随之跟上,低声:“海皇,帝都里尚有一些复国军战士——此去是否要召集人手跟随?”

苏摩站住了身,声音冷淡:“不必。”

他看了看帝都上空的那座白色巨塔,仿佛心里也在定夺着一件事,沉吟片刻,忽然回过身:“不过,碧,有一件要事需吩咐你——此事事关重大,你给我好好记下。”

“是。”碧屈膝垂首,“请赐口谕。”

知道这是海国里的机密,自己身为空桑人不便多听,白璎转身走到了院外。然而出乎意料的,虽然她有意避开了,庭院里的双方却依然改用鲛人独有的“潜音”交谈——空气里只听到微弱的震动,没有丝毫人耳可辨的声音。

她不由微微色变:这般的提防……难道,他有什么连她也要隐瞒的事情?

听完了口谕,看着海皇将一件东西放入自己的手心,碧全身一震,脸色忽然苍白,抬起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海皇,眼里交错闪过了震惊和恐惧,迟迟不能开口。这、这个命令,难道是说……是说……

“记住了么?”苏摩低声问,眼里有难得一见的严肃神情。

“是,记住了。白塔地宫的事我一定办妥,”碧的手握紧,忽地抬起头来,急切,“但是,海皇,无论如何请允许碧跟随你前去!”

苏摩摇了摇头:“不必,你若能做好我交代的事情,便已是足够。”

他回身走出,对着外院等待的白衣女子微微颔首示意,两人转瞬双双消失在帝都的夜色里,只留下满庭白蔷薇的芳香,宛如一梦。

碧怔怔地跪在地上,垂首看着掌心,双肩渐渐发抖。

——手心里,一颗纯青色的珠子散发着湿润的光泽,流转出万道光芒。

“替我将如意珠还给龙神,并且替我转告——

“很抱歉,我并不是它所期待的海皇。”

入夜,宵禁的铁城里空无一人。

苏摩站在朱雀大道上,静静凝望着那一条贯穿了整个帝都的中轴线,手心里的引线闪动着若有若无的光——那些引线顺着朱雀大道的方向,伸向在黑暗的夜色,穿越了密布在帝都上空的重重结界,消失在三重城门外。

苏摩将引线在手指上绕紧,感受着另一端传来的种种对抗性的力量——按照他昨日的吩咐,碧已经潜入帝都,将十戒在结界的“节点”上一一嵌入。如今,只要将力量沿着引线传入,便能一举将九重非天从内而外一举破开!

他闭上眼睛,十指交错,开始凝聚体内的力量。

天地寂静。寂静中,四围镜湖上渐渐有了潮水涌动的声音,他甚至能听到遥远的七海上风吹浪涌——水的力量随着他的召唤从大海中诞生、从四方汹涌而来,在他体内源源不断的凝聚。普天之下,凡一切有水有血之地,都是属于海皇的领地!

“要开始了么?”白璎低声问——她的手在胸前捏了一个诀,也在凝聚全身的力量,准备协助他进行这最后的一击。

正待施术的海皇被那一声轻轻的问话惊动,十指之间凝聚的光芒陡然减弱,放下了手,回首看着白璎,眼神深处忽地发生了隐蔽的变化。这一击后,结界洞开,他们两人将联袂闯入云荒最高的殿堂,去对抗那个天上地下最强的魔,不知道还能否全身而退。

——在进入白塔之前,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做。

“别动。”他低声,忽地重新松开了手指,抬手点向了白璎!

白璎一怔,只觉眉心陡然轻轻一凉,在明白过来之前对方已经收手——在方才一刹,他的手指如同冰冷的风,迅速无比地点过了她的眉心,划下奇特的符咒,一触即收。然而就算他收回了手,她却觉得后心仿佛有暗暗的火,在体内蛰伏起来。

明白他是在自己身上施下了某种咒,她失声,“这……是什么术法?”

“此去凶险,”苏摩语音淡然,“先替你设一个咒术防身。”

白璎怔住,不明白他这么说到底有何深意。然而苏摩已经回过头,看了高耸入云的白塔一眼,举起了双手——引线重新在十指上无声无息地绞紧,那些若有若无的线上有白光汹涌,交错着发出了闪电一样雪亮的光!

“破!”他低喝一声,双掌交叠,按向大地。

夜色降临,可含光殿内却没有烛光燃起。

红色的光芒笼罩着大殿,将一切都镀上了不祥的色彩。神殿内帷幕飘飘荡荡,神像下一片零落:九字大禁咒的阵法破了,大殿内血迹满地,那些盛满鲜血的银质烛台零落倒了一地,每次风吹过就相互滚动着撞击在一起,发出清脆声音。

云焰就在这满地的血污和银器的脆响里颤栗,瑟缩着抱紧了自己的肩膀。然而,那个诡异的声音还是一字一句地钻入了她的心底,说着让她毛骨悚然的话——

“这个结界支持不了几天,到时候,云家将会灭亡,无人可以幸存。

“云焰,只有你,还有办法可以救自己。”

不——不,不要听!不要听!她捂住了耳朵,拼命对抗着那不知何处传来的声音,几乎要把自己的牙咬碎。不……不,不可以!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你还那么年轻,完全没有必要为那个人死。

“知道么?你完全可以活下来——没有了那些人,你反而能活的更好。”

“只要你……做一件非常简单的事。”

那个声音不知从何而来,一字一字的透入她心底。少女惊惶失措地抬头四顾,扑上去关上了神殿里的每一扇窗,却还是无法阻挡那个可怕声音的闯入。

那个冷酷的声音清晰地说出了一句话,再一次进行暗示——

“去吧,拿起剑,把你那个残废了的哥哥,杀死在病榻上!”

“他是一个魔鬼,是他带累了所有人!”

“只要他死了,一切就结束了!”

仿佛被催眠一样,云焰的眼神渐渐恍惚,手伸向了壁上挂着的一把长剑。

“不!不!”她终于无法忍受地叫了出来,握着剑从地上踉踉跄跄地站起,不顾一切地逃离了这个充满血腥味的神殿——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这一切,必须要来一个了结!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们一家本来应该是高高在上的,如果不是哥哥,一切本来都会很好。

她的哥哥……简直不是人!他是一头嗜血的野兽!

廊道里没有灯,只有黯淡的血红色光映照着少女狂奔的身形。云焰咬着嘴唇朝着厢房跑去,手里紧握着那把剑,眼里渐渐流露出某种可怕的光——是的……那个残废了的家伙就躺在里面,筋脉尽断动弹不能。只要能杀了他……杀了那个不祥的灾星……

她眼里开始露出疯狂的神色,嘴唇被咬破了,一行殷红的血爬上雪白的面颊。

在侧厢门外,云焰停顿了一下,然而迅速下了最后的决心,双手握剑冲了进去,直奔那张病榻。然而门移开,她忽然尖叫了一声,顿住了脚——厢房的地上居然匍匐着一个人,正在拖着沉重的身体、挣扎着一寸一寸的往外挪动!

“哥哥!”她失声惊叫起来,看清楚了那张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连连倒退——他、他怎么出来了?四肢全部已经残废,他是怎么从那张床上下来的!

然而云焕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是咬着牙不顾一切地往外“挪”着,嘴里居然还紧紧咬着那把光剑,眼神里透露出某种末路的疯狂——他用额头和肩膀抵着廊道的地面,一分一分往前挪动。

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

“哥哥?”云焰蓦然觉得心惊,下意识地握紧了剑——这、这还是她哥哥么?为何他的眼神变得从未有过的陌生,陌生到让她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心寒齿冷、恐惧不安?

云焕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拖着残废的身体到了廊边,抬头看着月夜,剧烈地喘息——显然体力已经消耗殆尽,他甚至没有力气走下台阶,身子一倾,就这样沉重地滚落到了庭院里,全身沐浴在月光下。

今夜的月光,是血红色的。

云焕抬起头,看了头顶笼罩的血红色结界一眼,眼神忽然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他认得出!那都是血,用至亲之血铸成的结界!

“不——!”从残废之人的咽喉里,陡然吐出了困兽一样的嘶喊!

云焕忽然回头,冷冷地看着提剑前来的妹妹,声音低而冷:“云焰,你是来杀我的么?”

毕竟年幼,云焰只惊得说不出话,居然忘了否认。

“哈,哈哈……”云焕仿佛只看了一眼便已经看透了她,喉中吐出接二连三的冷笑——看吧,这就是他在世上仅剩的血亲!和他流着同样血的妹妹、居然在最后的关头提着剑赶来,准备用他的人头来向巫彭换取荣华富贵!

哈哈哈哈……他胸臆里吐出无声的狂笑,只觉得彻骨的冰冷。

“破军,你愿意献出一切,成为魔的第三个祭品么?

“把你的身心和灵魂祭献给我,我将给予你毁天灭地的力量!

“但,你也将永坠魔道,万劫不复!”

“你愿意这样活下来么?

“还是,甘心就这样的死去?”

——那个声音又在心底响起来了。这一次,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强烈诱惑。

云焰定下神来,看着月下残废的哥哥。知道自己意图已被识破,必须及早下手,她咬了咬牙,准备上前动手。但不等她挥剑砍下去,却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

“是!是!我愿意!”

血红色的月亮下,那个满身绷带的人对着天空狂喊了一声,举起了筋脉尽断的双臂。那种姿式极其诡异,仿佛在邀请着什么、却又仿佛是祭献一切——在吐出那句话的同时,黑暗的天幕里忽然劈下了一道金色的雷电,撕裂夜幕,正正击中他的头顶!

在云焰的惊呼声里,云焕的身体忽然发生了极其可怕的变化,有金色的火焰从他身体里猛烈燃烧起来,将整个人由内而外的包围!火焰熊熊燃烧,将包围着的人转瞬焚为灰烬。

云焰失声惊呼——他、他这是在干什么?他死了么?然而,不等她回过神,眼前的金色火焰忽然熄灭了。整个庭院里寂无人声,只有血红色的月光淡淡洒下,仿佛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唯一特别的,就是庭院内重新显露出来的人形。

令她惊骇的是,她的哥哥居然在烈焰中完好无损地活了下来,在闪电散去后,依然静静地伏在地上,保持着双手举向天空的姿态——他身上的所有绑带在一瞬居然被火焚烧殆尽,但是却有无数的金色纹章,仿佛活了一样迅速蔓延着,正在覆盖他的全身。

云焰怔怔看着这一切,心里陡然有前所未有的恐惧。

这……这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觉得这样的害怕?只是一眼看去,她竟然仿佛看到了无边无际的死亡气息。为什么对着这样一个垂死的人,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人,她竟然会有这种惊怖的感觉……

她的哥哥……到底是,变成了什么东西?

“去吧,拿起剑!杀了你哥哥!”那个声音又在心底响起来了,带着说不出的诱惑。云焰迟疑着,手不知不觉的伸向了那把锋利的长剑。

然而,她刚刚将剑无声无息地抽出了一寸,却猛然怔住——他看见了!

地上的人仿佛洞察了她的意图,忽地转过了头,沉默地凝视着她,薄唇微微向上扬起,露出一个奇特的笑意——他的眼睛,居然是璀璨的金色。

“想杀我么?”他微笑着看她,那个笑却是冰冷的,“真不愧是我的好妹妹。”

她望着哥哥伸过来的左手,发出了恐惧之极的惊呼。

“不……不!

“饶了我,哥哥!”

巫彭站在华盖下已然望了含光殿一个时辰,面沉如水。

旁边的下属不知道元帅的心意,也都是一言不发地沉默忐忑——调动了帝国中最精锐的部队、最具威力的武器,已经包围了三日,却始终无法拿下这样区区一个含光殿,实在是这个帝国战神从未遭受过的屈辱。

含光殿上空依然笼罩着血红色的光,代表着这依然是一个外力无法进入的禁域。

血色的光映照着元帅的脸——那个虽然活了上百年、外貌却依然如四十许的人脸上浮现出莫测的神情,只是凝望着紧闭的大门,双手在广袖内缓缓变化,结出一个手印。

——他在旁人未曾觉察的情况下施用术法已有一个时辰,将心里的话语突破结界、一字字的传入,送到那个云家的幼女耳畔。他清楚的知道,在如今的情况下、结界只能从内部被破除,而那个娇生惯养的贵族少女、前任的圣女,将会是最可能突破的缺口。

然而过了那么久,含光殿内还是毫无动静。

——怎么?难道他估计错了?云焰,居然是宁死也不肯出卖胞兄?

巫彭凝望着含光殿上空那一道用生命筑成的屏障,抬起手按住了左肩,不易觉察地颔首——云烛啊云烛,如此隐忍沉默的你、最后却是选择了这样惨烈绝决的死亡?连我、连整个元老院、整个帝国,都被你难倒了呢!

原来我一直是看轻你了——一如你一直看高了我一样。

女人……或者说,女性,身上隐藏着的巨大的力量,是如此的深不可测。自己五十年前已经吃过一次亏,被那个空桑女子一剑斩断血脉,左臂从此再也不能使用——那样惨痛的教训,自己五十年后居然又忘了?

“元帅。”出神的时候,身侧忽然传来兰绮丝的声音,“夜深了,要回去休息么?”

巫彭默然抬起头,看了一眼夜色中伫立的伽蓝白塔——白塔顶上,纯金色的光芒已无声无息地黯淡了下去,仿佛是那只神秘的眼睛悄然阖起,不再对这个云荒大地上的一切有继续观看下去的兴趣。

他微微吐了一口气,转身拿起了兰绮丝为他送上来的披风——深秋的夜风寒冷,塔顶的紫宸殿里早已笙歌散去,别的几位长老想必都已经早早安睡了,只有他还需要带着军队彻夜的驻守在第一线。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一瞬,背后含光殿上空红光一敛,大门轰然洞开!

“呀!”驻守的士兵们齐齐发了一声喊,退开了一步,刀枪耸立,一起对准了那扇蓦然打开的大门——门缝里露出了一张少女的脸,带着惊惧的表情,大大地睁着眼睛。

“云焰?!”巫彭认出了门后的少女,一惊驻足,眼里露出成功后的喜悦——果然,他所料不错!云家三姐弟里,只有这个幼妹是最脆弱最怯懦的,她不可能具有姐姐一般的勇气。所以从她入手,令她妥协畏惧,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因为这个云烛用命布下的结界,除非从内部破开,否则根本无法闯入。

元帅急急回身,大步走向红光已然熄灭的含光殿——结界已经破除,那一座神圣的殿堂在夜色里巍然伫立,黯淡的红光还残留在檐角墙头,在漆黑的背景下仿佛有余火暗暗燃烧,不祥而血腥。

然而,不等他走到门口,含光殿内忽然飞出了一物!

巫彭身经百战,毫不惊乱,只迅疾地侧身一闪便避了开来,右手随即探出,扣住了那个东西——然而,只是看得一眼,便露出了吃惊的表情,手一颤,那个东西掉落在地上,骨碌碌的滚动。

“元帅?!”兰绮丝大吃一惊——让巫彭大人如此失态的,又是什么?但是她随即也看清了地上的东西,忍不住失声惊叫,倒退了一步——头颅!

那一颗美丽的头颅在地上滚动,白皙的额角沾满了血和土,眼睛大睁着,里面的表情恐惧而惊骇——那,竟是云家幼妹云焰的人头!

“云焕!”巫彭呆了片刻,忽地抬头,厉声,“是你?”

“哈哈哈哈……”深不见底的门后忽然传来一阵笑声,邪异而放肆,语音却冷静得近乎疯狂,“元帅,你不是想让云家死绝么?……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包围含光殿的军队起了一阵不安的骚动,士兵相顾低语——云少将竟然还好好地活着!

“云焕,你疯了?连亲妹妹都杀!”看着地上云焰的头颅,巫彭脸上渐渐涌起了杀气,“丧心病狂的狼子,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口里说着话,他的手却按上了剑,一步一步向着含光殿靠拢,眼神里透出凌厉的杀气——

那是他身居高位几十年来,第一次准备亲自动手!

就算云焕此刻尚有余力,可以斩杀云焰。但此刻含光殿的结界已破,那人又已经是筋脉俱断,无论如何都是一举诛灭的大好机会!

身后的副队长季航早已明白了元帅的心思,回身无声地比了一个手势,帝国军队随即从两翼悄悄包抄,将含光殿包围得水泄不通,另外有一队善于搏击的精英战士出列,跟在元帅身后随时准备支援。红衣大炮也被重新擦拭干净了里面的血污,调好了准星,对准了黑洞洞的大门——只待里面的人一出来,就将其轰成齑粉!

铁桶似的包围里,巫彭缓缓踏入了含光殿,全身绷紧,杀气漫溢,将右臂按在剑柄上——五十年了……自从五十年前和那个空桑女剑圣在大漠里一战之后,他再也没有拔出过这柄剑,也以为余生里不会再有拔剑的必要。

可是如今,竟然又不得不对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爱将拔剑相向!

“呵,呵呵……”在巫彭踏入门内的刹那,黑暗里传来了低沉的冷笑,有什奇异的光在明灭——巫彭一惊回首,随即发出了一声低呼。

这、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东西!

——黑暗一片的含光殿里有隐约的金色光芒,在庭中浮动不定。那一声冷笑从闪电的中心里传出,诡异邪气之极。即便是巫彭也不自禁的心生冷意,有一种隐约的恐惧。

“云焕?”他看见了光芒中心的人形,脱口。

“呵呵。”那人只是垂首冷笑,金色的闪电笼罩了他的全身。他忽然抬起了手,手里发出一道白色的光芒来——这一次巫彭看得真切:那,正是剑圣一门中代代相传的光剑!

巫彭暗自一惊:他、竟尚能握剑?!而他身上的那种气息……那种扑面而来的黑暗气息,又是怎么回事?!

云焕在冷笑,不发一言,脚边躺着云焰的无头尸体——他静静地抬起了头,看着走入含光殿的元帅,看着门外如潮涌来的军队,眼神里反而流露出一种狂喜的杀戮表情。

“真好……”终于,他抬起了头,模糊地说了几个字,“血祭……”

在他抬头的那一瞬,巫彭悚然一惊——眼睛!黑暗里那双眼睛,竟然是璀璨的金色!极度的黑暗感再度扑面而来,几乎将他彻底吞没……这,还是云焕么?

然而毕竟身经百战,帝国元帅很快便沉住了气,冷笑了一声,反手铮然抽剑。

巫彭单手执剑,冰冷的剑脊贴着他的眉心,冷冷看着眼前回光返照般的下属,开口:“五十年前,我以此剑与空桑剑圣慕湮血战三日——在她之后,我以为世上再无值得我拔剑之人。没想到五十年后,我仍要以此剑取走她唯一弟子的性命。可惜啊可惜……”

黑暗里,那双金色的眼睛闪了一下,缓缓阖起。

“慕……湮。”那两个字从开阖着的唇间缓缓吐出,每一个字似乎都带着遥远的回音,“师父……师父。”

喃喃念着那个名字,黑暗里,那种不祥的金色光芒忽然黯淡消失了。冷月下,渐渐显露出孑然的人形——破军少将血迹满身,正漠然平持着光剑,微微闭上了眼睛,仿佛沉湎于某种回忆中不可自拔,手中长剑微微颤抖。

——就是现在了!

巫彭没有再犹豫,趁着对手分神,霍然低喝一剑便如雷霆般发出!

“叮!”那个闭目的人头也没抬,手里光剑光芒暴涨,一瞬间就格挡住了巫彭的剑——两剑交击,云焕长发被剑风吹起,猎猎如帜。然而他还是没有睁开眼,只是单手握剑格挡,脸上却露出了极度苦痛的神色,握剑的手微微发抖。

怎么了?是终于无忍受身上的伤了么?

“不……不,”只听他垂首喃喃,语气里充满了苦痛挣扎的痕迹,“我再也不配…再也不配……叫那个名字了。我甚至…不配再拿这把剑……”

他忽然抬起头看着巫彭,冷冷一笑,眼里有看不到底的黑暗:“但是…元帅,在我放弃这把剑之前、就让它饮下你的血,替师父了结未完的心愿吧!”

巫彭悚然倒退了一步,定定看着云焕的眼睛——

那双眼眸,居然是金色的!

迦楼罗的机舱内,黑暗而沉默。

飞廉坐在金色的座椅上,静静等待着明茉的归来,满地浮动着珠光,宛如梦境。在寂静的等待中,他只觉这短短几个时辰长的宛如一生,无数念头浮上心头,一时间心乱如麻。忽然外面红光一闪,他不自禁地转头看向舱外。

“糟了!”飞廉只看了一眼便变了脸色,“含光殿那边怎么了?”

惊呼未落,整个迦楼罗忽然发出了一阵剧烈的颤栗,仿佛一颗心脏被骤然捏紧。

“结界破了……结界破了!”潇的声音在黑暗的机舱内反复响起,带着深深的恐惧,“云少将怎么了?云少将怎么了!主人他……他怎么样了?!”

潇被固定在黄金的座椅上,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恐惧和焦急,全身的肌肤都在微微颤抖。鲛人傀儡的声音在舱内响起,声音逐渐变得尖利:“不!不!不能让他们杀死主人!”

“潇……冷静点!”底舱剧烈的震动几乎让人站不住脚,飞廉回头看着她,厉叱,“明茉很快就会来,稍微等等!”

——怎么还不来?明茉回府邸里取那枚镇魂珠,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不……不能等了,不能等了!”潇的语气陡然急促,一贯柔和顺从的语声里带着罕见的暴烈和绝决,整个迦楼罗都在颤栗,“必须立刻想办法……不能等了!我们、我们要马上到他那儿去……否则、否则那些人会……”

迦楼罗忽然起了剧烈的震颤,不知道是不是幻觉,飞廉忽然觉得足下一轻。他惊骇地看着舱室外,窗外,那些黑黝黝的建筑正在缓慢地朝后移动——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迦楼罗……居然真的动了?没有如意珠,没有镇魂石,迦楼罗居然凭空的动了起来!

潇这一刻的念力是如此强烈,居然可以将迦楼罗生生推动!

“飞廉!”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回过头却看到了云梯上攀援着的人。

“冶胄!”他脱口惊呼,“你在干什么?”

夜里急奔而来的人在云梯上停住,一把拉开了一个暗门——门内炉火熊熊,热潮扑面,赤红色的光映亮了冶胄的脸,脸上的表情显得如此森严而可怖。

“冶胄,小心!”飞廉认出那是炼炉所在,不禁失声惊呼。

冶胄望着帝都的禁城方向,眼睛里涌动着可怕的亮光——那一片结界的红光已然消失了,漆黑如死的铁幕重新笼罩下来,仿佛要将所有鲜活的生命就此活活扼杀。原来……还是失败了么?竭尽了全力,也还是无法保护想保护的人!

事情急转直下,已经等不及明茉拿回镇魂石了……那个门阀贵族小姐,原来真的是指望不上的。现在结界已破,云烛和她的弟弟又将落入怎样可怕的境地?那些人……那些帝都里的禽兽们,会把他们怎样?!

烈焰在炉里燃烧,身边热潮如涌,他却浑若不觉。

“飞廉,”忽然间,冶胄抬起了头,低声,“接下来的事,就拜托你了!”

话音未落,不等对方回答,他忽然肩臂用力,整个人猛然向上掠起,纵身一跃跳入了熊熊炉火之中!——只是一瞬,那个身影便在炼炉口消失,只见火舌熊熊赤红色一片,将所有投入其中的都全数吞没。

“冶胄!”飞廉惊在当地,失声,“冶胄!”

他拉开了机舱门,便想下去查看,然而与此同时整个迦楼罗再度猛烈一震,忽然间发出了尖锐的呼啸声!那声音极度可怕,仿佛是九天上雷霆震动,巨大的翅膀扑扇而来,遮蔽了一切!

整个机舱都在剧烈颤抖,他必须抓紧扶手才不至于让自己在跌倒——飞廉低下头,看到脚下的大地忽然间在加速往后退去,只是一个眨眼,迦楼罗便已然离开了石坪!

怎么可能?迦楼罗,竟然真的飞了起来!

他不敢相信地看着地面,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街道、房屋在一瞬间迅速变小,只是一转眼,他们便已经凌驾于九天,俯瞰着大地。

“要快点去!”潇的声音却重新回荡在机舱里,疯狂而不顾一切,“一定要赶上……一定要!……我、我们一定不能让冶胄白白死了!”

飞廉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是这样!冶胄不惜投身炼炉,用自己的性命作为交换,让迦楼罗获得哪怕一瞬的驱动力,竭尽全力去营救云焕!

那样惨烈绝决的举动,超出了他的想象。

金盔下的潇还是闭着眼睛,然而脸上却流露出激烈的神色,双手微微颤抖,眼角接二连三地滚落出豆大的泪滴,那些珍珠滚落到地上,发出长短错落的声响。飞廉还没有归位,然而即便是主座空缺,她居然以一人之力操控着这庞大的机械,急速地飞了起来!

也许是因为动力不足,迦楼罗无法飞得太高,只是贴着地面低低飞行,震动得非常厉害,似乎随时随地都要坠毁于地。被巨大的机械轰鸣声从梦里惊醒,地面上到处都是惊呼声。那些帝都里的人们半夜醒来,看到窗外飞过的巨大金鸟,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一个猛烈的踉跄,飞廉扶住了舱壁,发现速度已然渐渐减慢。

相对于这样庞大的机械来说,一条生命的力量毕竟有限,在最开始的爆发后,迦楼罗只是掠起了一瞬,随即便飞得越来越低。在掠过禁城城头的时候向下一沉,巨大的金色翅膀刮倒了一座角楼,几乎一头栽入了城中。

“飞廉!飞廉!”潇竭尽全力操控着机械,“帮帮我!”

力量的衰竭是急遽的,整个迦楼罗呈现出不可控制的颓势,双翼无法保持平衡,摇摇晃晃地飞着,急速向禁城里坠落下去——远远地,已经可以看到含光殿的轮廓。如果、如果无法控制迦楼罗,在坠毁的瞬间、半个禁城都会被毁掉吧?

飞廉一惊,一个箭步冲向了那张金色座椅,坐下的瞬间金盔吊落下来。

“别紧张!不要放松,你控制好平衡,我来掌握下落的方向和速度!”他对着潇厉喝,“看到含光殿前的圣女广场了么?朝着那里落下,千万不要出差错!”

“是!”潇急促地应了一声,随即便再也无声。

机舱里黑暗而沉默,只有无数的珍珠随着越来越激烈的颠簸在地面上滚动,发出簌簌的声响,珠光浮动,映照着两个人肃穆的脸,飞廉的双手在复杂的机簧和按钮之间飞速跳跃,不停地平衡着、操控着。

一定要稳住……一定要稳住!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前功尽弃!

地面上传来士兵们的惊呼,潮水般回荡在夜色里。包围了含光殿整整数天的帝国军队仰头看着从天而降的金色巨鸟,个个面上都露出惊骇欲绝的神色,下意识地倒退——那、那是什么?是做梦么?

那样巨大的金色飞鸟,居然在这个噩梦般的夜里从天而降!

“巫彭元帅!巫彭元帅!”季航无法弹压住如潮撤退的士兵,焦急地寻找着主帅,希望他能出来稳住局面——然而奇怪的是,自从踏入含光殿后元帅便失去了踪迹。

无法及时获得上司的指示,然而眼前的危急已然压顶而来,季航只有挺身而出担起了指挥的责任,嘶声:“大家不必惊慌!调集钧天部中所有可以出动的风隼和银翼,集中攻击!”

毕竟是铁一样的部队,虽然在猝及不防的惊乱之中,无数架风隼还是飞上了天空,围合过去。然而不等包围完成,只听喀喇喇的巨响连绵起伏,迦楼罗已然压倒了广场附近的祭坛,一头栽落栽地面上!

“云少将!”迦楼罗忽然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呼喊,恐惧而焦急——然后,舱门忽然打开,一个人影闪电般从巨大的机械上掠下,几个起落便掠入了含光殿,消失在夜色里。

云焕……云焕,我们来了。一定要撑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