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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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百盛从崂山回来的第一件事儿:把落水村留下来的所有村民召集到祠堂,商议要事。

不久前,祝铁柱一家直言谢琼暖能让村内的庄稼起死回生,大伙都不信。

可是这话由村长祝百盛,说出来的时候。

祠堂外原本闹哄哄的场面,安静了一瞬。

“百盛姐,您说崂山懒……咳!崂山那位,她分明是那等性子的人……她说的话如何能信?”

祠堂内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的投向祝百盛,这些人的眼睛特别大,许是两三个月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他们脸颊两侧的肉所剩无几,眼睛便显得尤为突出。

落水村的村民们期待奇迹出现,却更怕希望落空。

不是不愿意相信,只是怕轻易相信之后,最后结果依然是绝望……

祝百盛也不多做解释,她把从谢琼暖那儿要来的几颗土豆拿了出来。

“此乃谢女君在崂山上找回来的吃食儿,她称之为“土豆”,昨日我与家里夫郎,放入灶膛内烤了几个来吃,两个土豆便能填饱一人的肚子。虽然我也与大家一样,并不清楚谢女君的来历,但是能在崂山之上,发现这么多年来我们没发现的食物,这便是有大本事之人。”

祝百盛的眸子精光四射,她的目光在在场的所有人脸上一一扫过,见众人垂下头,这才继续道:“希望诸位,往后不要在谢侄女儿面前再说些闲言碎语。崂山上的那人,绝非大家所想的那般无能。倘若诸位依然不信她有法子令咱村里的良田起死回生,不妨去她家院儿前的三分菜地里看看。昨日我亲自登门,她院子内的庄稼,生长旺盛,生机盎然。”

这日,春日的阳光格外的灼人,前来祠堂商议要事的村民,脸上少了丝灰败,多了分憧憬。

村长领着他们所有人,跑去崂山脚下,透过门缝看了眼谢女君家门前,那生长旺盛的田地。

两个月了,心底压着的悲伤,就像泄洪的河流,在眼眶内打转,砸入土地里。

他们翘起唇角,看向蔚蓝色的天空,原来祈求上天没有用,他们真正能活下来的希望,是崂山山脚住着的女人。

他们曾经嗤之以鼻的软饭女,却原来,是他们活下来的希望。

落水村统共二百八十人,甭管是身强力壮的青壮年,还是行动力迟缓的老人孩子,都聚集到崂山。

他们沉默的跪在谢家的院儿门外,重重的三叩首。

蝗灾过后,人情冷暖,众叛亲离,他们早已感受到这个世间人情的凉薄,至亲之人尚且能狠心拿走家里唯一的银钱,逃离村落。他们能指望谁,帮助他们走出灾难?

他们从不敢奢望,也害怕奢望。

原本以为这座生他们,养他们的村落,便是他们最后的墓地。

却不料,竟然还有奇迹。

他们曾经嗤之以鼻的崂山懒女,做了这唯一站出来的人。她告诉他们,他们尚可以很好的活着,未来……他们还有未来。

落水村所有的人,心内都是震荡的。

即使那行动不便的老人,蹒跚着步子,也要爬上来,感恩这位能站出来,给她们希望的女君。

这天的太阳格外的暖和,每个人脸上都折射着希冀的光晕。

谢琼暖依靠在木门之上,她依旧慵懒的笑着,即使跪倒在她身前的人群颇为壮观,两百多人一齐对她叩首,她琉璃色的瞳眸却依旧无波无澜。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明明离得很远,在场的每一个人却觉得她的话仿若回荡在耳边。

“不用跪我,要跪得跪你们自己,因为往后的日子里,所有人……必须下地干活,挖沟渠、开水井,我眼里没有女子、男子之分,倘若大家不一起并肩努力,三个月后,即使我能给诸位提供足够多的土豆种,干涸的土地问题不能解决,诸位的田地依旧种不出来任何庄稼?”

谢琼暖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她看似漫不经心的说着话,实则声音被无限放大:“想必村长与诸位说过我的要求,老弱夫孺,不许弃之不顾,村子里所有人共生存,同奋斗。倘若诸位能做到,往后的这些时日里,请多多指教。”

“能!”

“能!”

“能!”

春日的暖阳照在落水村村人的脸上,几乎所有人都热泪盈眶,三声应答,一声越过一声,语气铿锵有力——

第二日,落水村几乎所有的村民,聚集在田地里。

当谢琼暖慢悠悠走来时,所有人都扛着锄头,一副等待指示的表情。

谢琼暖不由失笑,看着整个落水村良田内满地的狼藉,嘱咐道:“一部分人把地里的蝗虫尸体,全部用火烧掉。另一部分人跟着我走,开井挖渠。”

……

烧虫,开荒,挖沟、通渠、开开源节流。落水村所有的村民一并忙碌着。

三个月的时间说快不快,说慢不慢。

对于整个落水村的村民们来说,如白驹过隙。

他们每日在地里耕作,开挖沟渠,没有了伤春悲秋的闲暇,多了忙碌之后的满足,时间就如指间细沙匆匆流过。

三个月过去了,整个村落,人口依旧那么多,一个也不少。

没有饿死的老人、小孩儿,没有被抛弃的夫郎、小哥儿。

所有人,即使那等只会拿着绣花针,引针穿线,足不出户的哥儿,也光着膀子,成日在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没有人再说他们闲话,没有人骂他们不知廉耻,在女人面前抛头露面。

只因谢女君曾经说过。

“灾难面前,无男女。倘若饭都吃不饱,要那些礼义廉耻有何用?”

“哥儿怎么呢?哥儿除了在床上弱势一些,却俱是有手有脚,人高马大,有的甚至比女人更加有力气。灾难面前,倘若哥儿自己都觉得自己不行,那还有谁救得了你们?”

“想想抛弃你们的女人们?倘若你们自己有能力,往后可还惧怕,被人抛弃?”

“……”

谢女君说了很多,整个落水村的男子听完后,似乎重新有了目标。

在落后的落水村,几乎所有的人都告诉他们,你们身为男子,守节便是本分。

却忽然有人站出来,告诉他们,身而为男,不可耻,他们可以做更多的事情,而不是守着自家女君过一辈子。

身而为人,倘若自己都瞧不上自己,觉得没了女人活不下去,那么还不如死去。

谢琼暖告诉他们,虽然他们生下来不能选择性别,但是他们可以选择活下去的方式。

一个能干的哥儿,即使他的妻主三夫四侍,他也能看着自己的勤劳与能力,在妻主家活得体体面面。

谢琼暖生下来便是个懒人,她用自己看待现代男人的思想,敲打落水村的哥儿。

原本也只是想激励他们干活,却不料,为这群郎君们,进行了一场潜移默化的思想教育——

在全村人,共同努力之下,三个月后,落水村的土地上重新长出了绿油油一片庄稼。

三个月前种下的土豆种,谢琼暖偷偷使用了末世之后的化肥,减缓了土豆生长期,是以,三个月的时间,落水村里的土豆成熟了。

此时家家户户的米缸已经见了底,丰收的土豆,成了每家每户饭桌前的主食。

落水村的村民们捧着盛着土豆的破碗,看向远方崂山山脚,满含感激。

倘若不是那人倾囊相助,落水村所有村民,只能等待最后的饥荒。

祝百盛坐在家里,她的脸被太阳照射的愈发黝黑了些,虽然每日很是辛苦,可是她的唇角却止不住的露出笑容。

她看着自家病弱的夫郎,他小口的吃着碗里的土豆,一脸飨足,眸中的神色软了软,心中只觉得万丈柔情。

感谢崂山那位女君,她的夫郎活了下去,感恩,除了感恩,她生不出任何对谢琼暖驳斥的情绪。

倘若她的女儿祝莲回来了,她一定得告诉她,崂山谢女君,是个大好人,她曾对她做过那么多混账的事情,如今后悔已经没有办法抹杀过往。

她老了,这恩情她还不上,她指望着自己的女儿祝莲,好生报答恩人。

土豆丰收的那天,谢琼暖在落水村村民们眼前的形象空前高大了起来。

所有人看向她的眼神,除了感激便知剩下喜极而泣。

村里的老人说:“谢女君乃蓬莱暖生阁阁主,专门调遣到他们村落拯救他们的仙子。他们全村人都得供着,敬着,爱戴着。”

可是这份丰收的喜悦,并没有维持多久,落水村因为丰收遇到了麻烦。

落水村丰收,可是落水村之外,大部分庄户人家家里的余粮吃光,九江郡的饥荒,开始全面爆发。

据说,前些时日,消失的太子殿下,带着十万大军,占领了整个九江郡,正分派兵士,对各个郡县,村落,开仓放粮,赈济救灾。

但是,兵士调度,需要时间,此时,家家户户的粮食基本已经吃尽,不仅是落水村周围村落,整个九江郡的平民,开始自寻寻找可吃的作物。

很多人甚至,已经开始靠啃树根为食。

好在,饥荒才刚刚开始,□□尚且没有触发。

大凤朝前太子殿下,这几个字,在民间的威望甚高,他亲口说了将要救济灾民,九江郡很大一部分饥民安抚了下来,

世人都道,太子殿下英明神武,一言九鼎,爱民如子。九江郡在他的辖制之下,饥荒不会持续多久。

九江郡的平民对此深信不疑。

只不过,吃不饱饭带来的求生欲,还是迫使着村民们四处寻找粮食。

落水村并不是个闭塞的村落,三面敞开,村子里一大片绿油油的庄稼极其显眼。

村外饿的两眼发慌的饥民,走到落水村,便看见了这样一副世外桃源。

农妇、孩童、田野、山泉、麦浪、沟渠。

外来逃荒的饥民睁着绿油油的眼睛,看着这只有在话本里听说过的世外桃源,惊的有些呆。

他们呆滞的看着眼前的庄稼,半响,蜂拥而至。踏入庄稼地里,如野人一般,将菜叶禾苗喂入嘴里。

一开始落水村村民,尚且能将这些偷菜的饥民赶出去,可是后来,来落水村偷菜的饥民越来越多。场面一时无法控制。

祝百盛硬着头皮,去崂山找谢琼暖解决问题。

谢琼暖只在村内田埂待了半天,在众人面前,展露了一下,徒手掰断手的技能。

这天来落水村偷菜的所有饥民,手被人生生掰断,脱了骨头。

饥民们震惊的睁大了眼睛,手腕痛的几乎尖叫出生。

难以想象,落水村一个看似娇生惯养的女君,仅凭她一人之力,竟然将她们所有人的手给生生折了去。

骨头脱臼的痛苦,让众人脸上再不是麻木不仁,多了丝痛苦的清明。

谢琼暖扯着嘴,懒洋洋的笑,她扫视了一眼,成群的饥民,挑眉笑道:“想不想活命?”

众人即使手腕痛的要命,却想也不想,有气无力的答道:“想。”

“想不想活命,说大声一点儿?”谢琼暖掏了掏耳朵,她的眸中盛着抹厉色。

直直的射向众人,有那等胆小的哥儿,差点儿吓软了腿。

“想!”

“想活命!”

饥民扯着嗓子喊,声音振聋发聩。

“想,就去干活。如今落水村周边,四处都是荒下来的田地,你们选定地方,找村长商量,咱村子里的村民可以教你们如何开垦荒地、开通沟渠。在你们种的庄稼地长出粮食的这段时间,咱村里人可以分诸位一口粮食。但这不是无偿送给诸位,待你们种出来的粮食丰收后,须得分给一半作为落水村的村民的报酬,你们可同意?”

饥民们连连点头,只要能吃饭谁愿意偷偷摸摸?他们本就是庄户人家出生,靠田地吃饭,眼前之人不仅给他们粮食吃,还为他们准备良田,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饥民再看向谢琼暖的时候眼神如看神仙一般,感恩戴德。

谢琼暖将这批饥民脱臼的手重新接回去,觑了一眼身旁的祝百盛,低声道:“接下来的事情便交给百盛姨你来解决,和这些人定个契书。”

她说完头也不回的转身上山,一通恩威并施,轻描淡写的解决了村内的暴动。

这之后一月,流荒的饥民慢慢的变得少了些,据说太子殿下的人已经到达宝漳县,分派的粮食到了各个村落庄户人家手中。

暂时解决了灾民□□的危机。

而落水村周边的村落土地,均被开垦出来,种上了土豆,杂交水稻等作物。

夏末十分,谢琼暖走在一片绿油油的庄稼地里,她抬头看向村口乡道的位置,神色忽的有些恍惚,她有些想那个男人了。

五个月了,她与他至今已经分别了五个月有余,思恋就像一汪细小的泉水,在心底恣意流淌,滑过身体每一寸。

她看着远方,杏眸微眯,红唇张张合合,半响,对着远方轻笑出声:“太子殿下,你可还安好?”

祝三郎扛着锄头,跟在自家爹亲身后,隔得老远,他便看见了前方那抹纤长的身形。

夏日的夕阳,格外的红,她整个人沐浴在这层华贵的红色光晕中,细腻瓷白的皮肤晃的人眯起了眼。

祝三郎一瞬不瞬的偷偷看着她,心脏上上下下、起起伏伏的跳动。

他很早之前就喜欢她,可是她有了夫郎。他从小被教育,男子不能追求女子,他以为这种喜欢将一直埋藏在心底。可是落水村发生了大灾,她从崂山懒女变成了拯救整个村落,高高在上的女君。

她带领着村子里所有的村民,摆脱了饥荒的危机。她耀眼的仿佛像星星,他自知自己配不上她,即使她那瞎眼的夫郎抛弃了她,即使他离得她如此近,他却也自卑的不敢上前,把这份喜欢埋藏在无数奢望的深夜里,辗转难眠。

祝三郎愣愣的看向前方,他的脸上生出一抹自己尚没有察觉的红晕。

祝崔氏将儿子的神色尽收眼底,倘若几个月前,儿子对着崂山懒女有半分想法,他定得打得他下不来床,可是今时不比往日。

谢女君的能耐,整个村子里的人莫不知晓。他们所有的人能活下来,都是因为她。

倘若没有她的挺身而出,倘若没有她的远见卓识,他们统统都得饿死。

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感激她,恨不能将她奉为神明。

他家儿子能喜欢上这样的人物,不足为奇。自古美哥儿爱才女,更遑论谢女君本就生的美丽。

祝崔氏眼睛一转,自那祝眀奕一走,她家三郎便是十里八乡出了名儿美貌的哥儿,如今干活也是一把好手,虽然配谢女君有一定差距,但是整个村子里也是顶顶出挑的人物。倘若……

祝崔氏扭头,她觑了眼儿子羞囧的神色,附在他耳边,鼓励道:“三郎,谢女君说过,男子追求女子本没有错,喜欢就追,爹亲观你,倾心已久,倘若真的心动,我和你娘俱都同意。”

祝三郎眨了眨眼睛,他仔细的打量了一眼祝崔氏,不知为何,原本打算一直埋藏在心底的爱意,此时汹涌而来。他爹亲粗糙直白的话语,无端说服了他。

那人,她曾说过,身而为哥儿,本没有错,想要什么,自己尽管去追求,去努力,才有实现的可能,否则一直在闺房内空想,所有的愿望都将不可实现。

祝三郎把背脊上的锄头递给祝崔氏,他有些紧张的理了理身上的长衫,问道:“爹,我的头发乱不乱?衣衫可还整洁,要不要回家里换上一件长衫?”

见儿子慌乱的神色,祝崔氏不由笑出了声:“不用换,我们家三郎,即使身着粗布麻衣,那也是极俊美的。”

他说完,指着前方,鼓励道:“三郎去吧,心里有什么话和那人说说,万一她就看上了你呢?爹亲先回家做饭,记住夜色深了,说完话赶紧归来。”

祝三郎脸上生出一抹羞囧,他细声细气的嗯了一声。看着祝崔氏的背影渐行渐远,这才扭身,朝着那人走去。

那人身着一件纯白的襦裙,襦裙之上绣着繁复的花纹,虽襦裙的布料乃粗麻所做,可是穿在她的身上,却平白多了丝矜贵的风韵来。

祝三郎走的近了,他有些紧张,胳膊腿儿打着寒颤,他鼓起勇气靠近,在离那人两臂距离的时候。

她倏然转身,一双明媚的杏眼滑过一丝警惕,而后又极快的消失。

谢琼暖有些诧异的看向来人,这是个长相相当清秀的哥儿,似乎是祝大牛家的,叫什么名字她记得并不清楚,只远远的见过几回。

她唇角带着丝散漫的笑容,慵懒的问道:“有事儿?”

祝三郎愈发紧张了,他的心尖儿无端战栗了一下,站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这才鼓足勇气,垂着头:“谢女君……我……我……”

他说话有些结巴,红晕一直沿着他的耳垂蔓延至脖颈深处。

祝三郎觉得此时自己的表现一定出奇的差,他有种想要转身离开的冲动,可是心底的念想迫的他移不开脚步。

他长长的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鼓足勇气,抬头看她。他的眼睛定在她莹白色的侧脸上,颤着音道:“谢女君,我……我喜欢……”

“妻主!”一声冷冽的低音传来。

祝三郎将剩下的话咽进了喉咙里,他顺着声音,扭回头,前方乡道上,站着位身穿黑衣锦袍的男子,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此时盛着摄人的冷冽,深紫色的墨眸与他对视,竟带了丝意味深长的嘲讽。

祝三郎表明心意的话,便这样冻结在了心里。前方的男子,俊美的仿若天上的神祇,他快步向身前的女子走来。

即使二人之间隔着距离,却透着一股外人插不进来的莫名气氛。

祝三郎脸上的羞囧一一褪去,他惨白着脸,扭身别开眼,跌跌撞撞往前跑。

祝三郎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有泪水从他眼角滑过。爹亲说他比奕哥儿更优秀,其实,他比不过……

却说这边厢,久违的声音令谢琼暖愣了一瞬,她极缓的扭回头,看着前方,快步行来的哥儿,他身上的气息变了些,透着股浴血的凛冽。

气势汹汹的行来,满腔的妒火印刻在他那双深紫色的眸子里。

谢琼暖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打趣儿道:“太子殿下,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