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细数离情曲未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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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元宵似今年去年。天街上长春阆苑。星桥畔长明仙院。畅道是红云拥。翠华偏。欢声好。太平重见。

——《紫钗记-许放观灯》

就像歌里唱的那样,今年帝都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要早一些。

纷纷扬扬一个晚上,第二天推开窗,外面就已是银装素裹的世界。

“下雪了,咱们出去逛逛吧!”穆晋北坐在病床上,往念眉的膝盖看了一眼,“买双防滑保暖的靴子,还有围巾帽子。”

她膝头两块污浊的水渍,一看就是早上出来扑通掉雪堆里踩到下面一层冰碴子,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她对北方的气候没有多少经验,脖子上的围巾装饰作用多过保暖,也没戴帽子,就靠外套的兜帽笼住脑袋,一双白玉似的耳朵冻得通红,过不了几天就得生冻疮了。

他在医院里静养了几天,医生也同意他出去走走。

两人坐在商场的甜品店里休息,穆晋北问:“怎么了,心不在焉的,买的东西不合心意?”

脚边的购物袋大大小小数不过来,她多看了两眼的东西他就买下来。虽说是陪她买东西,他却比她更有耐心,品味也很出众,哪有不满意的道理?

她舀了一勺椰汁西米露喂进嘴里,“以前跟乔叶最爱吃这个,攒了零花钱就等她周末放学回来的时候一块儿去甜品店,一人一碗。现在她在加拿大,也不知过得好不好。”

“怎么突然想起她来?”

她看着他,“我老师和她的母亲都是卵巢癌去世的,这个病……有很明显的家族遗传性。乔叶打算做预防性切除的手术,而且不打算要宝宝。”

穆晋北沉默半晌,“没有别的办法?”

“除非她不是老师亲生的。”说完自己也觉得有些讽刺,这种事,发生在当事人身上不知该喜还是悲。

“你们跟亲姐妹似的,有空你多开导开导她。两个人在一块儿,相爱、结婚,并不一定是以生儿育女为目的。贺维庭这个人我没有深交,但人品如何还是大致有些了解的,乔叶跟他在一起不会受委屈。”

两人的手在桌面上相握,念眉说:“你们都不会有事的。”

他点点头就已是无声的安慰。

大型综合体商场逛一圈下来,要买的东西都已买的差不多,穆晋北把东西交给司机先放到车上去再陪念眉到别的地方去转转。

自从他不再自个儿开车之后,穆皖南就把家里的司机调配给了他,也方便随时跟进跟出避免再出什么意外。

外头又扬起了雪,他出来发觉念眉站在商场门口等,一动不动。

买好的围巾不小心又扔车上去了,他取下自己的围巾往她脖子上套,“傻妞,不知道在里头孵着暖气等我,跑这外头来挨冻,下雪就这么好看么?”

围巾上还有他的体温和气息,暖暖一圈将她围住,她朝他笑笑,“我是没怎么看过下雪啊,不过刚才我不是在看雪。”

穆晋北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才发觉对面搭了个不大不小的场子在搞楼盘推广,两个大大的轻松熊人偶在派传单招徕顾客,除了有大幅海报和楼盘的微缩景观模型,旁边还有婚纱礼服和新房内装饰的滚动影像。

城中稀缺小户型,定位也很明确,就是给年轻人作婚房,预约看房的人还不少。

“你喜欢?”他回头问她,眨了眨眼睛,“那不如我们也去看看。”

她连忙拉住他,“我只是觉得那个广告文案写得很好——‘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和爱’。还有摆在那里的结婚礼服,很应景,让人对拥有新家和新的生活充满了憧憬。”

“是不错,喜欢就去看看呗,也许房子也不错呢!”他拉起她的手,“走吧,去瞧瞧去。陪女孩子什么都看过就是还没一起看过房。”

念眉啼笑皆非,就这么被他牵着手拉上了看房的大巴,跟许许多多年轻的情侣和夫妇一块儿前往那楼盘。

“原来这么远,我还以为就在旁边呢!”她有些忧心地回头张望,“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难得二人世界啊,等会儿让老张来接我们不就是了。”

她看看他。其实他是顶怕拘束限制的一个人,家里人担心他、对他好,他都照单全收,但面上不说,不代表他就喜欢这么亦步亦趋地被看管着,像没成年的小孩子。

三环内都没什么新盘,难得跑出来当然走远一点也好。但这楼盘的位置很讨巧,东三环外,念眉记得津京跟她提过的茬,就问道:“你是不是以前在这附近住过?”

他正仰头打量四周环境,看来也很满意的样子,啊了一声道:“是有套房子在这儿,不过没住过,毛坯没装修就那么一直空关着,还是我上学的时候我爸妈做主给买的。后来我一大学挺要好的哥们儿从国外回来要结婚,那时房价已经高得离谱了,他家里条件不好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媳妇儿人挺好说不行咱回国外生活去,可家里一直吵吵不同意。我想他怎么也算是个年轻的科学家了吧?眼瞧着为套房子结不成婚,或者将来像以前有些国宝级的专家似的,奉献一辈子就挤在五六十平方的一个老公房里,算什么事儿呢?”

“所以你就把你的房子低价卖给他了?”

“嗯,也不白给,就是比市场均价还低一些。我跟他说你付了首付,把银行杠杆用足,今后好好过日子慢慢还贷款就算对得起我了。去年他媳妇儿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乐得没边儿啦!要知道他这么爱炫耀,要知道我能遇见你,不该便宜这小子。”

话虽这么说,却是一身轻松,唇角噙着笑的。念眉紧紧牵着他的手,心里热乎乎的,“莫以善小而不为,好人会有好报的。”

楼盘是现房,有电梯直达样板间。不知为什么,售楼小姐为穆晋北做的是VIP预约,格外热情专业,而且看这一套的就他们俩。

暖白色调的现代感设计,推窗看得到园林水景,当然眼下仍是白茫茫的雪覆在树丫和屋顶上。所有家具电器都配齐,客厅有明火壁炉,看起来是只缺男女主人的dreamhouse。

“喜欢吗?”穆晋北问她,“精装房很少这么用心的。”

“嗯,很漂亮。但是这里可以放一点花草,还有这边……可以放一张沙发椅。”她仰起头来,“你可以坐着看书,累了就休息。”

他笑,“这个吊灯也要换一下,地毯换成长绒毯,小孩子栽了跟头也不会疼。”

陌生的空间要变成温暖的家,最重要的装饰是感情和真心。

憧憬回到现实,接下来是专家会诊,而会诊的结果并不是很乐观。

美籍华裔专家几乎不会说中文,念眉听着那些翻译过来仍嫌晦涩难懂的医学名词,耳边嗡嗡作响。

戴国芳强自镇定,只是已经说不出话来。

穆皖南问:“手术成功的几率有多少?”

“不到五成。”

“保守治疗呢?”

“情况不会比现在更糟,但突发的风险你们心里要有底。”

医学专家这样说,比他们先前自己的预测还要更悲观一些。

念眉推开病房的门,叶朝晖也在,跟穆晋北一起转眼看向她。

两个人都是一脸坦然平静,但她能感觉得出来气氛不同寻常,有话题戛然而止。

她走进去,“你们在聊什么?”

穆晋北拍拍身旁的位置招呼她坐下,“大晖说过几天要去趟加拿大,我调侃他好多年没过过真正的冬天,让他买点皮裘带过去。”

她抬眼看叶朝晖,他也正好垂眸看她。

“前两天你不是还提到乔叶么?她现在人也在加拿大,陪着贺维庭治眼睛,估摸着一个人也挺无趣的,那地方没朋友没消遣比不得在国内的时候。你去陪陪她吧,刚好大晖送你,我也放心一点。”

念眉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就打发她到加拿大去了?

“我还有进修课程,你忘了?我走不开的。”

“元旦完了就是春节,剧团不是也要放假的吗?”

原来他早就打探好了,念眉心里微微一惊,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汇聚成激流冲击着她。

“我不去。”她冲口而出,“你身边需要人照顾,这个时候我哪里也不能去。”

叶朝晖说:“你们聊,我先出去。”

念眉看着他掩上门,眼底泛酸,转过身问穆晋北道:“你是不是知道了?”

“什么?”

“你的病情。”

他无谓地笑笑,“你们别这么老套好不好,还真怕我想不开了?结果不是早就摆在那里了,换一个医生说出来其实也没什么差别啊!我知道情况不好,但也不算绝症不是么,手术成功就行了。”

“你打算做手术?”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在发颤。

他没看她,“还没决定,等着他们下一步的治疗方案,看看效果再说。”

念眉没再多说什么,直接去找叶朝晖。

他父亲的病房在住院大楼的另一侧,她敲门进去,叶炳见到她很高兴,说的却是,“凤颜,你来了?”

她与乔凤颜在外形上一点都不相像,不知他为什么会认错。

念眉那一点留着打算寒暄用的笑容都硬生生被压下去。

叶朝晖脸色变了变,“找我?有什么事?”

“可不可以跟你单独聊两句?”

旁边一位同样穿白色衣服的年轻女孩闻言推着叶炳的轮椅往外走,“出太阳了,咱们去外面散散步吧!”

念眉猜她就是新近聘请的那位看护。

诺大的病房里只剩下她和叶朝晖,唯一的一束鲜花已经有些脱水,孤零零立在矮柜上。

她开门见山,“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为什么让我跟你一起去加拿大?”

他似乎早料到她会这么问,“我跟你说过我这次去是为了什么。乔叶不是你的好姐妹么,你就没有一点担心和挂念她?”

“我当然担心她,可她身边现在有一心爱护她的人,在她需要的时候会陪着她、开导她,我也一样!你明知道晋北现在情况不好,为什么还要让我跟你一块儿走?”

叶朝晖原本正埋头整理床头父亲看过的书报,这时终于停下动作,“这件事跟他没有关系,也没有人逼你一定要跟我去,你可以自己选择。”

她有些讽刺又不无凄惶地笑,“选择?叶朝晖,你以为你是谁?我最在乎的人和事,凭什么总是由你来让我选择?”

他僵了一下,旋即转过身来,“你觉得我是在逼你?”

“难道不是吗?那天你为什么特意告诉我乔叶不是老师亲生女的事,你指望的是什么?通过我的口来告诉她这个我无法证实的真相,还是自动找上门给你提供说出实情的条件?会诊的专家是你带来的,晋北的病情如何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打听到,转眼就跟他说要我一起去加拿大……你不止是逼我做选择,你更是在要挟他,用你最好的朋友的病情要挟他!”

“沈念眉!”他怒火腾的一下燃起来,猛的攥住她的肩膀将她抵在身后那矮柜上,绷紧的面孔几乎有些狰狞,“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卑鄙,要靠编造同父异母妹妹的身世来逼你回我身边,跟最要好的兄弟抢女人?”

念眉只觉得后腰磕得生疼,却还是咬着牙看他像要喷出火来的眼睛,“难道不是吗?反正你从来也没把乔叶当作妹妹来看;而送出去的玩具,想要重新要回来就更不稀奇了。”

叶朝晖脸色青白,眸色被怒火烧成炽热的红色。印象中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挫败和无奈的体验,仿佛刚入行那会儿站在法庭外的无所适从,不管对手是谁,只觉得前面是一场不可能胜利的官司。

他深深吸气,怒极反笑,推开她道:“没错,你说的都没错,我从我爸那儿无意中知道乔叶不是他们亲生的时候就想好了,要用这个条件把你给换回来。咱们总算没白相识一场,你也不是一点都不了解我的。”

念眉本能地后退,却冷不防又被他抓住一只手给扯回去。他抓过一支圆珠笔,冷硬的笔尖在她手背上飞快游走,“这是我的地址,记好了,今晚九点来找我,让我看看你有多少诚意。否则乔叶就等着被阉割的命运吧,永远也别想可以证实她身世这一条!”

阉割这样冰冷残酷的字眼,像钢针似的扎在她的耳朵眼儿里,她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额头上都是冷汗。

“想求我是吗?不必了,我的条件都有时效,你不照我的规则来就什么都不用说了。或者,你回去求穆晋北试试看,看他这回能不能帮到你?”

他那么生气,不由分说就将她赶出来,砰的一声在她身后关上门。

她抬起手,手背上潦草刚硬的字迹就像他这个人曾经留在她心上的印记一般,干涸好久都还有微微的刺痒和疼痛。

她不知该怎么办,在住院部楼下徘徊许久,看到散步回来的叶炳,坐在轮椅上,还是刚才那个女孩子推着他,正低头听他说话。

她迎上去,叶炳握住她的手,“凤颜,你还没走?……阿晖他不懂事,你不要怪他。”

他身后的年轻看护向她解释:“这个病就是这样,他有时不认人,记忆也容易混淆。”

念眉顾不得难堪,只问他:“乔叶,不是你的女儿对吗?你怎么知道的,怎么证实?”

叶炳老迈的脸上凝聚起复杂的表情,眉头都皱成川字,最后却只是说:“凤颜,你不要做傻事。”

再多说什么,都只有这句话而已。

她摇摇欲坠地站起来,看不透当年到底是怎样的恩怨。

她坐在医院对面的咖啡馆里,手机响过好几次,都是穆晋北打来的,她没有接,因为此时此刻实在不知该用什么面目对他说些什么。

手背上的字张牙舞爪像西方童话里长了翅膀的邪恶的黑龙,她多看两眼就觉得晕眩,饭都吃不下,一杯热牛奶逐渐喝到冰冰凉。

她想了很久,拿出手机给乔叶打电话,刚刚拨出那串号码却又马上摁断。

还是不行……她怕自己不能利落表达,反而先抱着电话大哭一场。

冷静下来之后,她重新拨了一次,不过这回不是打给乔叶,而是打给贺维庭。

早晨醒来,手机上没有未接来电。昨晚她给穆晋北发了消息,告诉他自己要回北昆宿舍休息,不到病房陪床。

他像是没有发觉任何异常,回复只有短短几个字:好,做个好梦。

她用手抵住额头,昨晚没有好梦。事实上她根本没怎么睡着,一闭上眼就看到乔叶躺在手术台上,一盆一盆的血,最后雪白的被单一遮就了事。她想看仔细些,手术台上苍白的面孔就又变成了穆晋北,叫她的名字,握住她的手心里也全都是血。

她带着忐忑和满心的不安赶到医院里。穆晋北最近跟隔壁的老先生学了太极拳,正一身清爽地在病房里扎马步,见她来了笑道:“看我练得怎么样?”

她一颗心落回胸腔里,上前紧紧抱住他。

他在她背上轻拍,调侃地笑,“大清早就这么热情,是不是大晖昨天又吓到你了?”

念眉怔了一下,“什么……什么意思?”

“他今早在机场打电话给我,十点的航班飞温哥华,现在应该已经在天上飞了。”他拉住她的手笑了笑,“托你的福,我总算见识了一回无往不利的大律师气得磕磕巴巴的情形,其实昨天是你刺激到他了吧?”

念眉这才发觉手背上的油墨没有褪尽,那一行笔迹还隐约可见,她想解释,“我没有跟他……”

“我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安慰道,“让你去加拿大是我的想法,大晖一开始就说你不会同意,是我好心办坏事,反而让你误会了。”

“可是为什么……”

“大晖想为你做点事,乔叶是你的亲人和好姐妹,你会关心她是必然的。怎么说也作了二十几年挂名兄妹,他也想把真相向本人澄清。谁知你会误解他要挟你。”

“我不是问这个。”她看着他,“我是问,你为什么想让我去加拿大?当初你留我在北昆进修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我们两个人能在一起吗?现在为什么又要我走,你不喜欢我了……还是你有什么其他的事要瞒着我?”

他用手抚上她的脸颊,“你别胡思乱想,我只是怕你在北京没什么朋友觉得孤单,去见见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宽宽心也好。”

“谁说我在这儿没有朋友,不是还有津京有夏安吗?夏安也跟我一起长大,多见见他不也一样宽心?”

他顿了一下,“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她靠在他胸口,抱住他的腰身,“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乔叶有了她想守护并且也懂得守护她的人,我也一样。我的坚持她一定明白,你不是说贺维庭绝对不会让她受委屈的么?我也打了电话给他,就算叶朝晖不肯提供证实她身世的证据,相信贺维庭也一定会去查。而你的选择无非两种:让我走,或者让我留下。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懂得什么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你不需要成全我,更不许联合其他人像昨天那样吓唬我。你知不知道我昨晚有多紧张?”

她说着眼泪就出来了,穆晋北低头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好笑地说:“我和大晖都没想吓唬你,是你自个儿误会了,把他刺激得够呛……唔……”

他话没说完,被她扬起脸来吻住了唇,酸涩和甜蜜都被一股脑儿堵在胸腔里。

他的气息笼罩着她,像是微微叹了口气,“沈念眉,你听好了,只要我活着,我不会把你推给任何人。可万一哪天我不在了,总得有其他的人来照顾你。大晖他是真心对你好的,以前的事儿……”

“我不听,我不想听。”念眉使劲摇头,揽紧他的脖子,“不会有这种万一的,我连户口本都带来了,想要做什么你难道不明白么?叶律师他又那么骄傲,怎么甘心在感情上做候补选手?何况以前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

穆晋北顺势在她身侧躺下来抱紧她,苦涩地笑了笑,“我们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患得患失的?”

她碰了碰他的唇,“可能是从我们认识的那天就开始了。”

他重新衔住她的唇瓣,轻揉慢捻,仿佛时间的流淌都减慢。

转眼就是农历春节,穆晋北的病情暂时稳定,不需在病房中过年,家里派了人过来帮着收拾东西准备出院。

剧团也开始放假,念眉赶到医院里,病房中有陌生的面孔,朝她点头致意然后跟穆晋北说:“那我先下去了,首长还在车上等。”

念眉有些诧异,等人走了才问道:“那是来探病的人吗?”

他笑笑,拉起她的手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现在终于可以回家了,咱们走吧!”

一前一后两辆车子,念眉他们坐后面那一辆,直到停在穆家大宅门口,她看清了那辆红字车牌的丰田越野车上走下来的中年人,才隐隐猜到那是谁。

沉稳内敛,挺拔高大,回眸不怒自威的模样仿佛能看到穆皖南的影子,而低声含笑与家中帮佣寒暄问好的神态又跟穆晋北一模一样。

这是他们的父亲,常年奉献于南中国海,过年才刚赶回家来团圆的一家之主穆谦。

穆晋北见她木愣愣地站在那里,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哎,别紧张啊,我爸其实很好相处的,就是看着严肃点儿。他比我妈心眼儿实,而且见多识广阅历丰富,不会为难你的。”

他还叫她别紧张,他自个儿看起来好像生怕她跑了似的。念眉笑笑,“嗯嗯,我叫不紧张。”

他们说好的,今年的春节到穆家大宅里跟他的家人一起过,她怎么可能因为又多出一位长辈就临时反悔?

两人都挂上轻松的笑,大宅里已经很有了些过年的气氛,每一进门的门下都挂了红灯笼,院子里的盆栽都是枝繁叶茂的新家伙,窗户上贴好了大红的窗花剪纸,边上还有许多喷上去的雪花,不知是不是思思的杰作。

一大家子围坐在一起的团圆饭,因为穆谦回来,大家的关注点不再集中在念眉这个客人身上,她终于不用再如坐针毡,可以好好吃一顿饭。

穆家这一年里其实发生了很多事,但因穆晋北出院和穆谦顺利回家,过年似乎也就没什么太大的遗憾了。

正如穆晋北所说的,他的父亲表面沉稳严肃,实际上反而不像爷爷那样食不言寝不语,跟家人还是有说有笑,对念眉也很客气,还亲自为她的水晶杯里加上气泡酒。

奶奶依旧疼她,她碗里的菜永远吃不完;戴国芳目光里没了审视和不满,只是憔悴,也不太开口说话;而思思带了全新的故事书来,一放下碗筷就腻在她身边要听讲故事。

饭桌上的氛围还是稍稍有些压抑,念眉能感觉得出来,大部分原因大概都是源于穆晋北的这个病,只是没有人明说,大家也就都不提。

或许这就是生活和家庭的主旨,你不可能永远都一帆风顺,要相信磕磕绊绊总会过去,才能在相聚的时候懂得珍惜和感恩。

夜里放了鞭炮,男人们即使长大了也像小孩子,穆家兄弟几个一人嘴里叼支烟,点燃引信就见各种大大小小的礼花往天上冲。穆皖南握着思思的手教她,女孩子胆子小,还没碰着呢就咿咿哇哇叫着跑开了,他只好帮她补上,恐龙形状的小花炮欢快地在地上打转,尾巴上拖个气球,就像下了个蛋一般逗趣。

火光照亮孩子的笑脸,穆晋北不知什么时候被叫到楼上去了,念眉当作不知道,站起来跟思思一起又烧了一把仙女棒,滋滋的火星在眼前不断地变化颜色,真是很多年都不曾有过的单纯的快乐。

穆晋北从父亲的书房出来,楼下的大电视上正在直播的春晚还没有结束,老远就能听到主持人们夸张的语调和虚假的兴奋。戴国芳取下眼镜抹眼泪,他扶着她肩膀安慰了几句,让她回卧室去休息,自己下楼去找念眉。

守岁是大人们的事,思思非要跟着,当然熬不住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旁边是摊开的童话书和同样迷瞪打盹儿的念眉。

他先把小祖宗抱回她的房间去,下来打算安置念眉的时候,她已经醒了,惺忪地揉了揉眼睛问他:“几点了?”

电视里正好是春晚的倒数计时,舞台上热闹喧嚣,朱军对着麦克风喊:“零点钟声就快要敲响了,10,9,8……”

他笑了笑,俯身在她头发上亲了一下,“十二点了,你的南瓜马车还在外面等你吗?”

她也跟着笑起来,什么都没问,只拥抱他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嘿,又是新的一年了,仍是一边想着你一边往前走,这一回,是不是能够走到海角天涯?

又是一场雪。

在家里待了几天,穆晋北想出门转转。

过年家里人多,司机人手调配不过来,穆皖南都是自己开车带思思出门。穆晋北如今不能开车,念眉又没在雪天里驾车的经验,他干脆道:“打个车过去就行了,不用麻烦。”

“我们到底要去哪儿?”她问。

他只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出租车走了大半程,遇上堵车几乎不动了。穆晋北拉着念眉下车:“不远了,咱们走过去吧!你冷不冷,要冷的话咱们找个地方避避?”

她摇头,扣住他的手,“不用,雪地里散步多浪漫啊,咱们往前走走。不过你身体受得了吗,有没有不舒服?”

他指了指自己的头,“我的毛病在这里头,不在身上,我身体好着呢,要不等会儿让你验验?”

他语调低沉暧昧,念眉把脸藏在厚实的围巾后头,轻声嗔怪:“没正经!”

他拉着她的手揣进大衣口袋里,笑道:“你待会儿就知道,我比谁都正经。”

两个人手牵手走在雪地里,他给她挑的靴子、围巾和手套都起了作用,在这样零下十度又银装素裹的北京城里踩着积雪一步一步往前走也不觉得冷了。

他还慷慨地把体温分给她,起风的时候手臂就横过她的后背把她整个儿揽在怀里。

不远不近的一段路,相互依偎的有情人还觉得并肩走在一块儿的时间太短,就已经看见前方白色的石拱门后面有白雪遮盖住的萧瑟绿意和白色的高楼。

念眉想起她来过这里,是上回坐大巴车来看房的那个新楼盘。

她惊异地睁大眼睛,“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冲她眨眼睛,“上次没看够嘛,这次再看仔细点。”

他带着她走进其中的一座高楼,她不记得是不是上次那一间,装修风格是一致的,可是内里乾坤却又有不相同。

她踩在地板的长绒毯上,柔密的长绒几乎盖过她的脚背,空气里还有一点点新家具的气味,深色的胡桃木全都换了更清新淡雅的白。阳光从窗口洒进来,落在藤制的躺椅上,散开细碎的金色光辉。

她抚着那微凉的藤椅,嘴巴张了又张,好不容易发出声音来:“你真的买了躺椅?”

穆晋北舒展四肢在椅子上坐下,“是啊,我可以坐在这里看书,累了可以休息嘛!”

念眉仰头看看天花板上垂下的吊灯,又低头看脚下踩住的长绒毯,想问他为什么,却又说不出话来。

“喜不喜欢?”还是他来问她,扶着她的肩膀,“房子虽然小了点,但二人世界也足够了。平时可以请钟点工打扫,如果你不习惯,就算自己动手也不会太累。等将来有了孩子,另外那间房可以改成宝宝卧室。或者干脆再买一套,楼上或楼下,我都打听过了,还没有卖出去,咱们可以接手买下来,请设计师做成复式,这样宝宝的活动空间可以大一点。”

念眉心底的震动已经不是一两个词可以形容,眼里渐渐蓄满泪水,转过身来,发现他眼里也是。

“我还没有决定窗帘的颜色,可能你喜欢暖一点的色调,现在这样的太华丽了……没关系,以后再慢慢挑。你喜欢喝茶,咱们将来可以专门辟出一间房来作茶室,设计成榻榻米那样的,下面铺地暖,就算冬天也不会觉得冷。你不是喜欢那句广告词么——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这里的厨房空间真不小,我们可以一起做饭,简单一点的家常菜,再买个烤箱和面包机,学人家做做烘焙,把你养胖一点,这样行不行?”

只要她不觉得拘束,不会因为被这方小小的天地束缚住自由就好。

他本来还可以给她更好的,只是他剩下的时间实在不多了。

念眉拼命点头,眼泪就如溃堤的江河流了满脸。她顾不上去擦,掂起脚揽住他的脖子吻他,尝到咸涩滋味,不知是谁的泪水。

她稍稍退开些,拿出生平所有的诚意说:“我们结婚吧好不好?”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她,因为眼里的水汽,怎么都看不大清晰,却又是已经镌刻在记忆深处的一张脸。

可他最后还是毅然决然挥洒在外面。

窗外就是冰雪,可身体相拥在一起,仍是温热的。

“为什么?”她伏在他胸口,怅然若失。他刚才是怎么说的?美好的未来憧憬中不是有孩子的身影吗,为什么却不肯留一个小小的胚芽在她身体中?

“现在不是时候。”

“除夕那天……你爸爸他们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她果然是知道的,他摸了摸她的头发,“我爸爸他不同意我们的婚事。”

她在他怀中一僵,他安抚地亲吻她额角,“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跟我妈的反对理由完全不同。他只是觉得我现在这样的情况不适合结婚,不仅是你,任何人家的姑娘都不适合。给不了一辈子的承诺,我就不能耽误人家。”

念眉摇头,“我不在乎,我不怕。”

“我怕。念眉,我怕。”他看着她,“我不能揣着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就说能给你未来,冒着哪怕只是吃饭洗澡也可能晕倒丧命的风险,承担养育一个新生命的责任。我不想咱们的孩子在父亲身上都找不到安全感,学校的运动会我不能陪他跑步跳高,甚至牵着他的手过马路都可能出事……突然失去亲人的痛苦你已经承受过太多次了,我不想让你再承受更多。”

她闭上眼睛,使劲摇头,却还是听到他说:“我决定做手术了,念眉,再大的风险我也想试一试。”

他说话时胸腔震动,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虽然早知是会有做决定的一天的,可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他们原本都抱着侥幸,其实都是在逃避,以为不去面对,病魔会知难而退自动消失。直到他父亲回来,了解他们的困境,逼着他们做出选择。

“我什么都不能帮你了吗?”她问。

他亲吻她,“谁说的?你守好咱们这套房子,等我病好了,咱们就可以搬进来住了。对了,还得给你买个戒指,你喜欢什么样儿的,有喜欢的牌子没有?”

不如就卡地亚好了,俗,但是她本人儿婷婷袅袅的仙女似的,用个俗物圈住,他才不怕等不到她。

他把房子的钥匙给她,钥匙圈是小生戏曲娃娃,她既惊又喜,“你什么时候又买了这个?”

不是不喜欢吗?还说让他无端端想起夏安,又吃一顿干醋。

他总是看得出她在想什么,掏出自己那一串钥匙笑道:“不能总是只有我想起你,你偶尔也可以想想我啊!它们本来就是一对,你不觉得上回戏曲节沙龙上我的扮相也很像这个吗?”

含情脉脉的景泰蓝娃娃躺在手心里朝他们笑,她怕自己的眼泪又不受控制,赶紧俯身吻他,“是啊,很像……”

她不止偶尔想他而已,每时每刻,他都在她心上。

天晴了,雪化了,这个冬天北京还没有雾霾。他与她手牵着手去逛胡同,买一份足够两个人吃的鸡蛋灌饼和手臂长短的冰糖葫芦,边啃边去看结冰的后海和拉着冰橇、穿着冰刀在冰上嬉戏的人们。

“下次下雪的时候,咱们去看看故宫。雪里的紫禁城那才叫漂亮呢,咱们日出的时候就进去,站高一点儿,也体会下紫气东来的感觉。”

念眉点头,“好。”

“还有什么地方想去?”也许趁现在,他还能陪在她身边,一一满足她。

“我不知道,你呢,你想去哪里?”

他昂起头想了想,“你们昆曲有在园林实景里唱的是不是?上回听大晖说起,我就一直好奇想去看一次。贺家在海城的那个私家园林,不知是什么样子……还有苏城,其实苏城的园林我都没有好好看过。”

她握住他的手,“等你好了,我陪你一起去。”

她已有打算,将来回到苏城重振南苑昆剧团,头桩大事就是排演园林实景版的牡丹亭。

“嗯,其他还有很多啊!希腊、加勒比、大溪地……”他笑起来,“咦,都是海边啊?其实我想看你穿比基尼。”

其实很多地方都去过,只是如果真正环游世界,他希望能跟她一起。

她难得的没有羞赧脸红,“好,到时候我一定多挑几套带着。”

他带她去簋街很小却很地道的羊肉馆子吃涮羊肉,教她搭着吃一点点北京人都喜欢的甜蒜,跟老板像是也认识,天南海北地侃几句。

他头发已经剃掉了,光溜溜的用线织的帽子罩住,却仍是高眉深眼,挡不住的英俊好看。

他在很简单却又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那种老式理发店里,就那样坦然地坐在椅子里任由两鬓斑白的老师傅将他的头发一缕一缕推到地上。见多人情世故的师傅一下子就猜出是怎么回事,剃好之后拍拍他的肩膀:会好的,头发也很快会再长出来。

念眉别过脸擦掉眼泪,听到他依旧是那样爽朗大方地说:“谢谢您了。”

手术当天早晨,他的头发又重新刮了一遍,那三千烦恼丝仍有顽强的生命力,刮完之后头皮下隐隐泛着青色,像个刚刚受了戒的小和尚。

念眉把手放上去,温热光滑,她轻轻笑着说:“有很多男演员不敢接清宫戏的。”

“嗯?”

“因为不是每个帅哥都经得起光头的考验,不像你。”

轮廓分明,天庭饱满,他不仅是生得俊朗,更是福泽深厚的面相,所以他合该是天之骄子,享有这世间的荣华和最好的感情。

他拉住她的手,在镜子里左看右看,唔了一声,“看着像唐僧啊!”

她好笑,“哪有这样桃花眼的唐僧?”

“就是很像啊,你就是那惦记我肉身的妖精。我告诉你,甭惦记了啊,等我取经回来修成正果了就自动自发洗剥干净了任由你发落。”

她靠在他肩上,病号服有他身上的味道,“修成正果就是没事了对吗?你有信心,手术会成功的对不对?”

他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小时候喜欢看《西游记》。佛家把我们在人间遇到的苦难称之为劫,历经了这些劫才能到达彼岸,就像唐三藏他们经历的九九八十一难一样,都是劫,可即使渡了劫也未必取到真经。唐三藏的肉身在凌云之渡就顺水漂走了,修成正果的人一直是也只能是如来座下的金蝉子,不是他。我们大多数人都只是来人间历劫,肉身凡胎没有了,但灵魂还在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揪紧了他的衣襟摇头,“我不明白……你怎么能这么悲观?”

“我不是悲观。”他低头看她,“我只是希望你明白,不管结果怎么样,咱们在一起经历的这些都是值得的。念眉,我不想你难过。”

她没来得及再说什么,穆家的人来了。津京陪着他爸妈一起进来,心里犹如压着石块一般沉甸甸,面上却还要装出活泼乐观的样子,头一件事就是拿她二哥的光头打趣儿,“哟,看到个灯泡闪闪发亮啊!您这是多少瓦啊?”

穆晋北拍开她的手,“去,一边儿待着去。”

一家人围在他床边说话,念眉给他们倒水,也不回避什么了。医生护士来例行巡房的时候他们都退出去,戴国芳拉住念眉说了一句:“现在我们都不当你是外人,你知道的吧?”

念眉点头,“我知道。”

手术以及今后,将是一场持久战,他们共同的心愿都是穆晋北能好起来。

临上手术台之前,穆晋北的状态很好,整个人都很镇定。走廊上来了许多人,家人、朋友,甚至包括已经很久没在穆家露面的俞乐言和一向与他不对板的夏安。

他朝他们点了点头,最后拉住念眉轻声道:“有一句话你还没对我讲过,你还记得吧?”

念眉怔了怔,“嗯。”

“我知道你现在不愿意说,是想让我多一点牵挂。所以等手术结束之后,你一定要说给我听,记住了?”

她鼻腔发酸,“好,我答应你。还有我们之前说过的事儿……等你好了,全都要兑现的。”

他伸出小指,“一言为定,拉勾。”

她俯身过去,额头轻轻抵住他的,手指与他的交缠在一处,“嗯,拉勾。”

津京再也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侧身去抹眼角的泪水。

这对有情人,这是他们最后的对话。

手术持续了大半天的时间,每一分钟都像拉至一年那么长,可事后回想起来却一点也想不起是怎么度过的了。

念眉只有早晨跟穆晋北坐在病房里的时候吃了一点点早饭,后面将近十个小时实在是什么胃口都没有,于是什么都没吃,只喝了一点水。

他们全部人的希望,仿佛都集中在手术室门上那盏亮着的指示灯上面,只等着灯灭那一瞬能有好的消息递送出来。

如果世事都能尽如人意那该有多好。

可惜穆晋北也跟她说过,他们来这尘世存在的意义其实是为渡劫。而他的劫没有过去,从手术室中被推出来之后,他就一直都没有醒。

“医生,情况怎么样?”

“医生,我哥哥他还好吗?”

“手术过程中曾出现颅腔出血,情况危急。血是止住了,但是……你们要有一定的心理准备。”

“什么意思?他还没有脱离危险吗?”

“什么时候脱离危险还要看今明两天的情况,他身体底子很好,希望他能挺过去。”

“他什么时候能醒?”

“这个就不好说,所以才让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可能很快,可能……”

念眉没再听下去,她只是一动不动地守在病房门口,守着里面那个可能永远都不会再睁开眼睛的人,外界的纷纷扰扰仿佛全都与她无关。

医生同意家属进去看看他,他的父母让她也去。

她穿了无菌服进去,他的头发还没有长出来,被白色一圈圈包裹着,身上插满各种导管仪器。她不能摸也不能碰,只能看着他闭着眼睛躺在那里,睫毛那么长,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安静又陌生。

他好像还是他,但又不是他了,否则为什么明明知道她在哭却一句话也不说,不跟她讲那些有趣的充满奥义的故事,告诉她人在这世上其实还有灵魂?

他的灵魂此时一定不在他的躯壳里,她想,他是躺不住这么久也忍受不了这种安静的人。难得有自由自在又不被人看到的机会,他一定悬浮在半空中俯视着她,或者,干脆就坐在她对面,隔着一张床,杵着下巴欣赏她现在为他担忧的表情。

她仰起头来,天花板上没有任何他的痕迹,只有明晃晃的灯光,让她的眼睛又酸又涨的疼。

她坐了一会儿,勉强扶着墙走出来,没来得及脱下无菌服就晕倒了。

不算是最差的结果,但她也已撑到了极限。

她做了梦,梦中的世界没有昼,也没有夜,穆晋北就站在那里,离她不远,身后有微妙清明的光辉,像早晨的霞雾,却又和四周白百合色的光完美融合到一起。她试着走近他,拉住他的手,他的眼神依旧是温柔清静的,只是不说话。

她跟他说了些什么,她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最后要拉他走,他却不动,然后梦就醒了,仍是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眼角的水渍浸湿了枕巾。

她每天都到医院里去,可他一直没有醒。她想起那个梦,又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童话,睡美人和白雪公主都理应是死了的,可是最后都活了过来,解除魔咒的方法是真爱之吻,她们只是睡着了而已。

她也抱着侥幸试过了这样的方法,可她的睡美男仍然昏睡。

是啊,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人们最恐惧的死亡也只是安静和永久的睡眠罢了,她多怕他就这样永远都不醒。

她困倦地缩在椅子上,额头抵住墙,身后有人在她旁边坐下,“累了就去休息,你这样耗在这里也没有用。”

“他一个人躺在这儿太孤单了,我想陪着他。你们不用管我,我没事。”

叶朝晖脸上是一贯的冷静淡漠,“是吗?那好,这些文件麻烦你看看清楚,在我铅笔打圈的页尾和压缝处签名,做完我立马就走,不会多耽误你一分钟。”

他把文件递给她,声线几乎没有起伏,“这里是穆晋北在北京的两套房产,其中之一本来就在你名下,另外的等你签完字就可以办理过户。还有苏城他住过的那套公寓,如今也是你的名字;车子有两辆,黑色的保时捷卡宴和Panamere,钥匙都在这里,如果你不需要我可以替你折现。还有部分现金……”

“这是干什么?”她忽然开口,声音低低的,恍恍惚惚地看他,“他还在那里??他还没有死,你为什么来跟我说这些?”

他是以律师的身份出现来宣读穆晋北的遗嘱?

她咬紧了牙齿,忍不住微微颤抖。

不,她不接受。

“我知道他没死,所以这只是财产赠与合同,不是遗嘱。”他抬眼看她,眼中的微妙复杂并不指望她能看懂,“这也是他在身体健康、完全清醒的情况下做出的真实有效的意思表示……你听明白了吗?这是他的意思,他知道会有现在这样的可能性,已经帮你做好了将来的打算。”

她把手里的东西全都一股脑塞回给他,硬声道:“我不要,这些东西你拿回去,我什么都不会要的!”

他似乎也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有条不紊地把那些繁复的公文收起来,拿出另外一样东西,“那么这个,你收不收?定制款来得晚了些,我今早才去取来的,我想他们大概不会接受退货。”

精美的丝绒礼盒,他还是为她挑了一只卡地亚的戒指,古典内敛的款式,内里刻着他和她名字的缩写。

叶朝晖看着她将那枚小小的指环套进手指,单插在西裤口袋里的手不由地攥紧,直至掌心疼痛,然后慢慢松开,对泣不成声的念眉说:“怎么,你还不懂吗?他最担心的就是你像现在这样,守着他,连自己的生活都不肯要了。他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做手术,不是想变成植物人然后让你守着他,你太小看他了。”

除了鬼门关,没有什么关卡是闯不过去的,穆晋北就是那种人。

念眉知道叶朝晖说的对,她这样颓丧下去,于事无补,如果穆晋北醒着也不愿意看到她是现在的样子。

她回到了北昆,纪念版的《牡丹亭》仍在准备和排演之中。金玉梅看到她回到练功房很欣慰,她比想象中更坚强。

夏安关心她,“真的不要紧吗?要不要再多休息两天,你那天晕倒了。”

她朝他笑笑,“没事的,我可以。”

他们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误,九个月的时间,首演在台湾,然后是香港,两岸三地走遍,最后一站是美国林肯艺术中心。

站在那样的舞台,几乎是每一个艺术表演者的终生梦想,可沈念眉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沉得下心来,一颦一笑,一字一句地揣摩剧中的人物。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唱这样的佳句,在练功房里,在她的宿舍,在穆晋北的病房。

他刚刚挺过一回并发症的危险,大家希望她来跟他说说话,她就在床边握住他的手轻轻唱。

“……这段你应该听的懂的,我们认识的那天我就唱的这个。要不我还是念一遍给你听好了,你这么聪明,醒过来的时候一定就记得了。”

他的指尖干燥,微凉,贴在她的颊边,没有反应。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皂罗袍你都快会唱了吧?其实戏曲节那回你在台上的风度不知多好,要是当初入行唱小生,说不定跟金老师一样拿梅花奖。……你起来,我帮你勾脸扮装,我们到乔叶他们在海城的那个私家园林去,让他们也惊讶一回。”

他脸色苍白,却眉目疏朗,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她眼泪落下来,牡丹亭上三生路那一句怎么也念不出口。

人与人至多只有三生三世的缘分,她与他这一生经历这许多,如果在这里断了,不知道还有没有续写相思的可能。

纪念版牡丹亭在台湾首演大获成功,可惜他无法去现场,于是她带回礼物和纪念品放在他枕边。

香港,澳门,上海,南京……大家学着接受穆晋北已经可能永远无法醒来的事实时,念眉要启程前往纽约。

适逢他的肺部发生感染,情况不好,金玉梅陪着念眉坐在病房里,师徒两人相对无言。

“念眉,如果你要放弃这次演出机会……”

“不,金老师,我不仅不会放弃,还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拿出最好的状态来表演,不然怎么对得起你做的那些糖醋排骨?”她笑笑,目不转睛地看着床上的人,“我只是来跟他说声再见。”

金玉梅松口气,昏迷不醒的病患哪怕一次翻身不当都有可能造成呼吸心跳骤停,一个转身可能就是天人永隔,可为了尊重剧团中其他人的努力,她还是做足准备上路。

而先生教导穆晋北那么些年,她知道这个从少年时起就特别有担当和责任感的男孩子也一定赞成他们此次成行。

这两个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

“你听见了吗?”念眉伏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要走了,到纽约去,站在美利坚的舞台上表演咱们的国粹给那些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看,他们不一定听的懂,但一定会惊艳万分,然后为我们鼓掌……是不是很神气?你呢,说好了会来捧场的人,睡到现在还不醒,就快要睡过头了呀!”

她带了一点吴侬软语的娇嗔,吸了吸鼻子,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压到他枕下,“还没跟你算账,你让你的好哥们儿给我这些东西是做什么呢,我稀罕你的财产吗?这么多房子车子钞票……是想把我捧成富婆好跟其他人私奔吗?我告诉你,你再不醒,我真的就不等你了……”

她抹掉眼泪,勉力笑了一下,“但是戒指我还挺喜欢的,我攒了好久的钱,还找津京借了一点儿才买到男士同款的。这两样东西放在一块儿,你可收好了,我回来要检查的。你过了三十岁了,不准再装未婚人士了。”

穆津京就在门口,这么些日子她也逐渐变得更刚强,不再是动不动掉金豆子的软妹了,反正二哥也不喜欢她哭。

她等到叶朝晖带来一位专业人士,在病房里忙碌一番,架设起高精尖的设备仪器,朝他们笑道:“在美国大洋彼岸的表演,可以实时传送到这里,数据丢失很少,非常清晰。”

他不能去现场也没关系,感受直播也是一样。

念眉无限感激却还不知人家是谁,对方与她握手:“你好,敝姓张,二北曾经半卖半送给我一套房,雪中送炭,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噢,原来就是他。念眉笑笑,穆二仗义嘛,好人会有好报的。

她回头看他,他的头发已经长出来,长了就剪,剪了又长,胡子也是。

她最后为他清理了一遍胡髭,俯下身亲了亲他最近总是干涸得厉害的嘴唇,“等我回来。”

纽约林肯艺术中心。

据说没有登上过这个舞台的表演艺术家都算不上成功,而今天这里有一场昆曲引发的热潮令所有观众起立为之鼓掌,演员们在台上鞠躬致意,久久不能离去。

导演在艺术总监金玉梅的示意下,将昂贵的金色话筒递到今晚的女主角手中,于是当晚的所有来宾都听到这样一段独白:“……我谨以此生所有热忱诠释今天的演出,并且送给在大洋彼岸那个对我来说最为重要和值得珍惜的人。他的一场好梦让我们结缘,就像戏文里的杜丽娘和柳梦梅。既然是这样,我希望今天我的唱腔和念白能够唤醒他,因为有一句话我一直都没有对他讲,也许他以前也不肯相信,那就是我爱你。同样是以此生所有的热情……爱你。”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

掌声雷动,后台依旧摆满了鲜花。念眉一眼就看到摆在她桌上的那一束白色百合,清亮、干净,像她曾经在梦中看到的那样。花束中间有金色镶边的卡片,她打开来,亦是那三个字:我爱你。签名的遒劲潇洒,正是出自穆晋北本人。

她捂住口鼻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津京的电话在这个时候呼入,鼻音很重,似悲似喜:“念眉姐,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她选乘最近的一班航班降落在首都机场,穆皖南的黑色宾利已经在通道外等,叶朝晖也在。

窗外又是帝都的秋天,大风天气,天高云淡。她听到那么一首歌:

幸福的坎坷,这是温暖让泪光闪耀

忘情的在狂风里拥抱

放肆的为了我们骄傲

浪漫的,固执的,拿生命互相依靠

不怕会燃烧……

病房里里外外有许多人,都是谁,她后来全都忘了。她只记得她走进去,穆津京红着眼睛站起来,对她说:“二哥……之前有短暂的清醒,现在又这样了。他手里握着这些东西……一直等着你回来。”

念眉看向病床上昏睡不醒的人,骨节分明的手指间透出一丝闪耀。

她蹲下来,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嘿,我回来了。”

他掌心的东西终于也被她握在手中,是那个戏曲娃娃的钥匙扣。景泰蓝的材质,红色娇俏的旦角娃娃,眉眼含春嘴角含笑,挂着他与她挑的那个dreamhouse的家门钥匙,还有她为他挑选的与她手指上同款的男士婚戒。

她将那戒指取下来,小心翼翼套进他的无名指,轻轻抚娑,“好了,这下不怕你会跑掉了。”

他的手背微凉,被她捧着贴在颊边,碰到她眼角落下的温热的泪水。

两个人戴着同款戒指的手指交缠着,她柔声道:“我哪里都不去了,就在这里陪你。”

直到他醒。

她曾站在艺术之巅,为千千万万人讲述戏文中缠绵凄美的爱情故事;如今她愿倾尽所有换爱人醒来,因为只有陪伴才是最长情的告白。

林肯艺术中心的演出给她带来了巨大的成就,国内外的演出邀请函如雪片一样飞来,她却全都婉拒了。

她往来于医院和那个dreamhouse之间,为穆晋北按摩萎缩的肌肉,把家里新添的家具和布置都讲给穆晋北听,偶尔也为他一个人唱曲。

她相信他能听得见她的声音。

最后是金老师上门,力邀她参加纪念版《牡丹亭》在新加坡的公演。

她们就站在病房里,说了些什么其实已全不重要,她只记得跟金老师说起下一场演出无论如何要有穆晋北在场这是他们的约定时,身旁忽然有人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那种力道,那个温度,还有无名指上金属的微凉……她愣了一下,立刻热泪盈眶。

这一回,她知道她终于等到她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