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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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吧?”

谭西平被吕濡吓到了。

看到电动车主一脸血时,他都没这么紧张。

吕濡要是在他手上出点什么事,严斯九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吕濡吃力地眨了几次眼,眼前的景物才渐渐清晰。

沉闷潮湿的热气从敞开的车门钻入,混着路上车流鸣笛声,是那么的真实。她伸手摸了摸身下皮质座椅,细腻的纹路,触感清晰。

吕濡对谭西平摇摇头。

谭西平观察她几许,松了口气,问道:“你刚才晕倒了,有印象吗?”

吕濡点点头。

谭西平迟疑着又说:“你刚才,喊了一声,有印象吗?”

吕濡顿了顿,微微点了点头。

谭西平看了她几眼,确定她没什么事才过去继续处理事故。

他开的是严家的车,很快就有人过来接手处理后续问题。

吕濡和谭西平一起去医院。

谭西平手臂的伤口不小,缝了五针。谭太太赶到医院后,心疼地直掉眼泪:“我年年都去寺里烧头香保平安的,这么多年全家都没出过意外的,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啊……”

席景瑜在一旁劝慰,说意外谁也预料不到的,人没事就是万幸。

急诊大厅里人来人往,冷气开得充足。

吕濡背靠着墙壁,脸色发白,脑海中涌出杂乱可怖的声音——

“都怪她!她就是个祸殃灾星,害人害己!”

“离她远点,这种人命太硬了,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灾祸的。”

“你看她一点事没有,倒霉的都是别人。”

“不怕下一个死的就是你吗?”

……

雪白瓷砖冰凉,顺着脊背游走全身,如置寒冬。

当天晚上,谭老爷子匆匆结束与老友的相聚,一行人坐专机回了京城。

临走前,谭西平正式为昨天的玩笑向吕濡道歉。

“等你们大喜之日,我一定备一份厚礼。”他笑道。

吕濡抿了抿发白的唇角,只浅浅笑了下。

这笑意浅的,好似风轻轻一吹就散了。

严斯九从省城回来后才得知整件事的经过,听闻吕濡是陪谭西平逛江大校园才出的车祸,当场就拍了桌子。

“他谭西平算什么东西,自己没长腿还是没张嘴?凭什么叫小哑巴陪他?!还他妈撞车了!不会开车就别开,真他妈废物!!”

席景瑜都被他嚷懵了,没理解他为什么这么激动。

“那个……其实也没什么事,就胳膊划了一道,缝了几针……濡濡一点事都没有……”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严斯九打断。

“我管他有没有事!小哑巴要掉一根头发,我他妈都得弄死他!”

男人黑眸被怒火灼烧,亮得慑人。

满身戾气,仿佛从地狱走出。

席景瑜被吓到了,第一次见儿子如此失控。

她虽知道严斯九从小脾气就大,谁都不敢惹他,年轻时也和人在外面打架,一直知道他不是什么谦谦君子,但真没亲眼见过他这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暴戾模样。

严巍拍拍严斯九的肩膀,让他先自己冷静冷静。

严斯九冷静不了,他只要想到吕濡出车祸,他就冷静不了。

更何况,出了这么大的事,吕濡竟然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对他提。

严斯九拿出手机,打开微信置顶,两人的对话还停留在今天上午,他说晚上回家,吕濡回复路上注意安全。

只字不提昨天的车祸。

他几乎可以确信,如果他不问,吕濡永远不会主动说。即便他问,她也不见得能痛痛快快地说。

她一直对他有保留,不愿对他敞开心扉。

严斯九盯着“注意安全”四个字,突然手一扬。

手机撞上墙壁,发出一声巨响。

胸膛起伏不定,严斯九闭了闭眼,弯腰捡起碎屏的手机,转身往外走-

暑期结束,新的学年开始。

上学期宿舍不能住,让四个小姑娘少了很多相聚的时间,这学期通通都要补回来。

晚上,四人踩着夏天的尾巴,喝点小酒吃点烤串唱唱K,一直玩到宿舍快关门才回来。

女生宿舍楼前的路灯坏了,还没修好,“滋啦滋啦”的电流声伴随着闪烁的昏暗灯光,在大晚上显得有些瘆人。

吕濡四人回来时候,楼前一个人都没有。

吕濡喝了两瓶啤酒,有点醉了,被江恋和王茜茜一左一右挽着胳膊夹在中间。

“濡宝你的脸好红哦,软乎乎的……”江恋一边走一边伸手吃豆腐。

王茜茜一听也要摸,吕濡被左右夹击,痒得不行。

这三人正笑闹着,刘婧突然压低声音催促:“都别闹了,低头快走……”

三人不明所以,被刘婧扯着三步并两步快速跑向宿舍楼里。

回到宿舍,刘婧才紧张解释:“刚才坏掉的路灯底下站了个男的,穿一身黑,手里还夹着烟,咱们过来的时候一直盯着咱们看……”

王茜茜惊叫:“卧槽,不会又是什么变态跟踪狂吧!”

以前江恋就被人跟踪过。

刘婧:“你们都没注意吗?那人挺高的,感觉都不像是校园里的男生。”

吕濡半睁着杏眼,努力回想。她刚才被夹在中间,只顾着躲两边的“咸猪手”,实在没什么印象。

江恋安抚大家:“没事的,明天我从体育部借几个人高马大的学弟,专门送咱们回宿舍。”

大家议论几句才去洗漱睡觉。

吕濡头脑晕乎,有点不想睡,开门去阳台。

她们宿舍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楼下那个坏掉的路灯。

闪烁的路灯底下似乎真的有一道黑影站立,吕濡一愣,拍拍脸颊又揉揉眼,定睛再看,黑影又不见了。

她想自己真的是喝醉了,眼都花了。

吕濡趴在阳台栏杆上,微凉的晚风从耳边擦过,细碎的头发搔着脖颈,有点痒。

她忍不住想起严斯九。

他还在生气吗?

他说今晚回来的,但一直没有找她,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回。

吕濡呼了口气,点开微信,趁着酒劲慢吞吞敲字。

【我今天喝酒了】

【和室友们一起,每人都喝了两瓶啤酒】

【我们厉不厉害?】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喝酒吗?】

【因为你一直不理我】

【我有点生气了】

【但是,只有一点点生气】

【你现在理我,我保证就不生气了】

【我们今天晚上都遇到跟踪狂了呢】

【很变态,很吓人】

【你真的生气不想理我了吗?】

【哥哥,我难受……】

……

这些信息,严斯九第二天拿到新手机后才看到,撑着额头,又气又想笑。

合着小哑巴只有喝醉了才会主动找他,对他撒娇?

平时怎么就不见她话这么多?

还有这个变态跟踪狂,不会是说他吧?

他昨晚是抽风,在女生宿舍楼下喂了半天的蚊子。

他本想等吕濡回来,定要好好骂她一顿,教会她以后有什么事,必须第一时间告诉他,求助他。

否则他真的会气死。

可等着等着,想法又没那么坚定了。

骂就先不骂了,但她得保证以后不许这样了。

直到最后,看见吕濡和同学们开开心心地回来,严斯九又改了主意。

算了,人没事,还玩得挺开心,他就不去扫兴了,以后的事,再说吧。

是他太心急了。

严斯九顺了口气,捏了捏发胀的眉心,回复微信:【酒醒了吗?】

过了十多分钟,收到意料之中的回复——

【对不起,我昨晚喝醉了……】

严斯九看了一眼,只觉得太阳穴发胀,一甩手把手机丢在副驾座椅里去,眼不见为净。

平复几次呼吸,开车去公司。

今天公司开高层会议,欢迎新的营销总监入职。

严斯九知道公司不久前高薪聘请了一位营销总监,专门负责海外市场。听说是一位年轻女性,姓林。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位林小姐,与席景瑜年初就要他去见的那个林家姑娘,竟然是同一人。

开完会,严斯九没有参加接下来的宴会,径直离开了公司。

晚间,西府公馆里爆发了父子俩久违的争吵。

起因就是席景瑜问严斯九怎么提前走了,问他对林小姐印象如何。

严斯九一听就冒火,他本就怀疑林澜进公司目的没那么单纯,此时席景瑜这么一问,当即坐实了他的猜测。

“您还真是煞费苦心,什么招儿都能想得出来。这就把人弄公司去了,下一步是不是要把人直接弄家里来?”

严巍不满他对席景瑜这么说话,冷声提示:“注意你的态度。”

严斯九也冷笑:“相比您二位这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态度,我的态度算好的吧?”

严巍一拍桌子:“对父母出言讥讽?这就是你的好态度?”

严斯九针锋相对:“说实话就是讥讽?”

客厅里火药味十足,张姨叹口气,低着头避到后院,一抬头看见吕濡背着包从侧门进来。

“小姐回来了。”

她压低声音打了招呼,顺便好心提醒里面正在吵架,让吕濡过会儿再进去。

吕濡愣了愣,听见房内隐约的声音,听话地点点头,把包放在石桌上,然后拿起水壶去给橘子树浇水。

不想父子俩吵架,席景瑜打了圆场:“好了好了别吵了,小九你误会了,林澜去公司不是我安排的,我知道后也吃了一惊的。”

严斯九扯扯唇角:“是吗?”

席景瑜叹气:“你如果真不喜欢林澜,我们也不会逼你的,至于发这么大火吗?”

“你们逼我还少?从小到大我的哪件事你们不插手?”严斯九气极反笑,“之前还不由分说甩给我一个婚约,现在又要塞人给我,怎么?严家到了需要我卖身的地步了?”

席景瑜一时语塞,室内静了片刻。

吕濡不是想故意偷听的,只不过这个方向有一扇小窗半开着,争吵声从中泄了出来。

她正打算换个地方,突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如果不是你和吕濡的婚事一直定不下来,你妈妈会想塞人给你吗?这么简单道理都想不通吗!今天我就问你,吕濡不好吗?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是严巍的声音。

吕濡紧紧捏住壶柄,心跳瞬间又快又急。

不等她做好心理准备,严斯九愤怒的声音就钻进了她的耳朵——

“这和她好不好没有关系!不是说她好我就得娶她……”

吕濡心跳一瞬间的凝滞,胸腔像是被什么挤压着,呼吸困难。

她不敢再听,快步离开橘子树。

张姨在池边喂鱼,吕濡走过去帮忙。

过了会儿,张姨惊讶笑道:“哎呦,这鱼食怎么不往水里洒呀?”

吕濡茫然低头一看,可不,鱼食全撒在岸边的太湖石上了。

张姨接过她手里的鱼食,推她去休息:“上学累了吧,快去坐会儿,估计里面一会儿就没事了。”

吕濡低头盯着脚下由香山帮老师傅手工铺就的花街,好一会儿才告诉张姨,她先出去找同学玩,晚点再回来,让张姨先别说她回来的事。

张姨不疑有他,连声应下。

吕濡在马路边慢慢走着,西府公馆这边的道路宽阔,安静。两侧种植着高大的香樟树,晚风一吹,树叶簌簌作响,香气隐隐浮动。

吕濡想起三年前跟随严斯九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

六月底,盛夏天。

刘叔在前面开车,她与严斯九坐在后排。

她扭头看窗外的香樟树。

她小时曾跟随母亲来过江城,四月时节,满城的香樟树开着细小米黄的花朵,香气独特好闻,在她幼时的记忆里保存了很久。

所以在母亲临终前问她要不要换一个城市生活时,她记忆深处香樟花的香气不期然漫出来,给了她答案。

那天她看着窗外出神,严斯九忽然出声,叫刘叔开慢点,把四个车窗全都降下。

伴随着隐隐香气,男人磁性好听的嗓音在车内响起——

“这是香樟树,四季常青,春末开花时香气浓郁,是江城的市树。”

吕濡已经记不清当时她的反应了,只是无论何时,抬头看到香樟树的时候,她都会想起严斯九的这句话。

那天,她就开始期待来年的春天了。

不过后来她才知道,原来香樟树花期很短,只有一周,还没来得及与人分享,猝不及防就结束了。

这晚吕濡在马路边来来回回走了许多趟,认真把每一棵树都看遍-

其实今天不是吕濡第一次听见严斯九因为他俩的婚约和严巍吵架。

第一次是吕濡住进严家不久时。

严斯九对严巍说,这个婚约没经过他同意,他不可能认,至于吕濡,未婚妻免谈,最多当她是妹妹。

第二次是严巍与席景瑜讨论别人家孩子结婚没多久就离婚的事,那天吕濡就在楼上,听见严斯九嗤笑,说你们只管杀不管埋,把人硬是按头把人凑一起的时候就没想过有今天吗。

今天是第三次了。他还是那么抗拒。

她不能再装作没听见了,是应该做点什么了。

回到西府公馆,屋内已经恢复宁静。

席景瑜和严巍在花厅喝茶看书,没有看到严斯九的身影。

吕濡站在入户门厅,像第一次踏入这里那般,深深吸了口气。

席景瑜抬头看见她,对她招手笑:“濡濡,快来试试我新泡的花茶。”

吕濡洗干净手走过去,喝了杯玫瑰花茶。

席景瑜说这玫瑰花是从严斯九玫瑰园里偷摘的,和外面买的玫瑰花味道不一样,问她喝出不同了没有。

吕濡放下杯子,轻轻呼吸几下,抬头看向席景瑜和严巍,弯唇笑道:“瑜姨,严叔。”

声音软糯,带着点生涩。

有那么十几秒,花厅里静得滴水可闻。

席景瑜从震惊中回过神,不敢置信道:“濡濡……我,我刚才没听错吧?”

吕濡笑道:“没有,瑜姨,您没听错,我可以说话了。”

下一秒席景瑜就捂着嘴落下泪来。

严巍常年冷峻的脸上也现出惊喜之色,拍着席景瑜肩膀说:“别吓到孩子,是好事,是好事……”

席景瑜把吕濡拉进怀里哭了一通,之后才擦干眼泪,高兴地询问她具体情况。

其实在昨天,噩梦惊醒之后,吕濡就隐隐有了点预感。

一直堵在喉间的那道无形屏障似乎消失了。

但她不敢尝试。

以往一次又一次的失败,都没让她产生过惧意,在即将成功时,她反而心生恐惧,不敢尝试。

昨晚她喝了点酒,半夜蹲在无人的阳台,听着风声寂寂,鼓起勇气张嘴。

喉间声带被气流触动的陌生感觉,又让她迅速闭上了嘴巴。

尝试失败。

然后就是半小时前。

吕濡看到祖母绿的欧陆驶出院门,炫亮的尾灯在夜色中一闪,从她面前疾驰而去。

就在尾灯消失在视野的一瞬间,“严斯九”三个字脱口而出。

久违的声音,从喊出喜欢之人的名字开始,就此找回。

吕濡隐去了后半部分,只说昨天撞车之后就恢复了声音。

席景瑜和严巍百感交集,人世间似乎所有的事都有一个因果。

三年前因为交通事故而失去的声音,三年后用同样的方式恢复,造化何其弄人。

可悲又可笑。

沉默片刻,席景瑜提起笑容,活跃气氛:“昨儿小九还因为濡濡撞车的事发了好一大一通脾气,怪人家谭家小二开车不小心,气得手机都摔了。要是知道濡濡因祸得福,看他还好意思发脾气吗?我看,他还得谢谢人家呢。”

严巍笑着摇头:“他啊,够呛。”

吕濡闪了下神。

严斯九昨天摔了手机吗?还是因为她撞车的事?

所以他昨晚没有回复她的微信,并不是生气不想理她……

吕濡连忙打住。

不能想,一想心就痛得厉害,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也会动摇。

“对了,你和小九说了吗?”严巍又问。

吕濡迟疑了一下,摇摇头。

席景瑜一听严斯九还不知道,立刻就要给他打电话,吕濡下意识按住她的手。

对着席景瑜疑惑的目光,吕濡紧张却清晰地说:“瑜姨,我想自己告诉他。”

严巍随即点头道:“是应该让濡濡自己说。”

席景瑜一拍脑袋,笑道:“是我太着急了。”

大家说笑了几句,等席景瑜去找张姨分享好消息时,吕濡定了定神,抬头对严巍说:“严叔,有件事我想对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