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手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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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下,谢明允目光毫不掩饰地看向大殿正中的人。

苏言行跪拜礼,膝盖在铺满软垫的地板上一磕,直到皇帝一声低沉的“平身”,才扯着衣袍站了起来,直起身子,目光直直的看了皇帝一眼。

这位天下至尊的皇帝陛下,也正看着她,目光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意味,方才那错淡淡怀念和感伤已然褪去,恍若错觉。

但苏言心知那不是什么错觉,浮上复杂情感眼神,没有人能凭空构造再加以细致精化,她不过二十余岁,从未见过那样故人般的眼神,又谈何假想得如此真切。

皇帝陛下认识她?

不,或者是认识哪位和她长相相似的人?

那人自然不是苏丞相,她这母亲面相国正可和自己半分也不相似。

或许……是那个她素未谋面的父亲——长皇子殿下?

她就这般直身站着,任由皇帝陛下打量,仿佛当真只理解了那字面的“看一看”意思。

皇帝也不掩饰地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个遍,不知道是对这哪里颇为满意,微微点了两下头。

众臣:“……”

她们是产生了什么错觉吗?皇帝为何对这个初次见面的苏丞相女儿如此特殊,莫不是还有什么别的渊源。

宫宴虽然不比民间宴会那般肆无忌惮百般招式,却也不至于跟个上朝似的沉闷得要死,每日只是刻板枯燥得让人心里发怵的政事讨论,或者谏官以头抢地恨不得下一秒撞柱子上的“忠言死谏”。

于是此刻底下也悉悉索索地,不少人小声交谈起来,不知是哪个记性好的老臣想起这苏言生父姓甚名谁,顿时传出去了一片,又引起唏嘘。

苏言那头虽然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却仍有一事不解。

长皇子几乎十多岁时就深居简出,后来更是搬到山林温养身体,后来又嫁给苏母几乎闭门不出。

皇帝陛下哪儿来的那么多无处安置的姐弟深情,非安在长皇子和她苏言身上。

高位上皇帝似乎终于舍得开那张尊口:“嗯,相貌堂堂,倒是随了你母亲。”

苏言嘴角一抽:这一个两个的是群体瞎了眼吗,非把她和苏母凑成个双胞胎似的母女不成,真是有够滑稽的。

“谢陛下夸奖。”

皇帝又道:“你如今也已经二十了,丞相也给挑了侧郎,可不算是什么年幼不知事的时候了。”

说着,她目光一晃,似乎看了眼谢明允那边。

苏言心里一动,不知道为什么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应和道:“是。”

心里却想,这皇帝老儿究竟是想干个什么,先是夸她和丞相相似,又来一句已经成家成人,皇帝这等人上人,但凡不是个沉迷美色的昏君,论起心机权术,恐怕全天下无人能及,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不是平白无故的,看这趋势,莫不是看在丞相面子上,要给她安排个什么事干?

而那头,谢明允端坐面色冷淡,姿势神情挑不出半分错漏。

只有偶尔瞥向苏言的一两眼,才会卸下冷冰的罩子,露出那一点温情。

苏母一贯板着的脸露出一点难以捉摸的情绪来,抬眼望着殿上的皇帝陛下,这对几十年的伙伴兼君臣,目光堪堪交错,似乎相互会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打算。

苏言:“……”

明明时间只过了一小会儿,她却总觉得这是这几个人中心已经过了十八道弯绕肠子,实在是……人心深似海。

皇帝突然道:“你如今也算是闲在府中,可曾想过寻些事情做,堂堂女子,总不能闲赋在家,颇失风度。”

底下已经有不少人听出了这暗示,窃窃私语。

苏言拱手:“回禀陛下,臣女闲在家中,闲人一个,倒不觉得自己有失风度,为官奉献是乐,家中悠然也是乐。”

这番话倒是明里暗里反驳了皇帝陛下那一句不知是信口还是有意的“闲赋家中,颇失风度”,却又明着夸百官奉献之德,座下不少官员心有骄傲之感,面色洋洋。

皇帝睨了苏言一眼,却也不觉得她冒犯,心说这孩子果真机灵。

她笑了笑:“你这孩子,倒是有理。”

苏言正要接话,就听一旁苏母装模作样:“臣教女无方,让陛下看笑话了。”

皇帝大方的一挥手:“无妨,只是终日居府中,自己修身养性还好,却也不得失了丞相的面子里子,苏言。”

苏言:“臣女在。”

她心说,恐怕是躲不过去了。

果不其然,皇帝的下一句就是让她当个闲官

“前些日子,吏部刘其被贬出京,正有了一空缺,你便上礼部做个左侍郎,如何?”

此话一出,群臣皆惊。

这丞相嫡女不过二十岁,如何能担此位,皇帝是怎么想的,莫非真要让苏家此朝历代,都留有苏家人的一席之地?

若当真如此,以后继任的太女,岂非受权于苏家,皇帝陛下怎会如此糊涂。

更有心思玲珑的琢磨到刘其被贬一事,说来那人所犯罪名可大可小,留京贬职亦可,却被陛下迁出京都,莫不是……

这位前年科考入仕的状元何缘,几乎坐在宴席末尾,却远远地感受到了什么,心下一寒。

大殿最前方,苏言朝这位将她置于风口浪尖的皇帝陛下拜了一拜,启声道:“臣女无德,不敢当此重任。”

这可不是她谦虚,实则她已然打量出来了,皇帝恐怕就是拿她试探,自己几斤几两能不能担得起那个位置皇帝怎么会不清楚,就算是担当得起,不凭科考不走正路子,如此开后门进了朝为官,底下恐怕都是中年官员,谁能服她,这不是往火坑里跳吗?

皇帝饶有兴趣:“哦?这是为何。”

苏言:“不瞒陛下,臣女近来准备来年春闱,实在不宜分心,日后若入朝为官,当凭本事竞争……”

皇帝似乎有些惊讶:“你要科考?”

这摆在眼前的近道不走,却要和千万读书人竞争那几个位置,可不就是令人震惊。

苏言听到底下嗤的一声笑。

她转过头,目光扫过去,却不明的带着一股威势,那人面色难看地噤了声,才后知后觉察到自己居然被一个毛头小孩瞪了,脸色一沉。

而这些,台下的人或许离得远看不清,殿上座位的皇帝却是一清二楚。

苏言:“臣女不才,却也愿意凭自己本事为官,天下寒门学子无数,臣女自认没那个本事跨过她们一举入仕,公平竞争也是好的。”

皇帝却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颇有点好笑,一挥手说:“罢了,你若是有这副心气,可得好好努力,可别辜负了……你母亲的一番栽培。”

苏言心说苏母可没什么所谓管教栽培,纯属放养,口上却很官方:“谢陛下。”

于是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慰问”,以苏言婉拒官职告终,恐怕明日就能听见市井传闻,说不准还改了多少道,变了多少细节。

苏言颇有点无奈地回到了席上,坐下前,位首的苏母抛来一个“高深”的笑。

苏言:“……”

她坐到位置上,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

面前一小盘子枇杷上哪儿去了?

那枇杷金灿灿的格外惹眼,在一众奇珍异果中虽不是最昂贵的,但却是苏言最为喜欢的,因此单独拿了一小盘,怎么现在没了。

方才御前被皇帝溜了一道的时候还没什么,现下却被这一盘枇杷惹出了气,苏言正颇有点郁闷地想着这时候是不是该来个温柔的宫人,细细的端上一盘枇杷

然后面前果真出现了一盘枇杷,还是剥好了的。

苏言:“……”

她一抬头,就见某个“温柔”的人素指一伸,碟子落到她眼前。

谢明允朝她笑了笑:“左右无事,给你剥了些许。”

苏言:!?这是些许?

枇杷可不似葡萄荔枝等果子,它皮黏在果肉上,难剥不说,还总是弄的人满手指的汁水,她方才剥了一个费了不少时间,可这会儿离她离开座位也没多久吧,这满满的一碟子,谢明允这是分了身化成八个孙悟空吗?

苏言张了张口:“谢谢。”

谢明允“嗯”了一声,不知怎得,苏言莫名觉得里面有种名为温柔的气息,尽管这两个字好像和谢明允毫不搭边生来犯冲。

很自然地,她抽出胸口的帕子,想着给谢明允擦擦手,毕竟汁水粘腻,干了就不好擦了,谢明允这样有洁癖的人肯定不能忍受。

然而,当她无比自然无比顺手地,拉过谢明允的手,又伸出另一只手准备擦擦的时候,居然发现!

——谢明允这厮,剥枇杷根本没弄脏手指!

苏言:“……”

谢明允微诧:“怎么了。”

不过他倒是没有抽出手来,不知是不是眷恋某人手心的温度,又或是手被人捧在手心的感觉,竟给让他生出一分被珍重的错觉。

或许也不是错觉,他缓缓地想了想。

苏言收手也不是,松手也不是,干脆任由左手握住谢明允,合拢他的冰凉的指尖,低头哈了口气。

出于某种目的,她随即不满似的抱怨,“你又不带手炉!”

这回无话可说的变成了谢明允。

其实他倒也不是记性差,相反,他几乎能一目十行,账册都心有成册,一笔一账都能对得上,但是好像遇到某些事情,身体的某些部位就不受控制似的,下意识排斥。

比如手炉。

也不是说手炉是个多么具有危险性的东西,不过就是个巴掌大的小玩意儿,两手捧着倒也刚刚好,外边裹着一层厚毛,平心而论,保暖绝佳。

但大约是眷恋某种更为自然的温暖,谢明允总也不用它,平日里若不是苏言总是提醒,他能将其搁置到桌角或者随便哪个地方,总之,可能冬天都过去了都不会有人察觉。

总觉得那般暖不够真实,远不及枕边人一双温热的手。

谢明允心想,约莫是从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温暖,才让他心生眷恋,看不惯那些死物。

但谁又说得准呢。

也或许是因为那个人,本就在他心里存有一方特殊的位置,风吹不走雨淋不湿,任它外界波涛汹涌,也自成平静的一脉山水。

于他而言,便是不可多得的珍贵了。

须臾,她抬起筷子,正要品尝这一日里的第一口正儿八经的饭菜。

忽然,大殿门口有沉稳脚步声,一轻一重,前后相随。

随即,苏言就见那两个身着皇室衣冠的女人,双双在大殿正中朝皇帝行礼。

不知为何,群臣忽然静了下来。

“儿臣拜见母皇。”

苏言一惊。

这是!

皇太女和二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