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爱非其道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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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我代理宋依的赔偿案,钱该交给谁?”杨姿趴在甄意办公桌上问。

“发公告。如果没亲人,就捐出去。”

“好。”杨姿说完,小心试探,“意,你还好吧?”

“很好啊,”甄意头也不抬,“为什么这么问?”

“老大给你换了好几个案子……”

“因为最近,委托人总投诉我。”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想过,”甄意抬头,“他们有病!”

杨姿轻轻咬唇,不说话了。这时,助理律师江江敲门,有些胆怯:“意姐,老大找。”

卞谦的办公室一排落地窗,满是阳光。甄意无心欣赏,坐下后应付性地冲他笑笑。

卞谦年轻有为,样貌英俊,本身不学法律,是心理医生,关系广懂管理,把律师事务所发展得风生水起,已成为不少名校高才生的梦想求职地。

甄意上大学时,他就经常在爷爷家出入,从学校到毕业,任何难事他都替甄意解决,两人好得比兄妹还亲。事务所里,他总护着她,什么好的案子都给她。

他说话也不绕弯:“小意,事务所里只有你没向我申请过心理咨询。”

“我不需要,”甄意飞快说,想了想,一副“你有毛病吧”的样子看他,“什么意思?说宋依的死让我心里有阴影了?好笑,她想死就死,和我有半毛钱关系?自杀的人那么多,每个都给我留阴影,我有那么感情丰富吗?”

卞谦微微敛瞳:“其实唐裳案后,你就应该多休息一段时间。”

“不需要,我很好。”

“是吗?”他依旧温和,“小意,昨天江江被你说哭了,怎么回事?”

“没,我只不过表扬她努力,搜集了很多案件信息。”

“哦?你的原话好像是:‘江江,我真佩服你,能在一天内搜刮出这么多垃圾来。’是这样吧?”

甄意挪开目光:“我就这么刻薄,这是我的风格。”

“小意,两个星期,你被五个委托人投诉。”

“抱歉,我专业素质不够硬。”

“我倒不这么认为。能不能问一下,性骚扰案的朱先生和他女朋友在办公室等你,你进去后见他女朋友坐在他腿上,你说了什么?”

甄意抿了抿嘴唇:“说什么,‘又是一个有椅子不坐非要蹭大腿的’。不是事实吗?”

“你不觉得这话里有不好的暗示?”

“没有。”甄意反咬一口,铮铮道,“他想那么多说明他本身就不是好东西。他就长了一张性骚扰的脸……”

“OK,先不臆测朱先生的好坏,”卞谦抬手,“交通肇事逃逸的张先生呢?他起初不肯描述撞车的细节,你是怎么说的?”

甄意吸着脸颊,不作声。

“怎么?不好意思说了?”

甄意低下头,又看向窗外,语速很快:“我说,‘你现在不开口,等着进监狱后让人给你的下面开口吗?’咳。”

卞谦看她:“张先生说,你后面还补充了一句。是什么?”

甄意瘪嘴,不说。

“张先生说他当时很震惊,结果你说:‘别这么惊讶地看着我,就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鸡鱼菊,呵屋啊花。’张先生说你的话给他造成巨大的精神伤害,而且,”卞谦斟酌了一下,“他说他绝对不是受。”

“精神损失?”甄意不可思议,“一个心理素质强大到能肇事逃逸的人,居然被我一句话伤害?另外,他要是进了监狱,绝对万人受加万年受。”

卞谦摸着耳朵,叹气:“还有李区长的儿子,他想上厕所,你竟然叫他‘憋住’?”

甄意不耐烦地吐出一口气:“那小子以为给钱就可以,什么事都要律师挡,一问三不答,一分钟三次厕所。什么态度?”

“这么说也的确有你的理由,”卞谦点头,摸着下巴,“但他说憋不住时,你说了什么?”

甄意挑了挑眉,丝毫不知错:“是他先挑衅我的,你是没看到他说‘憋不住’时欠扁的表情。”

“再怎么你也不能说‘憋不住我给你打个结’啊。”

甄意斜着眼看桌子,闷不吭声。

“他当场被你吓尿了!”

“哥,你多久没上网了,‘吓尿’是语气词。”

“我知道,可那孩子是真的尿……”

甄意暴躁,忍无可忍地跳起来:“孩子?三次留级,十七岁还上高二的家伙都懂得猥亵女生了,还是孩子?”

一片安静。

她愣了半晌,缓缓坐回去。

卞谦:“现在意识到自己情况不对了吗?”

甄意别过头:“没。我昨天没睡好,脾气有点急躁。”

“小意,我给你一个月的带薪休假,好好调整一下,不想找专业的,至少找个你信赖的人,把心里的事说出来。”

“我不需要,我真的很好。我现在要的是工作。”

“唐裳案结束后,我就该给你放假的。”卞谦身子前倾,带着些许命令,“这个休假是强制的。你不能拒绝。这一个月,我不会安排任何事情给你。”

甄意忍着气,腾地起身走了。

“不用谢!”卞谦对她招手,看她赌气离开,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淡淡青草香,阵阵凉微风,老人疗养院里一派祥和。

甄意坐在活动大厅的落地窗旁,陪病人下棋。精神病院下面有个老年疗养院。甄意每天早上带爷爷过来,去医院工作,晚上顺路带他回家。

说来她已经是经过培训的义工。这是她第六天服务,心里平静又鲜活,像窗外阳光跳跃的草地。

比起施,她是得的那一方。

和可爱的康复期精神病人相处,远离尘嚣恶意,只有最单纯的心,她的心情慢慢好了。

陪病人下完棋,甄意去整理病房,走着走着转错弯,不经意到了一处安静的走廊上。尽头,阳光洒在窗台,不知名的黄色小花开得正艳。微风吹过,一小簇一小簇挤挤攘攘。

甄意忍不住去看窗外的风景,经过一个纱帘翻飞的房间。房间明亮宽敞,装饰非常温馨,有人睡在宽大柔软的躺椅上,身上连接着各种白色的线。白衣的言格立在一旁,拿笔记录着仪器上的数据。

这些天甄意第一次看到言格。她记得要和他保持距离,来之前特意打听过,他大多数时间在研究所,而非在医院。

现在……甄意一愣,刚才她脑袋放空,走错方向,好像从一个禁止通过的门穿过。这块地方应该是研究所。得赶紧在言格没发现之前返回。

可,迟了。

言格抬头,看见了她,镜片后他的眼神很淡,从他这里看,她此刻的表情又傻又呆滞,像不小心闯进人类木屋的小浣熊。躺椅上的人起来了,和言格对话几句,开门离开。

甄意硬着头皮立在原地,没一会儿,言格也出来,没问她怎么来的,只说:“义工做得还习惯吗?”

“嗯,很好。”她不知道,他有天去医院那边,经过活动室,看见她穿着义工的护士服,带着病人们跳幼稚的舞蹈,像幼儿园老师。

甄意努力找话题,指指屋里的仪器:“刚才在干什么?”

“记录几种精神药物配合使用后的作用。”

他没说药名,不然她该晕了:“算是实验吗?”

“嗯。”

甄意一惊一乍:“在人身上试验?”

言格目光落到她脸上:“奇怪吗?任何给人用的药,最后都会在人身上试验。”

甄意缩缩脖子:“可谁会同意接受实验啊?”

“志愿者。”

“好伟大,为科学献身。”甄意心里油然生出崇高的敬意。

“会给钱的。”

“……”她一口气没上来。

“除了药物,其他非药物的疗法也会找人实验吗?”

“是这样。”

“那我也想当志愿者。”甄意自告奋勇。

“是想看医生,但不想给钱吧。”言格不客气地戳穿。

“……”她嘿嘿笑,提议,“大不了以后你打官司,我不收你钱好了。”

“暂时没有杀人的计划。”

“……”好冷。

“打离婚官司……”

“暂时没有结婚的计划。”

安瑶呢?甄意疑惑,但毕竟是人家的私事,她不想探寻。

言格拿着文件夹,走在前边:“如果你想试的话,推荐你休克疗法。”

“电击疗法吗?”甄意拧眉,不满意地瘪嘴,“言格你想虐待我?”

他似乎弯了一下唇角,没答。

甄意细细一想,觉得自己或许有偏见,又说:“是不是我说错了,这种疗法很好?”

“不好。”

“可好像很多医生在用。”

“病人会非常痛苦。”他说,“你不能当病人没有感觉。”

甄意心头微微一颤,有些感动,有些温暖。“还有什么非药物疗法呢?”

“有很多已成体系的物理疗法、心理疗法,暗示、脱敏……另外,虽然适用范围有限,但催眠疗法很不错。”

她想起那次在商场他对她小小的催眠:“那个要学很久吧。”

“嗯。”他已走到他的专用休息室,把门推开一条缝,又回头,“甄意,你需要和谁说说话吗?”他眼眸澄澈,嗓音清和,“你可以把我当朋友,医生,随你。”

甄意的心稍稍一绊,他都知道。朋友……吗?

她微微一笑:“医生模式吧。”

甄意靠在宽松柔软的睡椅里,神思朦胧。落地窗开了,纱帘轻飞,外面是绵延的草地。樱花开到尾声,风一吹,花瓣轻盈坠落,洒满台阶和地板,落到她的脚边。

“这一刻的感觉是什么?”言格坐在旁边的椅子里,陪她望着窗外的蓝天。

“很放松。”她闭了闭眼,又睁开。

“是哪一种放松?”

“像,累惨了之后,终于可以休息了。”她长长呼出一口气。

“身体累吗?”

“不,心里很累,累得……累得想哭。”她极力稳住声音。

言格侧头看她,她看着天上的白云,表情凝滞。他轻声问:“有什么事让你无法释怀吗?”

是什么事呢?好像是遥远的小学时代。火灾后,妈妈虽然重伤,但幸存,躺在病床上。那天小小的甄意可以下地行走了。她坐在病床边,有些害怕地看着妈妈,她的腿断了一截,很可怕。妈妈嘶哑着说:“小意乖,看看医院门口有没有卖荔枝的,妈妈想吃荔枝。”

“哦。”她从凳子上滑下来,左手挂着石膏,笨笨地走到窗边,踮着脚往外望。深城的街道绿树成荫,那么漂亮。啊,她看见卖水果的了。

“有哩!”唔,她也想吃。

“去给妈妈买一点儿来。”

“哦。”她拿了钱,下楼去买荔枝。

一小袋,水嫩嫩的。她拎着袋子,一边走一边抠痒。左手的石膏好痒啊,挠挠,再挠挠。她想先吃一个,可一只手剥不了,快点跑回去找妈妈。

突如其来,四周有人尖叫,什么东西从楼上飞下来,砰的一声,沉闷无比。她低头一看,妈妈的眼珠摔出来了。下一秒,附近的大人冲过来捂住她的眼睛,把她抱开。

还是先走好啊,留下的往往最痛苦。

言格问:“觉得妈妈的死和你有关吗?”

“我不听话,也不可爱,妈妈不喜欢我。不然,她应该舍不得跳楼。”

“不是,甄意。”他说,“人在孩童时期,想问题以自我为中心。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认为发生的事情必须有解释,一旦解释不了,就是自己造成的。可事情其实不是这样。”

那个经历无疑给甄意留下了不好的暗示:只要不幸发生,便往自己身上拉责任。

“不是吗?可这次……”甄意艰难开口,可酸涩苦痛的情绪堵住嗓子里,让她窒息。

她深深蹙眉,一闭眼:“如果我没拆穿,宋依她或许不会自杀!”

言格无声望着远方,直到身边的人呼吸又恢复平稳,才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情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你尽力做到最好,就足够。至于结果,不要去责怪任何人,包括你自己。甄意,你要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他的声音那样柔和,对他的咨询者。

她听了他的话,眉心慢慢展开,隐约平息了一些。渐渐,她睁开眼睛,望着窗外的樱花树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