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爱非其道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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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意但笑不语。

“不过杨姿倒霉了,这个案子没给她带来任何好处。”

“好处?”甄意奇怪这个措辞。

“那天我在法院遇到她,她的意思是姚锋案本该有很大的社会关注度,但不逢时;原本能替精神病争取权益,没想他是装的。”

甄意不知如何评价。车停在路边,两人步行去对面的法院,才到门口就见院子里乱成一团。早已散庭,可原被告双方的父母亲属都聚在院子里揪扯厮打,哭骂声不绝于耳。

甄意见杨姿被推出人群,跑去扶她。杨姿眼睛红红的,像要哭:“我说让姚锋的父母从后面走,他们偏不肯。”

甄意回头,只一眼,心就像被狠狠撞了。

人群中不难分辨。姚锋的父母头发花白,衣着穷苦,一张脸黑枯干涩,是岁月辛苦劳作的沟壑。他们身形佝偻,老泪纵横,扑通几声双双跪在地上给受害者父母们磕头。贴在地上的手掌,黑黄,历经沧桑。

“对不起,是我们没把娃娃教好。是我们的罪孽……”父母的额头撞在水泥地面,沉闷而惊心。

甄意飞快别过头,泪水盈满眼眶。身后的人都在哭,受害者的亲属们悲痛欲绝。

突然一声清脆的耳光打在苍老的脸上,司瑰尖叫:“姚锋都判罚了,你怎么还打人?”

“他们该打!”打人的男人怒吼,隔一秒扭头看杨姿,一手揪住她的衣领,几乎把她提起来,“还有你这黑心肝的,居然给畜生打官司。”

甄意和司瑰上去抓住那人的手狠狠一拧,把杨姿救下来。

“你们是谁,帮凶?”男子怒火冲冲。

司瑰比他声音更大:“你是哪个受害者的父母?”

男子脸色一变,支吾起来:“我、我侄女的脚受了伤!”

司瑰冷冷道:“你倒是有资格代表受害者打人了?明明是有理的一方,偏干无理的事。姚锋杀人,判刑了;你打人呢?想被拘留吗?还威胁律师!”

男子被唬到,不吭声了。姚锋的父母还跪在地上痛哭:“是我们该打……”一时间,天地间仿佛只剩了苍老而悲凉的哭声。

那天甄意她们晚餐吃得潦草,气氛多少沉重。三人回了甄意的公寓,挤在一张床上睡觉聊天。

杨姿心疼老人家,说姚锋不是东西,可父母又有什么错呢。儿子也是他们含辛茹苦培养的,如今落得这种结果,这对纯朴农民何尝不是遭受灭顶之灾?她三番四次眼泪汪汪,不住在被子上蹭眼泪。

甄意精神也不好,叹气:“山区的父母得花多少心血把姚锋培育成材。可怜啊,而受害者哪个不是父母心尖的宝贝?他们的发泄又怎能说不对?惨剧啊。”

杨姿捂着眼睛,颤声:“姚锋的父母来K城时借债凑了十万,想补偿给受害人。他们都不要,怕轻判。社会上很多爱心人士捐了钱给受害者,大几百万呢。法院也没提金钱赔偿。幸好,不然凭姚锋父母一年几千的收入,该怎么还?”

甄意默默听着,没说什么,心里闷得难受,翻了个身望着窗外的月亮。灰蒙蒙的,像放久了没吃的汤圆。杨姿初涉刑事,怕还不知道只要牵扯到赔偿,凡事都有变数,即使时间过去很久。像这种判刑前不要赔偿只要重罚,判刑后却反悔撕破脸面找死刑者家属要赔偿的,并不少见。

她翻个身,问司瑰:“你刚才怎么看出那人不是受害者亲属?”

“经验。往往闹得最凶的不是最伤心的直接亲属,而是七大姑八大叔的旁人。”

甄意讽刺地笑:“平日里是被忽略的对象,有了发言和做代表的机会,当然得出来吵,越大声就越有理。”

杨姿:“这些事接触越多,情绪越悲观。意,我真不知道唐裳和宋依的案子,你怎么扛过来的?”

甄意没脸没皮样:“没别的,铁石心肠脸皮厚。”

杨姿被逗了,凑过去拧她:“心肠硬不硬摸不到,脸皮够厚。”

司瑰推搡:“谁说心肠硬摸不到,我来摸摸。”

“杨姿胸大,摸她啊!”甄意裹紧睡袍,往床边缩,“别别别,离我远点儿。你们这样让我想起看过的一个女同A片。福利真高,还是3P!”

“……”悲伤的气氛全给破坏了。

三人打打闹闹,安静下来又絮絮叨叨,像过去一样说心事,零零碎碎,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睡着。

第二天是爷爷的生日,甄意起得早,出门前,杨姿起来了,唤她。

彼时甄意正在穿鞋,杨姿靠在门廊边,冷不丁问:“意,你真的没有提前得知姚锋的精神状况?”

“没啊,怎么了?”

“我以为以你和言格的关系,会有信息便利。”

甄意愣了一秒,之前杨姿拜托过她去打探,但她太了解言格的个性,病人的事,他丁点儿不会透露。杨姿低声:“我不是请你帮我问过吗?”

甄意拨弄着鞋子:“不好问。毕竟,我和他现在不是很熟。”

杨姿不作声,隔了几秒,轻叹:“是我自己运气不好啦。早知道姚锋是装的,我就不会接这个官司,搞得大家都以为他装疯是我指使的。”

“不要太在意别人的看法。”

“也是。”杨姿笑笑,眼见甄意要出门,又唤住,“甄意?”

“嗯?”

“我们是好朋友,你成名律师了,记得要拉我一把。”

“我知道。”

兰亭区,戚氏度假村酒店。寿宴大厅人头攒动,目测好几百桌。甄教授学生遍天下,戚行远的关系网更不用说,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甄意看见三个不算陌生的人:戚勤勤、戚勉和齐妙。前两位是戚行远前任老婆所生,后一位是私生女,不随父姓。三人都坐外边,可见在父亲心中的地位。

去到里边的小宴厅。九岁的戚红豆坐在父亲怀里享受所有的目光。甄意不禁想起崔菲的男人理论,如今她和戚红豆幸福了,可戚勤勤他们残缺的成长该谁埋单?

大家围着戚行远聊时事聊经济聊商业,真正的主角甄教授倒无人问津,除了卞谦。

他的同僚到了这把年纪,出于德高望重的身份,只会来函,不会赴会;对他的学生而言,垂垂老矣的教授和商界巨头,孰轻孰重,自有分辨。

甄意也不生气,爷爷现在精神状况时好时坏,这些凡夫俗子少招惹她家的老神仙,她巴不得呢。

爷爷站在自助餐台边,一手握着小盘子,一手捏着小叉子,认真端详台子上的甜点,纠结地判断,好久才下定决心,夹起一块黑森林。

甄意拍他的手,训导:“趁我不在又偷吃甜食,该打!”说着,瞪一旁的卞谦:“哥,他贪吃你也不拦着!”

卞谦帮爷爷说话:“只偶尔吃一点,不要紧的。”

爷爷一见她,眉眼便舒展开,嘿嘿笑着,一歪头,碰碰甄意的脑袋:“予之,莫怪,我身体无恙。”甄意微愣,予之是奶奶的名字。

爷爷的病情重了,那天甄意挽他散步,他老枯而皱巴巴的手轻抚她的手背,温柔道:“予之,你尚若年轻时美好,我却老了。”

甄意想,过了这次宴会,以后还是不要带爷爷乱跑了。

至于甜点,也罢,这场精明人士的宴会于爷爷来说,最喜爱的不过是糕点师精心准备的蛋糕。

她把爷爷喜欢的都挑了几小块,拿黄油刀切两半,和爷爷对坐着分吃。卞谦不爱甜食,坐一旁看着。爷爷开心,边吃着,还偷偷从桌底踢她的脚,像老顽童。

甄意便想起中学的很长一段时间,她和言格便是这样。

言格答应做她男朋友后,每天陪她吃午餐。中午总有人给他送饭。长方形的食盒,上上下下七八层。开胃菜,凉菜,汤菜,肉食果蔬,外加甜点,他吃饭都按着严格的顺序一道道来,绝不挑食。酸甜苦辣咸,全安安静静地吃下去,不反感也不欣赏,不排斥也不享受。

甄意则不同,筷子刀叉在他的食盒里到处乱戳,左一个右一个,毫无顺序,一点儿不消停:“哇,好好吃,给你做饭的是世界级大厨吗?”

“萝卜居然能做成这种味道,我第一次愿意吃萝卜。”

“嗷,呸,苦瓜好苦,言格你居然吃苦瓜!”

无数个一同吃饭的中午,他虽不回应她的一惊一乍,但也从没说过诸如“你话真多”“吃饭别说话”“再说话不给你吃了”之类的警告;他虽然自己吃饭顺序严谨,但没要求她“你不该这样”“你应该先吃什么再吃什么”。

他说他吃不完,倒了也浪费,才准许她蹭食。现在想想,他从来不是浪费粮食的人,早因为她备了双人份。误会的时候也有:她没胃口,或怕他吃不饱,就吃得少;多余的,他必然全部吃掉,吃撑让胃难受了好几次。

小厅忽然安静下来,甄意收回思绪。

门开了,服务员恭敬地弯着腰。甄意意外看见安瑶进了对面的厅,着一件非常漂亮的中国风礼服,十分惊艳,可只有一个背影,那边的门关了。

而这边出现言格,一身墨色西装,领口的设计却像中山装,款式独特,复古矜贵。配上他出众的相貌,竟给人满室生辉之感。

对他的到来,甄意并不惊讶,可接下来的一连串事让她费解。

言格甫一出现,戚行远就撂下围绕身边的所有人,飞快起身,扣起西装扣,快步走到言格面前,用一种近乎卑躬的姿态朝他伸手:“你能来,是我们的荣幸。”

其他人和甄意一样不明就里,面面相觑,不知这个年轻人是个什么人物。

言格和他握了手,并未多话,直接来爷爷和甄意这边,解开一粒西装扣,端端坐下,向爷爷祝寿。甄爷爷孩子气地笑。

整个屋子的目光聚集在此,言格恍若未见。

虽然谁都不知道他什么来头,但谁都看得出他不简单,且他的面子全留给老头子,而非众星捧月的戚行远。

“这是家里送来的礼单。”他温温地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张赭红色的三折礼卡,古色古香,镂空刻着古画古词。

甄意隐约看到小篆字体,极其精致,一边写“经世还谙事,阅人如阅川”,另一边写“莫道桑榆晚,微霞尚满天”。

三折卡打开,里边一张极薄的檀香木箔,小楷字工工整整写着礼品。

就在所有人更好奇时,几人恭恭敬敬却毫不卑躬地捧着礼物进来。

第一份是天然琥珀黑石镇纸,稀有罕见的透明白琥珀,似有淡黄渐深的杂色,可最妙便是这杂色凝聚成一幅云海日出图。一丝不多一丝不少,恰到好处。白琥珀嵌在黑石之上,硬柔两相宜,十分高贵。

第二份是一套翡翠茶杯,天然去雕琢。成色绿得像要出水,阴阴幽幽。看一眼便觉心尖凉丝丝。这种上上品,光一个都价值不菲,更何况一套十二只。

厅里之人,几乎大气不敢出。

第三份上来,是一尊三头六臂玉佛,佛面安详温柔,金色底座早已泛绿,痕迹斑驳。是座古佛。

在场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可全都惊诧万分。小厅里落针可闻,气氛甚至有些紧张,个个皆惶然,如坐针毡。哪有人这么送礼的?

甄意瞠目结舌,突然发现,她或许从来没有认识言格。

甄意立在洗手台边冲手,心情说不出的阴郁。她在生气,却不知生谁的气。

中学时,她从不知言格的家庭和底细,居然也从没问过。那时只知道黏在他身边就开心,现在却觉得当初连起码的坦诚都没有获得。

怪胎!活该一个人孤独终老。

一抬头,从镜子里看见安瑶走了进来。甄意的心滞了一秒。安瑶今天太漂亮了。那一身白色青花丝绸裙,简约汉风设计,不是市面上可买之物。

安瑶浅浅一笑,算是招呼。好学生和坏学生之间从来难有交集。

古风礼服实在惊艳,甄意忍不住多看几眼,安瑶见了,微笑:“他家规矩太多。衣服都不能自己挑,好在我也喜欢。”甄意不语,言家只怕不是豪门两字能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