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章 此间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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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病房窗外的树上阳光灿灿。风一吹,细细碎碎的像旧时光,朦胧,却闪耀。甄意靠在门边望着窗边的两人出神。

言栩坐在轮椅里,安静而沉默,安瑶半跪着给他整理衣领。没有言语交流,可一举一动里全是默契。整理好衬衫,她含笑看他。言栩亦看她,眸光很静,不深,也不浅。

原来有这样一种爱情,无声,却细沉。甄意想。想着想着,就有点儿想言格了。他对她也是如此。不说,但就在那里。

独自走下停车场,想给言格打电话时,手机响了:“甄意,你男人电话,快来接哟——”

笑容自然爬上唇角:“好巧哦,刚想给你打电话,真是心有灵犀。”

那边微顿一下,才轻声唤:“甄意。”

“诶!”她朗朗地回答。那边又顿了一下。

“你在哪儿?”他嗓音清沉。

“你在哪儿?”她声音轻快。

“我在K城。”

“我在深城。”又是异口同声,他便不说了。

“你什么时候去K城没叫我?”她嘟起嘴,“言栩出院你都不来看看。”她摁下车钥匙,车子滴滴叫唤,在地下停车场里格外空旷刺耳。

“你在哪儿?”他似乎紧张,声音很低,语速也比平时快,“现在一个人?”

“是啊,怎么了?”她坐上车,钥匙插进孔里,正要扭。

“和言栩他们一起,不要一个人。”

甄意纳闷:“可我现在要去K城,明天是林警官葬礼。”

“淮如逃走了,我担心她会去找你。”

甄意背脊一凉,立刻四周看,安静空旷的地下没有人影,只有无数空空的车子:“她不找淮生?”

“警方会第一时间监视淮生,她不会自投罗网。”

“可她应该在K城,来深城……过不了关。”

他嗓音平淡下去:“嗯,我也这么想。”

他的心理,她哪里不明白。

“在K城等我哦。”

“……好。”

第二天,林涵葬礼。

初秋的K城下了雨,天灰蒙蒙的,又低又沉。很多市民冒着雨排队给他送行。满世界都是黄白色的菊花。

言格撑黑伞,甄意一身黑裙,望着棺柩,却隐约看见人群里一个熟悉的人,脸白如鬼,隐匿在众多悲伤的面孔里,仇恨地盯着她。淮如?定睛一看,那惨白的脸闪一下,消失不见了,仿佛幻觉。

起棺了。棺木上覆着鲜艳的紫荆花旗,警司抬着棺木正步从人群里走过。甄意的眼泪再度落下来。

回去的路上,她兴致不高,蔫蔫地趴在车窗边望着玻璃上汇集的雨水发呆。

言格看她情绪恹恹的,始终挂心,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不要难过了。”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话。可即使是这样简单的话,对她也很有效果。

她回头,精神好了一点,点头:“好呀。”她一直都这样,特别好哄,一点不拖泥带水。言格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努力想了想:“我们说话吧。”

甄意明了他想安慰的心思,顿感窝心。她窝进座椅靠背里,懒懒地放松下来。车厢里安安静静,外面是朦胧的雨水和模糊的世界。这样的氛围真适合聊天。

“言格,你一直都对我很好。我不开心的时候,其实你有努力想让我开心,让我不难受。”她歪着头,细细的手指在玻璃上写他的名字,又回头笑,“记不记得你背过我?一开始不知怎么背上去的,后来每次我一不开心,你就会背我。”

有一次,她没任何原因,突发奇想在大街上让他背她,他不肯,站着不动,她猴子一样往他背上爬,跟爬树似的。他脊梁不弯,也不吭声,身板被她捣鼓折腾得时不时轻晃,偏是不折腰。

她最终手脚并用地爬上去,撅着屁股,双腿圈在他腰上,没地儿依附又滑下去。可真滑下去时,他终究弯腰,握住她的双腿把她托起来。

她拿脚踢踢他:“诶,好多次呢,你记不记得啊?”

半明半暗中,言格轻轻点了一下头。记得。当然记得。比如第一次。

中学时代,他生过几次病。他不去学校也没关系,可从不会请假旷课。倒不是因为他多爱学习,而是,她的教室在一号教学楼四层,他的教室在二号教学楼五层。

除去提前下课和自习,下课十分钟,她会在下课铃响的一瞬间冲出教室,飞一样下楼,跑过小操场,冲上楼跑去他教室,又在上课铃响的瞬间,一溜烟跋山涉水般地原路返回。

一天五次课间,两次上学,两次放学,一星期五天,一月四星期,一年九个月。他不知道如果她兴冲冲气喘吁吁狂奔到他教室门口却没看到他,会是种怎样失望落寞的心情。

而他,不希望她失落。想到她可怜巴巴的失望的样子,一个个拉着别人问“言格去哪里了呀”,他会难受。

那次,他热感冒,身体病痛,嗓子也很不舒服。可他本就话少,即使身体不舒服,表面也不会显露出来,所以甄意没察觉。在一起不到一个月,两人的相处模式还不熟,她不太清楚他作为男朋友的习性。

课间,他一句话没讲,甄意以为他心情不好,很忐忑,还有点小惶恐。她话也少了,安静地陪他立在栏杆边眺望大海。

很快,上课铃响。

都没有说几句话呢,甄意心里好遗憾,恋恋不舍地和他招手:“别想我哦,一下课我就跑来啦。”言格嗓子痛,没说话,只点了一下头。

她笑容灿烂地招着手,转身飞速跑了。

上课铃还在学校上空悠扬地回荡。

言格回到教室坐好。课堂很快安静,老师准备讲课。有同学从外面进来,随口说:“言格,我刚看见甄意从楼梯上摔下去了。”

那个彬彬有礼从容淡定坐下起身各种动作都不会发出声音的男孩,哗的一声桌椅晃荡,有人冲出去。似乎一瞬间,老师和同学们来不及惊愕,他就风一样消失在走廊里。

言格飞速下楼,很快看到甄意。她一动不动倒趴在楼梯上,可能太疼,所以过了这么久她都没动静。楼梯间里学生们来来往往赶去各自的教室,没人管她。

生平第一次,他的心像被什么狠狠戳中,闷钝,麻木,透不过气。后来,他知道,这种沉闷而窒息的感觉,叫作心疼。

他还没来得及赶去她身边,她挣扎着爬起来,吹吹手上的伤,捂着痛处一瘸一拐地下楼。

“甄意。”他很少叫她的名字。

平空传来他的声音,她吓一跳:“啊,怎么了?”一回头见他脸色不佳,她想起答应过他不会翘课,慌忙摆摆手:“我跑得很快的,马上就去上课。”说完要跑。

“你站住!”他语气有些重。

甄意真就原地不动了,紧张地看他下了楼梯,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他眼眸微微沉郁,向她靠近。

甄意脸都白了。果然和她一起,他反悔了,可这段时间她小心翼翼,没有不乖啊。她很难过,又害怕他是来说分手的,低着头往后退了一小步。

他却到她面前蹲下,掀起她的裙子。

她惊呆了,捂住嘴。

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都去上课了。

然后,他往她裙子里看……

他在看什么呀?她的脸慢慢变红,想后退。

“别动。”他制止。她细细的腿上全是伤,膝盖都流血了。

甄意硬着头皮杵着,只觉裙摆下凉凉地透风。世界很安静,隔壁教室里老师在讲课:“氯气中混有氯化氢气体,不能用碱石灰除杂……”

哎呀,他究竟在看什么呀?她纠结地拧眉毛,早知道今天就不穿画着海绵宝宝的小内裤了呢,嗷呜——

“提着裙子。”他指示,“不许碰到伤口。”

“哦。”她点头照做。

言格带她去医务室,卫生员给她涂药水。她疼得哇哇大叫,还牢牢记得他的话,攥着裙子不松手,眼泪吧嗒吧嗒地砸,一边抹泪一边笑:“哇,紫色好漂亮!”

最后一节课,他不上了,送她回家。

见她走得缓慢而痛苦,他表情冷淡地蹲下。她不太相信,没动静。他指一下自己的背:“上来。”

她受宠若惊,立刻蹿到他背上。那年她个子还很小,他却已长得很高,她趴在他背上,像大哥哥背着小妹妹。

一路上,她小声地软软地叽叽喳喳。他始终没说话,表情酷酷的静静的。

到她家楼下,她于心不忍,要下来。可他不作声,也不松手,其实他生着病,背着她走了两公里的路,体能将近极限。可最后的五层楼,他依旧走得缓慢而平稳,她根本没察觉他的腿在发抖,手快抽筋。

到门口,她幸福了一路,忽然紧张起来:“言格,你忽然对我这么好,是不是要和我分手?”她深深蹙眉,哀哀的,“别呀。我还不想和你分手呢!”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我知道。”他说,“不会的。”

甄意开心地笑了,转身要进门,又回头唤他:“言格?”

“嗯?”

“还从来没有男生敢掀我的裙子呢!”

“……”第一个也是唯一个掀甄意裙子的男孩,想起裙子下修长细腻的双腿,余光里白色柔软的内裤和可爱俏皮的海绵宝宝……后知后觉地,脸红到了耳朵根。

“你说,你是不是看见我的内裤了?”她仰头,往前一步,昂着头嚣张地质问他,“看见我的海绵宝宝了是不是?”

言格闷不吭声,脸愈发滚烫,只是余光……瞥见……而已……但他也没脸说这不算,太不绅士。他居然做了掀女生裙子看女生内裤这种……事?行径?

他的骄傲不允许他不承认,而他的自尊让他不好意思直视她,别着头,红着耳朵,梗着脖子,终究点了一下。

她踮起脚,手指戳戳他的肩膀,趾高气扬地嚷嚷:“那你要对我负责!”

他不吭声,也不看她,又点了一下,嗓音已不清晰:“……唔……好。”

要对她负责。这个承诺,言格一直记得。

回过神来,她坐在车窗边画玻璃,离深城越近,雨越小。“这几天在深城和K城之间来回跑,比过去八年都频繁,过关的工作人员都认识我了。”她自言自语,“知道吗?庭审后,网络上有好多人注意你讨论你诶,猜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言格对这种事没兴趣。她又说:“所以去参加同学聚会,肯定很多人揪着你问。你不会不喜欢么?”

他们这趟赶回深城,正是去参加中学聚会。甄意有些意外,毕竟言格对聚会不热衷,和班上的同学更没联系。

起因是言格中学的班主任秦老师前段时间得了癌症,并战胜病魔,恢复了健康。不知谁借此机会号召秦老师教过的学生聚聚,一来见见中学老师,二来校友们熟络熟络。

她倒是不怵和精英校友们见面,只是所有人都和你不太熟却都知道你读中学时干过什么,这感觉着实微妙。

果然,当甄意和言格同时出现时,原本言笑宴宴的餐厅有一瞬鸦雀无声,言格是一个传奇,甄意则是另一种传奇。甚至有人立刻在网上发状态:天,言格和甄意一起出现在校友聚会,就在刚才!

杨姿热情地招呼甄意坐下。几个女同学见了言格,眼神生姿,不过都知道他淡如水的个性,没人贸然靠近。他还是他,不温暖,也不冰凉,不冷酷,却不易亲近。

分明是风云人物,大家对言格的近况却知之甚少。不知他家境来历,也不知他职业生活。倒都听说过甄意,在K城混得风生水起,职业生涯起起伏伏,最终成了“大律师”。

同学甲:“都说进了社会,学习成绩不代表一切,果然。看看,甄意比我们风光多了。”

秦老师道:“甄意这孩子性格好,能抗压。最重要啊,她大胆又热情,光这两点,做什么都能成功。”

“追人会成功吗?”

甄意装没听见,拿杯子喝水。杯子呢?扭头看,言格安然自若拿着她的玻璃杯喝水。

“呃,那是我的杯子。”

他放下,清淡地说:“我知道。”

“……”三个字,甄意心咚了一下。

“言格?”

“嗯?”

“你没喝酒吧?”

言格扭头注视她,清淡道:“我看上去像醉了吗?”

他声音略低,怕她听不清,迁就地朝她倾身。隔得太近,甄意隐约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她恍惚地别过头去,小声:“不像。”

同学乙不好意思地问:“甄意,当律师很赚钱吧,我当老师,贫困死了。”

甄意:“当老师很酷啊,假期那么多。”

乙开心道:“这倒也是。”

秦老师笑:“各行都有各行的风光,也有各行的无奈,找准最适合自己的就行。”

“是啊。”杨姿说,“当律师也有道德风险,走错一步是犯罪。运气不好会当不成律师呢。”大部分人没注意,但有几个女生交换眼神,想起甄意曾因知法犯法被判三个月社会服务令。现在律师执照拿回来还成了大律师,难道有后门?

杨姿忙道:“抱歉,我说错话了。”这一说反而明显。

甄意爽朗道:“所以要以我为鉴,别干坏事。不然一瞬的思想误差也会把你之前努力的一切变成泡影。好在我倒下去又爬起来了。”她这样轻松,大家也点头说是。

有人呼:“检控官师兄!”

尹铎也来了。他是标准的阳光型学长,现场气氛顿时活跃。男生女生都和他打招呼。

甄意专注着拿筷子捡玉米粒,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侧头看言格,他看上去心不在焉。

“言格?”

“嗯?”

“真不吃吗?过会儿肚子会饿哦。”

“也还好。”仿佛“饿”这种感觉也是可以“心静自然不饿”的。

尹铎拉把椅子在甄意身边坐下,语气调侃:“小师妹也在?”不经意柔和下来的嗓音,各色目光唰唰过来。

甄意执着地拿筷子戳玉米粒,语气尽量轻松:“我过来蹭饭,嘿嘿。”

“筷子夹多麻烦,”尹铎用勺子舀了两勺玉米粒在她碗里。